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于西湖桥口的杜甫江阁，凭栏远眺，江天辽阔。发源自广西海阳山麓的千里湘江，从湘潭穿城而过之后，在长株潭交界的易家湾遇到昭山的阻隔，在昭山之下，转了一个大湾，便一路往北，奔长沙而来。一江春水，浩浩汤汤，挟清流、荡碧波、日夜涛声往北奔涌而去，直至汇入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
登江阁，览胜景，思古之情油然而生。看着大江西岸郁郁葱葱的名山岳麓，再回望身后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湘江大道，追寻古城长沙的脉搏踪迹，便有万般感慨涌上心头，正应了那句“萧瑟秋风今又似，换了人间”！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所站立的地方，当属繁忙热闹的长沙港务局辖下的西湖桥码头工区，亦是我童年记忆最深刻，最爱去的地方。
图源/陈先枢
那时的学生课余时间充裕，课外作业也不多，一有空闲，便邀三喝四，与街邻同学玩伴们一起，沿城南路一直下来，到西湖桥与沿江大道相交的路口逞板车，赚点小钱，一则可贴补些家用，二则自己也可以买点学习文化用品或者作零花钱。
这里地理条件得天独厚，沿城南路穿过南门口便是又陡又长的天心阁大坡。往书院路拐弯直到火车南站，也是延绵不断的上岺下坡，拖板车的搬运码子在这种路段，是舍得出钱让我们这些细伢子赚的。逞个上岺几分钱到一角钱多钱不等，视坡度的长短和陡缓而定。一天下来，常常能挣得几毛钱，运气特别好时，甚至能挣到一块多钱。那就肯定会买一支五分钱一根的绿豆冰棒犒劳自己。
1964年长沙地图
逞板车也是个竞争激烈的活，很多男孩子都喜欢这个挣钱的门道。往往一辆板车边上，会跟着一群孩子互相抢生意。而搬运工师傅也会挑选身高体壮，要价较低的人来做。时常有运气不好“剃光头”的时候，这时候我就会溜进码头工区内，剥点码头上堆放的杉树筒子上的杉木皮，回家作柴火烧，也算冇放空啵。
我生性爱水，喜欢到这河边头玩。那时的湘江，无环境污染，澄澈见底，漫江碧透。除了小西门客运码头停有钢质柴油机动力的客轮外，湘江上往来穿梭的都是桅杆高大的风帆大木船。木船的甲板和船身，都用桐油涂漆得古铜色，铮亮光滑，洁净无比。
由北而南的船只，满载着货物，撑着巨大的白帆，趁着强劲的西北风，从江心往码头而来，艄公立在船尾，熟练而沉着地扳动着大舵，使船稳稳地靠上码头，船上的水手们则同时配合放下风蓬，将舱盖推到一边，随时准备起货。
湘江旧影
穿过西湖桥码头，从南边小门出来，沿河边往南走不多远，就到了灵官渡口。从这里坐木划子船可到对岸的水陆洲(桔子洲)上。那时候湘江之上还没有一座大桥，除了从五一西路轮渡码头坐轮船过河，这里就是上水陆洲的一条捷径了。
那时水陆洲上除了天伦造纸厂和长沙船厂外，基本居民都是江上打鱼的渔民和菜农户了。每日清晨，浪里劳作一晚的渔民和辛苦耕作的菜农，会将鲜活的渔获和水灵的蔬菜瓜果，肩挑手提，乘木划子船渡过河来，穿过上下碧湘街，赶南门口的早市卖个好的价钱。
相传古代大文豪朱禧和张轼，旅居长沙的时候，也是从这里渡河去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的赫曦台登台传经授课，故改名为现在的“朱张渡”。(即现在的杜甫江阁沿江风光带往南约一公里的位置，修有一花岗岩麻石牌坊，刻有朱、张二位大学士的雕像)。
图源/陈先枢
过灵官渡再往南，穿过长沙电厂的专用码头，便来到了长沙木材公司的码头。码头上堆放着走水路飘来的各种竹木原材。木牌一直延伸到宽阔的江面上百米远，这里、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地方。
每到夏日放暑假的时候，学校的作业少，也没有繁多的课外补习班，那绝对是我们的快乐时光。每天午后，小伙伴们听到事先约定好的联系口哨后，即悄悄地溜出家门，结伴沿铁路往大椿桥走去。途中，我们会经过迴龙山下的白沙古井和东瓜山下的南沙古井。这都是我们歇气喝水的地方。
白沙井沿铁路一线，停有许多载有一个大木水桶的板车，那是走街串巷卖沙水的人的车。沙水清冽甘甜，每次我们都要喝得肚皮溜圆，涨鼓鼓的再开路。
湘江
清澈的湘江水湛蓝湛蓝，与天空一个颜色。我们从排头上的高处纵身跃入水中，睁开眼睛，可以看见很远的江面。有时会有运西瓜的船只从江上驰过，我们中胆大水性又特好的伙伴会悄悄地游近瓜船，趁船老板不注意，抱起一个大西瓜就跳入水中，等船家知道后，我们早己被江中濡急的水流冲出好远。
在木排上游泳嬉水惬意而好玩。游累了躺在排上，看着电厂高高矗立的烟囱冒着白烟，任思绪随那云烟海阔天空。身旁的江水拍击溅起的浪花撒落在身上，好凉，好凉！
在排上游泳，即刺激而又充满着惊险。记得有次我从排头纵身跳下，一个潜泳抬头，撞在了木排的底部，我情知不妙，赶快挣大眼晴在排底捜索，看到前面有一隙光亮，于是奋力游去，将头从木排相连的缝隙处钻了出来。有了这一次危险的经历，在以后的游泳跳水时，就格外留神注意周围的环境了。
1964年长沙地图
从西湖桥码头往北不远，是小西门客运码头。那里水深流急，是钓鱼、撒网人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出大鱼的地方。有一次在小西门码头附近的沙滩边闲逛，曾亲眼看到有人用拋钩钓得一尾足有三四十斤的红尾金丝大鲤鱼。
而最让人难忘的是1968年冬，邻家大姐从学校下放到沅江农村当知青，我与伙伴们去送行。大哥大姐们背着被包，提着网兜，从码头石阶而下，通过吊桥上轮船。汽笛一响，送行的大爹大妈，兄弟姐妹们，隔着栅栏，少男少女们倚着徐徐开动的轮船的栏杆，撕心裂肺的喊声、哭声一片，让少不更事的我，第一次看到生离死别的那种伤感之情，至今撞击心菲，令人终生难忘。
然而仅仅过了两年，就到了我下放湘西的日子。1970年10月19日，那是沉淀、溶入我血脉中的日子。深秋的长沙小西门轮渡码头，刺骨的寒风吹得江面卷起雪白的浪花，我徘徊在空旷无人的江边，因为第二天我将要远行到遥远的湘西，前途迷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长沙，回到亲爱的母亲身傍。
我喜爱长沙，深深地留恋这百舸争流，清澈碧蓝的湘江。十六岁的我虽说还不谙世事，但也已经懂得"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心里萌发着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离别心情，泪水盈在眼里也不敢在亲人面前流出，于是跑到伴我生长，我最喜爱的湘江边，迎着寒风，大声呐喊，然后跳进江水中奋力游到江中激流处，再折返回来。
上岸后觉得心里冷静了许多，一股"男子汉志在四方"的气概油然而生。第二天，也就是1970年10月20日，我从中山西路口汽车轮渡码头，随西行的车渡过了湘江，踏上了长达八年的漫漫湘西之旅。这是一段令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飘"在异乡的日子，这段艰辛的经历，让我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承受了许多人生历练，也交结了许多人生中同甘共苦的患难至交。
70年代的长沙湘江
几十年转瞬即过，苍海桑田，星转斗移。如今的沿江风光带，南起老火车南站，北至新河三角洲浏阳河与湘江交汇口，延绵十多公里长的湘江东岸，己不复原来的风貌。
昔日我所熟悉的江边码头，沿江街巷，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风光旖旎，十里锦绣的游览胜地。过去的中山西路汽车轮渡码头及五一西路长沙轮渡码头，还有汽车渡口往北一点的那个臭水横流的粪码头，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就修建了长沙横跨湘江的第一座公路大桥，终结了人和车坐船过河的历史。沿江一侧的落棚桥等一溜棚户小街小巷，己建成一排伟岸、挺拔，繁华热闹的万达商业广场。
湘春路口往北一点的沿江风光带风帆广场，像一艘顶风昂首的巨大白帆，由北往南，逆水而上。临江沫水的巨大表演平台及梯形看台，吸引了众多文艺团体在这里进行歌舞表演。平时，也是爱好健身的大娘大姐们练广场舞的好地方。
湘江风光带风帆广场 摄影/阿信
由风帆广场再往北而行约几百米，在竹山园和芭茅洲地段的江边，过去曾有一个十分繁忙的省供销储运公司的专用货码头。再往北到新河开福寺路口的江边，就是长沙市粮食一仓库的专用(北粮码头)了。昔日的黄金水道，江上穿梭般的帆船，被飞速发展的公路、铁路、和航空运输所取代。这些原来都很熟悉的地方，竟找不到一点码头的痕迹了，极目所见的是宽阔笔直的江堤，绿树葱郁，亭台水榭的江滨公园啦。
从湘江二桥经桥头的紫凤公园，沿江边的亲水平台一路北去。江风清爽，绿柳低垂，江面变得宽阔起来。极目远眺，身后的湘江二桥，远处的福元路大桥，以及更远处的三汊矶公路大桥，历历在目，横跨在蒙蒙烟水之上。每到夜晚华灯初上时分，霓虹闪烁，大江飞虹，景色十分壮美！
谁曾料想，这里曾经是城市最脏、乱、差、的一隅。新河三角洲沟渠纵横，鱼塘、菜地密置，尤其以坐落在这一隅的长沙化工厂呛人的气味和长沙皮革厂难闻的臭味，令人窒息。一道沿江土堤，荒草萋萋，每到讯期来临，就得日夜巡守，随时都有冒涌，垮堤之险。
新河三角洲曾是化工厂区
如今，这里是城北首屈一指的高档社区，高楼林立，商业网点云集。更值得一提的是将市图书馆、市博物馆、市规划馆及长沙音乐厅搬到了这里，别具一格的建筑风格，将长沙厚重的人文历史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恢宏大气的长沙音乐厅与庄重厚实的长沙博物馆，长沙图书馆成三角鼎力之势，交相辉映，形成了驰名中外的长沙城北的高档文化地理坐标。
原新河三角洲，现在为北辰三角洲
每当我闲暇之时，徜徉在锦绣延绵的十里湘江风光带上，一路走过，花团锦簇，亭台楼阁、鸟语花香。极目瞭望江天，烟波浩渺、莽莽苍苍，心襟十分抒放。胸中自然涌上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看到这些由勤劳、智慧的长沙人改造建设的江滨新貌，往日的情形就犹如过电影般地在眼前浮现。穿过几十年前的时光隧道，旧时景象喷涌而出，令人想念，令人感慨！
回忆少年的我，在这条清澈而富有灵性的大江之滨，渡过了许许多多淳真而顽皮的日子。而今，两鬓斑白的我，也即将进入古稀之年。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扪心自问，我最喜爱的还是湘江！还是在春意盎然的季节，在湘江之滨，看晨曦初露，大江潮涌；红叶染霜的时候，看夕阳西照、万山红遍。
END
*本文由城市记忆CityMemory独家发布，作者 | 陈怡，编辑 | 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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