親歷法國“封城”一週,我在家與鄰居隔牆彈奏

親歷法國“封城”一週,我在家與鄰居隔牆彈奏

春節過後,常居法國的導演、航海旅行者爾尼從成都回到巴黎,當地時間3月16日晚間,法國政府宣佈從17日中午開始,禁止民眾非必要的出行和集體活動。法國進入“封城”階段,全境民眾居家隔離,她留守在巴黎的家中,再次經歷了疫情。

以下是爾尼的自述。

親歷法國“封城”一週,我在家與鄰居隔牆彈奏

2月,結束了這輩子最恐慌的春節,從成都回到巴黎,我成為街上唯一帶著口罩的人。

我幾乎很少出門,即使必須出門也從未摘下過口罩。每次遇到朋友,我都會鼓勵他們戴口罩,朋友說我像個緊張的神經病。老實說,我也懷疑自己的行為到底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還是理智思考的結果。

路人看著我,一臉驚恐,偶爾還有竊竊私語。戴口罩就像公開出櫃,還要承擔被打被罵的風險。我對瞪著我的人笑著眨眨眼,為了應付罵我的人,我還準備了內心臺詞:比病毒更可怕的是無知,更容易傳染的是歧視,而你呢,作為一個人類,你可以做得比病毒更好嗎?

親歷法國“封城”一週,我在家與鄰居隔牆彈奏

因為從中國回來,我主動打電話給疾病中心要求被檢測。他們派來了醫生。他用圍巾蓋住口鼻處,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來到我家。他急匆匆檢查了我的呼吸和體溫,給我開了兩盒止痛藥。我笑著問他,是否需要口罩,我可以送給他一個。他冷漠回答,不用了,請支付71歐元。

我不相信這位用圍巾包住口鼻的醫生,又去診所找了一位家庭醫生。候診室只有我一個人戴著口罩,大家齊刷刷地盯著我,我對醫生解釋說,“你知道,我戴口罩不是因為我有病毒,是因為我想保護自己,也在保護別人。”

聽說我不久前從中國回來,她開始對我仔細檢查,聽診,血壓,呼吸,溫度,口腔黏膜,在檢查間隙,她對我道歉。“我想替一些法國人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現在有很多無知的歧視,你知道,病毒無論國籍,希望你沒有遭遇到讓你不舒服的情況。”

為了研究戴口罩到底有沒有用,我讀了好幾十頁最新的醫學論文。戴口罩在公共衛生防護上,沒有洗手有效,更沒有不出門有效,尤其是如果所有人都不戴,只有我一個人戴的情況下,保護自己的效果甚微。

但如果是站在保護別人的角度,人人都戴上口罩,不是也保護了自己嗎?

為什麼你們不戴口罩?我問醫生。

醫生很仔細地給我講述了理由,“在當時法國感染人數很少,戴口罩的效果沒有洗手有效。口罩大量被法國政府買下,還有一部分被華人群體買下寄回中國了,所以沒有足夠的口罩儲存量。最重要的,人們沒有戴口罩的習慣,只有在病重的時候才有戴口罩的習慣,所以街上的人看著你戴口罩,他們會覺得害怕。” 這次,仔細檢查後。她拿下聽診器,確信地告訴我,你沒有生病,” 她朝我微笑,“但你需要好好休息,讓自己休息一下吧。無論發生什麼,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去掌控它,就像你帶上口罩一樣。”

我非常感動,我告訴她,你真是我遇到過最好的醫生。她開心地笑了。

走出診所,我坐在公園裡,第一次感覺到放鬆。公園裡的枯木吐露出新芽,鴿子從我頭頂飛過,突然感覺到世界在變好。

但很快,世界就開始淪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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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底,巴黎街頭一家咖啡店坐滿了人。

3月的巴黎,世界在淪陷。

每天看著感染人數在不斷緩慢上升,市場上突然就買不到口罩,但周圍的人似乎一點感覺不到危機,依然繼續聚會,繼續看展覽,繼續派對。

3月7日,法國總統攜妻子去劇院看戲,並鼓勵民眾不用害怕病毒,“生活繼續,沒有任何理由,除了弱勢群體,沒有任何人需要改變出門享受生活的習慣”。

好朋友的展覽,我沒有去,書店邀請參加開幕活動,並討論出版事宜,我沒有去,女權運動的遊行,我沒有去。我不斷告訴朋友們,少去人多的地方,有的朋友非常地生氣,他們說我反應過度。“生活必須繼續”。他們拿出車禍的死亡率說服我,難道你不會繼續坐車了嗎?我說,我會繼續坐車,但取消集體聚會,就是我的安全帶。

我並沒有隱瞞我取消的原因,我說,自我隔離在這個時候是更負責的決定,我們以後再一起聚吧。一些朋友表示理解,一些朋友因此和我吵起來。

一個朋友說:沒想到愛冒險的你這麼慫,這個和流感差不多,沒什麼可怕的,你不能讓恐慌綁架了你。

在中國,我們不會像法國一樣,因為一個無人認領的包裹而封鎖整個機場,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經歷過恐怖襲擊。法國也是如此,這場疫情有許多生命換來的經驗,與其相互批判,不如相互學習。

一個朋友說,出不出門聚會,不應該是我個人的自由嗎?自由是與自律並駕齊驅的,短暫的不自由,是為了長期的自由,我們必須開始行動。

3月12日,法國總統宣佈3月16日開始停課,雖然就在五天前,他還鼓勵法國市民照常出行。法國媒體報道,在宣佈停課前幾個小時,一份報告提交給愛麗捨宮,“如果不採取措施,這種流行病可能在法國造成30-50萬人死亡”。隨後,3月13日,法國總理宣佈所有不必要的店鋪全部關閉。

在疫情水深火熱加劇的過程中,逐漸有法國朋友開始支持我的決定,“謝謝你提出來,其實我們也想取消,只是下不了決心,你說出來也幫助我們做一個更負責任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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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佈關閉商店後,3月15號,蒙馬特聖心教堂前坐滿了人。圖片來源:法國《新觀察家(L'Obs)》

3月15日是星期天,巴黎的所有店鋪都在政府法令下關門,但人們依然毫不在意,大街上,公園裡全是人,還有朋友在家開派對叫我去玩。

法國大部分人至今不屑一顧的態度值得深思,因為這些都加重了病情的上升速度。

這個不負責的反應要追溯其根源也許來自恐怖襲擊後對待生命及時行樂的態度,“如果我們從此不敢出門聚在一起,那就是恐怖主義的勝利。”

歐洲過去經歷過的H1N1和埃博拉病毒都沒有新冠病毒如此長的潛伏期。他們沒有經歷過非典,年輕人缺乏對疫情的理智態度。

可是在疫情面前,如果大家都出門,那才會是冠狀病毒的勝利。

歐洲習慣了自由和個人主義。“和流感差不多,只有老年人才會有危險” 是法國媒體的報道,所以很多年輕人不屑一顧,卻忘了他們身邊有很多高風險人群,他們的父母,別人的父母及爺爺奶奶。

一位朋友發信息給我,她剛剛才見過的朋友確診了,她之後還見了她媽媽,現在十分擔心。我覺得悲傷,這是第一次,身邊有認識的人確診。

疫情不僅僅是自己的事情,而是我身邊的所有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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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晚上,總統再次電視講話,法國將在3月17日正式全國隔離,只有購買生活必需品,外出就醫,做運動,照顧獨居老人或殘疾人才能允許出門,違規者將被罰款135歐。

3月17日早上,我去超市準備買些隔離期間的食物。我先打印好申請出門的表格,填好地址、出門的理由,寫上時間和簽名,把表格帶在身上,以便隨時拿出來給警察檢查。出門規定必須在周圍兩公里內,所以我沒有去大型連鎖超市,特意去了一家附近小小的猶太人超市,超市裡突然大家都戴了口罩,但是其中有一半的人都戴錯了,沒有按壓貼緊鼻子,我買了4包咖啡豆,紅酒,香蕉,蘋果,胡蘿蔔還有甘藍和魚,這些都有貨,可是廁紙卻沒有貨了。

廁紙可以證明我們的慌亂。

老實說,早在宣佈隔離之前,在超市的時候,看著大家都在搶廁紙,我也曾經想要不要多拿一包廁紙,多拿一包多容易啊。

我努力地抓住我的搖擺不定的心,告訴自己,拿一包就夠了。我不能讓我的恐懼掌控我。我家現在有3捲紙,到現在,我也沒有瘋狂買過口罩。在國內經歷第一次疫情,我只有一個口罩,現在我家有6個口罩,庫存突然多了6倍。

美國小說家David Foster Wallace曾經說,在繁瑣無聊的生活中,時刻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識,不是“我”被雜亂、無意識的生活拖著走,而是生活由“我”掌控。

每一個舉動都是我們選擇的結果,這些選擇可能是因為內心的確定性,或者恐慌,往往因為恐慌做的決定都會讓你日後不舒服。比如瘋狂囤貨這件事,我做了一個更加確定性的決定,不僅可以保護自己的存在感,還可以保護別人,也會保護社會正常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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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上樓的時候,我樓下的幾個鄰居正在準備逃離巴黎。我問他去哪,他說去跑到鄉去,總比城市裡安全。我周圍好多朋友都在宣佈全國隔離的當天就跑了,他們選擇離開,我也很慌亂,好幾個朋友問我,現在還可以回國,你要不要回國啊?

我煩躁不安地刷著機票,這是我第二次經歷疫情了,我的心情如此複雜。我知道這是一件多麼讓人崩潰的事情,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回國的直飛航班沒有了,需要轉機好幾次,在好幾個機場候機,這個過程本身就很危險,回國之後,也需要隔離兩週的時間,這種時候,誰也不想自己染上病毒,誰也不想做那個病毒傳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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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裡的鋼琴

我隔壁的法國鄰居這時候吹起了笛子,聽著他的音樂,我走到鋼琴旁邊坐下,配合他彈奏著,隔離第一天,我們隔著牆開始玩起了音樂。

一邊彈琴,我一邊回想生命中經歷的那些決定性瞬間。

汶川地震的時候,我在成都,當樓下開始搖晃的時候,我永遠都記得老師對著我大喊,跑啊,跑!我們一群人朝著樓下衝去,牆壁在我眼前裂開,當我跑到操場,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但我知道,我活下來了。

我也想起來航海的時候,風暴突然來了,一個浪數十米,打在船上,我覺得船要翻了。船長對我們大吼,待在原地!不要動!因為風浪變化迅速,任何移動都是危險的,我的手在幾個小時裡,就這麼緊緊地抓住繩子,直到風平浪靜,我的手還緊緊地抓住繩子。

跑或者留,在這種時候,都是人性的選擇。

一曲彈畢,我也有了自己的選擇。我選擇待在原地。

我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因為恐懼選擇,不要被現實拖著走,我可以自己選擇我相信的事情。

我選擇相信此刻的世界都是一艘船上,我決定原地不動,守好我的一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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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晚八點,法國全國各地市民自發在陽臺為醫護人員鼓掌致敬

禁足的第七天,每天晚上八點,我會準時站在陽臺上開始鼓掌,這是法國全國各地市民自發舉行的為了醫護人員鼓掌致敬的活動。一個鼓舞人心的時刻,幾乎所有人都站在窗前,我的鄰居也不例外。鼓完掌,我們還會在陽臺上聊聊天。

鄰居是一位戲劇演員兼導演,因為疫情,他的工作被取消了,現在他在家寫劇本,他很擔心他的父親,他問我家人怎麼樣,我說中國現在情況控制得很好,經過兩個月,我弟弟恢復上學了,家人也都可以出行、工作。可是我每天焦慮得睡不著。

“我也是,睡不著覺,沒人想到,法國會這麼嚴重。” 他說

“法國沒有意識到,疫情遲早會到來。” 我說,“整個世界都沒有想到。”

這個時候,也有許多對法國,對意大利,對西班牙政府措施的指責。許多亞洲朋友對法國的政策破口大罵,會說“那些前幾天還在遊行的法國人自己打臉”,“看你們不見棺材不落淚” ,最後這場批鬥會總是以“還是我們國家最好”作為結尾。

法國並非完美,不可否認有其粗心大意,但其實也有一些非常有效的措施。將病患分散各地醫院,緩解醫療資源的壓力。同時,還出臺了個體戶免房租、緩交稅等很具體的經濟措施。對於許多在法國工作的華人,如果是自由職業者,這個月收入相比去年三月減少了70%,則可以獲得1500歐的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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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國隔離前,我在家附近的文森森林看書,到了森林空地,我脫下口罩大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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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看的一本書,叫《I am ok, you are ok》書裡說,每個人都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一種兒童狀態,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好,需要別人幫助、指點;而第三種狀態是一種類似“家長”的狀態,我什麼都行,你什麼不行,要聽我的。而第二種,是一種“成人”心態,你不錯啊,我也很棒。

而這種狀態延伸到人際交往和相處,就會有不同的相處模式和結果。

在全球化的今天,每個人都是世界公民。用民族自豪感來指責對方,正如病情開始時海外對華人歧視一樣,只會加重區分你我。而這場全人類的戰役,正如氣候危機一樣,需要我們更負責任,也需要改變我們相處的方式。

在一開始,有人責怪武漢,後來有人責怪中國,再後來,有人指責歐美。接著,我指責你,你指責我,我們從恐慌傳播者,變成歧視傳播者,又變成憤怒傳播者,毫無止境。

有的時候,我也會身心俱疲,吵不過來,於是就留下信息已讀不回,也許時間會幫助我們理解,學會把別人當自己人,給予支持和關心,而不是一味的懷疑和批判。“你好嗎?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我相信,這場不幸的疫情終將過去,在這個艱難過程正在向我們敲響警鐘,提醒人類去思考:人類如何在這樣的時代共同生存。

也許你也可以想想看,作為一個普通人,這個時候可以做什麼。我與朋友們建立起疫情互助的微信群,每週給大家一個居家隔離時期可以完成的小挑戰,專注於培養表達力,感受力,自信和共情能力……群裡還有好多全世界各地的正在面對疫情的年輕人,我們聚集在一起,彼此陪伴,相互鼓勵,將這段艱難時期變成一段與自己獨處和成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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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口罩的鄰居向我比了愛心的手勢。

法國全國隔離第八天,我收到媽媽從國內寄來的口罩,我把一些口罩送給這棟樓有需要的鄰居。鄰居每次去超市買菜只能裹著圍巾,從疫情至今一直沒有口罩,其實歐洲很多普通人都沒有口罩,官方一直叫大家不用戴,等到需要買的時候就已經買不到了……一位90年代曾在中國揹包客旅行的鄰居用中文對我說“謝謝”。

疫情面前,人性中最包容與最自私的一面都被疫情無限放大。如果我們互相指責,這將會是病毒的最大勝利;但如果可以帶來人類之間的互助與信任,那我們真正感受到世界的完整與豐盛,這裡有自己,有他人,還有世間萬物美妙的生靈。正如魯迅先生所寫:“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本篇為地球青年圖鑑“身在疫國人”第8期法國篇,後續將帶來更多“海外疫國”的報道,請持續關注。

圖片與視頻均由受訪者提供

作者 | 爾尼

實習生 | 匡若彤 易琬玉

鳳凰新聞客戶端 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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