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妖人宴(二)

故事:妖人宴(二)

涪筠子颤颤巍巍的扶起那人,又问起那人缘由,那人才开口说了原委。

  给涪筠子下跪的这人,姓沈,单名一个岳字,字文忠,苏州吴县人氏。这沈岳在吴县也属于一个大户,家中经营丝织坊、棉织坊、酒楼、船坞多处生意。其中光是丝织坊就有三十一间,光工人有近千人。这沈岳在吴县一带虽谈不上富甲一方,但为人宽厚乐善好施,在当地也博得了一个好名声,说起来沈三老爷没有不知道的。

  我太爷爷说,这沈三爷,就是我家祖上了。我听我太爷爷这么一说,我家祖上不是狐狸吗?难道这个人是狐狸?我太爷爷摇摇头,你切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说。

  沈岳今年不到五十岁,家中排行老三。沈岳上面两位老人还健在,身康体健,无肉不欢。沈岳前后娶了两位妻子,正妻刘氏,是昆山县大户人家出来的,知书达理,给沈岳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二女。平妻黄氏,也是富足人家的女儿,很是贤孝,给沈岳生了一男一女。前两年,沈岳还纳了一房妾,姓胡,也是姑苏城的人家,从小就美名传扬,也是温存性子,并不仗着年轻貌美,就把沈岳拴在了身边,而是事事谦让,与刘氏黄氏也是甚是相处融洽,很得沈岳的宠爱。年前又怀了孩子,沈岳更是喜上加喜。

  沈岳的两个儿子也甚是争气,老大沈鹤二十六岁,年前中了举人。老二沈鹏,跟着柜上学做生意。大女儿早早的许配了人家,已经给沈岳生了个小外孙。二女儿也即将出嫁,说定的人家也是富贾大商的子嗣。小女儿还小,却极是聪慧。

  这样的生活在任何人来说,都极是满足的,沈岳也不例外。家中大事小事都交于妻妾操持,沈岳每日埋头于生意之中,闲下来的时候,喝两盅小酒,听听小曲儿。人生如此,再惬意不过。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就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

  说到这里,得先说说沈岳的父母。沈岳的父亲是大明朝的南直隶的正五品的同知,掌管南直隶一带的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权力极大。但沈岳的父亲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而且明朝的官不好当。成祖皇帝恢复了锦衣卫,又设立了东厂,以监察百官,每查有贪赃枉法非死即残。所以沈岳的父亲急流勇退,四十岁许就闲散在家做起了买卖。沈父在当官的时候,就有晨起打拳的习惯,所以身体特别好,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吃嘛嘛香。可是就是这样的身体,就在一个月前,突然传来暴卒的消息。

  一个多月以前,沈岳正在湖南收丝。本来这种事情,由着大掌柜的去做就行了,可是沈岳闲不住,此等事情,沈岳必定要到当地看看心里才踏实。沈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昏地暗,脑子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慢慢的扶着墙走回了客栈。一回到屋里,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哭罢,擦了擦眼泪。正好织坊的掌柜也进了客栈,二人一商量,事不宜迟,这边的事情由掌柜的打理,沈岳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乡。

  第二天一早,随从早就雇好了大车,一行人上了车,从长沙往苏州行来。沈岳一行人走的是北路,先到岳阳,走黄梅县,经太湖,到安庆换船。这一条路线是最快路线,也是最方便的。走南路,可能要多耽误几天。沈岳心事重重的坐在大车上,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心酸起来,掉一会儿眼泪。随从们都跟着劝慰,过了两日,沈岳接受了这个现实,心中虽依然酸楚不止,可是心中平复了许多,一路走一路想着如何帮老爷子操持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可是这沈岳还没到岳阳,就又接到一个噩耗,大奶奶刘氏没病没灾的,也跟着老太爷走了。沈岳听到这个消息,脑子一懵,一头栽下大车,倒在了路上。

  沈岳好不容易醒过来,一张嘴,沙哑这嗓子又哭起来。哭罢了,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大车,紧催着赶路。到了岳阳,还没休息一下,吴县那边又传来消息,大公子几天前与人吃多了酒,醉死在了家中。沈岳两眼一黑,再次栽倒在地,差点没缓过来。

  到这时候,沈岳想哭,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怎么都喘不过来,一使劲,一口黑血喷了出来。随从和报信的信使一看大惊,急忙赶着车又去看了大夫。大夫搭脉只说急火攻心,开了几味药,又嘱咐只能静养,不能受任何刺激。可是没出十日就有三位至亲接连去世,说不受刺激,可是这种事谁受得了。沈岳清醒过来,心中哀恸,又是大哭。可是现如今沈岳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只能咝咝发出声响。那些随从,和来给沈岳看病的大夫,无论怎么哄劝都是没用。

  几天前,那沈岳本来听了父亲和刘氏去世的消息,心痛不已,身体已经不行了。现如今心中再痛,身体也跟着垮了下来。不要说那大夫开的药没吃,几日来就连那水米都不曾吃下几口。嘶哑着嗓子哭了一阵,人又晕了过去。那些随从家仆,都跟了沈岳多年,忠心无比,此时一见沈岳这样,纷纷向那大夫开口求救。那大夫哀叹几声,在本来的药里加了人参鹿茸等补元气的名贵药材,又单独给了几粒丹药。给随众丹药的时候,一并说了丹药用处。

  原来,大夫给的这服丹药,是蒙汗药的一种,只要内服黄豆大小的一粒,保管一日一夜都醒不过来。说起这药的来历也是有趣,几年前这大夫救了一个祖传的采花大盗,这药方就是这祖传采花大盗给这大夫的。这大夫自从配了这药,只在自家夫人身上用过一次。要不是遇到沈岳这种情况的病人,压根就不会把这蒙汗药拿出来。

  “你们主人受了太大的打击,哀痛伤心。如果还是像这样清醒,只怕撑不了几日。只要他昏昏沉沉的睡上几日,再加上我开的方子,在这昏睡的日子里,身体自然就能补得过来。不过这药可千万不能乱用。”那大夫叮嘱又叮嘱,这才挎着药箱子离开。

  那众随从谨遵医嘱,每日喂沈岳一粒蒙汗药,灌三顿汤药。这一番功夫下来,还真别说,沈岳三日未醒,时不时的还打个小呼噜,而且沈岳那原本蜡黄的脸也有了血色。到了第四日头早上,躺在床上的沈岳,竟是容光焕发,小脸红扑扑的。第四日的时候,那汤药倒是没停,不过看到主人脸色好转,那蒙汗药就不敢再喂了。不得不说,那蒙汗药药效确实厉害,虽说药停了,直到第四日的下午,这沈岳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众随从齐齐称赞,好药!

  可就在这沈岳沉睡的三天中,那苏州城又是派人来报,出阁的大姑奶奶家不满两周小少爷,不知道怎么的掉到井里,淹死了。众随从得了这个消息,连连叹息,都说这老爷家到底是怎么了。这件事情虽已传到,但是并没有报告给沈岳,怕身体刚刚有所恢复的沈岳知道了这个消息,受不了这个打击。

  缓过神来的沈岳,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回想起前几天得到的消息,心情稍微有些平复,不像刚得到消息的时候那么激动。虽说是这样,但依旧归心似箭。众人休息了一日,让沈岳吃了些米粥咸菜,体力恢复了一些,这才再次踏上行程。可是刚出岳阳城两天,一匹快马迎面而来,看到车上沈家织坊的旗号,马上人勒马停住,又带了一个信息来——沈岳的大哥沈嵆,也去世了。

  沈岳听了这个消息,只是身体一晃,然后振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报信的家丁说道:“十天前,大老爷刚从扬州回来,搭建灵幡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木杠砸死了?”

  沈岳已经经历过了最为悲痛的三个消息,现在听到自家大哥去世虽说伤心,但是伤心程度已经大大减缓,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前面三件事情而免疫了,麻木了。沈岳不是傻子,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商场磨砺,无论是处世经验还是心智程度,都比常人强上许多倍。前几天之所以病倒,是受不了连番的打击。现在得闻大哥又是横死,心中暗暗觉察到这件事情的不寻常起来。又细细捋了捋从父亲,到刘氏,再到自己儿子去世的日子,几乎是隔一天死一个人。从自家儿子,到现在自家大哥的死期,中间隔了三天。

  想到这里,他把心中的想法跟身边的随从说了:“为什么到我大哥这里,隔了三天呢?”

  随从又把大姑奶奶家的小少爷死讯说了,沈岳又是心中一震,强忍着悲痛说:“这就对上了,隔一天死一个,这是要我沈家断子绝孙,死的一个不剩呀……”

故事:妖人宴(二)

  沈岳本就是个聪明人,要不然生意也不能做的这么大。此念一生,心中更是着急,恨不得身后生了翅膀,脚上长了风火轮。最起码回去了,能够知道家中这种事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该想办法想办法,该找什么人找什么人,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家死的绝了。

  一路弃车换马,骄阳似火的六月,从岳阳到九江,七百里的路程跑了五天就到了,光是好马就累死了两匹。到了九江弃马换船,偏偏天公不作美,又遇上阴天,下起了连绵大雨。沈岳管不了这些,只给艄头多塞银子,只求船走的快些。虽说下了雨,但是江里水势并未见涨多少,艄头得了银子,自然喝斥水手卖力撑船。一路疾驰,每天竟能走出一百多里。从九江到望江县,才走了四日。可是到了望江县,饶是艄头胆大包天,也是不敢再走。只见天上黑压压一片,狂风裹着大雨打在船壁上,一阵乒乓乱响。四日以来,大雨延绵,江水也变得水势汹涌,艄头不经意看到江里一条几丈长的大鱼跃出水面,掀起滔天大浪,差点把船打翻。艄头顿时心中害怕,跪在甲板上磕起头来。

  到了望江码头,把船上的乘客悉数撵了下去,这里面就有沈岳。那沈岳一看船家不走了,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可是船家心里明亮的很,就算是给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花不是。所以,纵然沈岳说尽了好话,艄头诚然不允。这才有了沈岳带着随从到茶棚里避雨,正好碰到涪筠子,听涪筠子说起来鬼怪一事,知道这是高人,这才跪下来相求救命。

  涪筠子听了沈岳一席话,只知道家中死了人,只是想来想去,并不得其终。便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到现在已经死了五个人,都是隔天而亡。虽说事有蹊跷,可是这件事情到现在并没有继续发展下去啊,你让我救你,可是还有人……”说到这里涪筠子停了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在问是不是还是有人继续死去。

  沈岳听了涪筠子的话,知道涪筠子所问的意思,便开口道:“从岳阳到望江县,我走了九天,这九天里,我只得了一回消息,就是家里又死了三人,分别是我家侄女、侄子和我家侄孙。从苏州到通知我的路上,那信使也是跑了十多天。按照我原先猜测的,这一路走来,我家里已经死了十多口人了。按照这个死法,等我回到家里,能活着恐怕剩不了几个了。”

  涪筠子听了沈岳的话先是安慰了几句,然后才说:“沈先生,你能明白家里出了怪事,相信您家里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您既然求到我头上,我相信您家里也找了有神通之人,所以沈先生,说不定您到了府上,事情已经解决了也说不定呢。”

  沈岳听了涪筠子的话,先是道了谢,然后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向来的信使所言了心中猜想,让他回去找得道高人破解。那信使本事我家家仆,在我家里许多年了。听闻我的话语顿时哭了,说家中现在主事之人是二老爷,也就是我家二哥。我二哥为人精明强干,也是从商多年,他也明白过来家中遇了怪事。所以他在家里,整个吴县的能人找了个遍,前前后后来了不下十多位。这十多位,钱倒是不少拿,谁知道所来之人不是江湖骗子,就是本领稀松平常。早先来的几人,前前后后转了几圈,也做了一些法事,都说妖孽已除。还有一个竟然抓住了一只二尺多长的大老鼠,就说是这只大鼠妖作怪,现在鼠妖已除,定无后患。我家二哥素来心细,也怕来的都是一些江湖骗子,只说让这些人在家里呆上两天,只要是家中再无人亡去,那自然是后患已除。那些人中有些知道了我家出的事情,到了夜里偷偷溜了。留下来的,也就三四人。当天无事,可是到了第二天夜里,我家侄女跟着身亡。死因竟是跟您说的一样,就在花园二尺深的水池中溺亡了。竟似弯着腰站在水中,自己把自己憋死一般。”

  “那留下来的几人,也都灰溜溜的走了。当天,倒是有一个青年道士留了下来,说是沈府有妖气,要与妖怪斗一斗。我二哥大感欣慰,可是还没等斗呢,那青年道士鲜血淋漓的死在了客房里。死相凄惨,整个胸膛都被剥开了,心肝肚肺不见踪影。自这天起,我家里有妖怪的事情被传了出去,也不知道谁说的,说是有妖邪报仇,只要是沈府的人,都得身死。此消息一出,不光是我家里人,就连家仆下人都被吓得心惊胆战,告假的告假,外逃的外逃,三五天的工夫跑了个干净。连守孝打更的人都没了,我二哥只好出了大价钱,又请来一帮血气方刚年轻后生来做事。就算是不做事,壮胆也好。后来的两天,又从别处请来了两个游方高人。两位高人晚上到了我家里,还没过夜,也都是身死客房,胸腹被剥开,心肝肚肺被掏了去。”

  涪筠子听了沈岳说的妖物吃心一事,心下奇怪,便打断沈岳的话道:“古往今来,若说吃人的妖物也是有的,其数在不少。可是若说喜食人心,这史书上记载的也有几个。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喜食人五脏六腑的妖物,既然能够明辨五脏六腑是好物,那肯定是具备大神通的,又怎用得着剥开胸膛,再取五脏六腑吃掉的?你这事有古怪呀。”

  涪筠子所说史书,名为《玄黄妖鬼志》。这《玄黄妖鬼志》有上下两篇,上篇说妖,下篇说鬼。这书还有个异名,上篇叫《妖人志》,下篇叫《冥人志》。传说这两本书是大禹差人所作,后人又依着书补了许多内容进去,传到后来,妖事有八十四章,鬼事有八十二章。那书中所着的事情不光记录各种妖鬼的模样习性,还把这些妖鬼名字弱点记录在了其中,自古有传说,凡是得到这本书的人,自可驾驭妖鬼。还有传说,那大禹的老婆是涂山氏,这《玄黄妖鬼志》就是涂山氏的陪嫁物品。可是传说毕竟是传说,已经无从考证了。

  那涪筠子也并没有见过此书全本,只是跟着师父周游江湖,耳濡目染一些里面的事情。后来去了崂山,得知崂山有此孤本,得性观之,但也是看了十之一二。再后来听说崂山出了大事,镇妖塔上关的众多妖怪一页逃了个干净,并且盗走了不少崂山宝贝,其中就有这《玄黄妖鬼志》的孤本。那沈岳毕竟是凡人一个,涪筠子当然不会跟他说起这些事情。那沈岳虽说是一介商人,可是书也不读了不少,不过书上记载了吃人妖怪的事,他怎么不知道?所以,这又加重了沈岳对涪筠子的信任,听罢了涪筠子的话,趴在地上啪啪啪啪又跟着磕起头来。那茶馆的地面是黄土地面,千人踩万人走,地面极硬,那沈岳只磕的的脑门出血也不起来。

  涪筠子跟沈岳说完那吃人妖怪的事,本来心下就有些后悔,此时看到沈岳额头都磕出了鲜血,一边磕一边哭喊“先生救命,先生救命……”顿时心软起来,只好一边扶起了沈岳一边道:“这件事情我可以答应助你,只是你看我已经一把年纪,而且另有祸事在身,只怕连累你呀。”

  那沈岳脸上又是泥水又是血水,哑着声音说道:“先生能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怎么会怕先生连累。”其实这只是沈岳的表面意思,内里还有一层意思沈岳没说——此时的沈家,如果没有能人救命,只怕全家性命都保不住,哪里还怕什么连累呢。

  涪筠子听了沈岳的话,点头应允,只说等雨住了便走。仿佛老天故意和沈岳过不去,这大雨直又下了两天才停住。一行三人又等江里水缓了一天,这才上了大船。本来沈岳要走陆路,可是随从告知沈岳,一来大雨刚过,陆路泥泞必不好走;另者,涪筠子一副花甲老人之相,如何受得了一路马屁匹簸。三人上了大船,一路向着姑苏行去。好在一场大雨之后,水涨船高,水路行进也畅快了许多。

  只是一场大雨,上游发水,淹死了不少人。三人立于甲板之上,时不时看到水里漂过的尸体,不光有猪马牛羊牲畜的,还有人的。水中时不时有大鱼跃出水面,看那情景,是在抢食水里的尸体。那情形,看在几人眼中分外凄惨,涪筠子扶着栏杆,嘴里不停的念着往生咒,沈岳也跟着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水流迅速,穿行进的很快,不几日,繁华的苏州就出现在几人眼前。

故事:妖人宴(二)

  下船上车,又有下人报来,沈岳赶路的这段时间,沈家上下又死了七口人。沈岳听闻消息,心中虽说有了准备,也是大惊失色,心口一疼,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但沈岳毅力惊人,牙关紧咬,那鲜血竟被他一口又咽了回去。那归心似箭,尽是不可言表。

  沈岳扶着涪筠子落了座,嘴上只是催促快点快点。车夫见两人坐下,连连催动马鞭,啪啪打在马身上。那马身上受疼,迈开大步,咴吁吁一声长嘶,拉着大车狂奔而去。涪筠子年纪老迈,被那车颠簸的七荤八素,心中又想人已经死了,再快也是救不过来了。可是看那沈岳着急神色,嘴上也不好加以制止。饶是那马车行进极快,到了沈园已是入夜时分。涪筠子下得车来,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一弯腰,吐了个稀里哗啦。

  涪筠子吐罢,抬头看着天空一阵发呆,好家伙,这妖云可真是厚实。

  那沈园正在治丧,一个庄子,绵延十多里,尽是白花花的灯火。按道理来讲,这一片片的灯火燃起来,应该明亮如白昼才是,可能是刚下过雨,到处朦胧一片,再加上云雾压顶,那灯光在风中摇曳,惨白惨白的,说不出的妖异。几人下车的地方正是庄口,庄口占了好大一片空地,此时搭了一座高高的戏台,一个老生在戏台上一个人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

  那老生嘴上带了黑三,一个人站在戏台正中,迈着方步,端架拿式,有模有样。老生的唱功也不错,声音清亮,咬字也很清晰。只是涪筠子身处两湖,听不懂吴侬软语,一时不明白老生唱的内容。听不懂归听不懂,但现在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这老生也不睡觉,一人在雨中的戏台正儿八经的唱戏,场面实在是诡异的很。涪筠子妖鬼见了不少,瞪直了眼睛看着唱戏的老生,这人身上既无鬼气也无妖气,影子随着风灯乱摆,确实是个人不错。

  周围这些人对这唱戏的老生只是不管不问,似乎是司空见惯,估计是当地的风俗。涪筠子想到这里随口就问了一句,站在车旁迎接的管家就接口道:“说的不错,这确实是我们这里的风俗。每当遇到治丧大事,过了午夜子时,戏班都会留下一个老生唱清口,是给离去的人和周围看热闹的听的。”涪筠子明白,离去的人和看热闹的,都是亡魂孤鬼。

  那管家叹了一口气,身旁的一个随从接着说:“我们这也算是独一份,这戏班来了就没走,一直在这唱了快一个月了。幸亏他们戏班有三个老生倒着来,要不然,嗓子眼都唱秃撸皮了。”

  随从这句话说的管家心里很不痛快,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那随从这才察觉说错了话,连声喏喏退到一边,管家收回目光,这才引着大家伙往庄园里面走去。众人下车所在,离着庄园还有一段距离,大家又步行走了许久,来到了沈家大宅的门楼前。沈家大宅占地并不大,相比于王献臣的拙政园和徐泰时的留院,那是小巫见大巫,但胜在一个精巧。沈老爷子爱石,所以沈家园林的石头很是出名,许多石头巧夺天工,就连当时名冠天下的冠云峰都,当时都在沈家园林之内。只是后来沈园没落,才从沈家园林运到了留院。

  沈园的占地十余亩,从前到后,一共有十余个小园,房间两百多间。沈园未出事之时,家人仆众也有百十口子,如今时日不同,一路走来,偌大园子竟是冷冷清清,惨然灯光之下,连个人影都没有。众人下车,从门楼进了沈园,入眼处丧幡飘摇,竹头林立,无数的白棚从头到尾望不到边,涪筠子细数之下,竟有近二十处。涪筠子不禁长叹,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死的七零八落。

  当下已是丑时,夜已深极,连日来涪筠子舟车劳顿,已是困乏至极。那沈岳极是明事,心下虽然无比着急,却催促管家赶紧安排涪筠子休息。那管家接了东家的指示,连声诺诺,着人领着涪筠子去了。那边涪筠子随着随从离去,这边沈岳急急地扑倒一众棺木之前,失声痛哭起来,只哭地嗓音嘶哑。一众随从不断劝慰,沈岳心中沉痛,怎么都不肯起来。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管家扶着沈岳道:“老太太和本家二奶奶来了。”沈岳这才颤巍巍站起,扑在自家母亲身上,禁不住再次悲从中来。沈母便给沈岳擦拭眼泪边说:“我儿,现在我家妖冶横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那黄氏多日担惊受怕,如今看到自家老爷,只觉得得了依靠,也跟着悲哭出声:“老爷啊……”那沈岳母亲见到自家儿媳如此,出声呵斥道:“这时候你家男人都回来了,还哭个什么?”那黄氏得了老太太呵斥,连忙擦干眼泪,挺直了身板说:“婆婆说的是。”

  众人又说了几句,沈母看到自家儿子形容枯槁,赶紧催促入房休息。沈岳又问了今日情形,沈母连连叹气,还未开口,那边沈家老二沈岱也到了。沈岱见到沈岳,一把握住沈岳的两手,面上沉痛,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嘴上只说:“三弟,你回来就好。”沈岳听了,眼眶又是一红,握住自家二哥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管家连声叹气,把诸人让到屋里坐下,沈岳这才知道,自家大哥大嫂,还有一众侄子侄女侄孙早已死去大半,现在剩下的不过当初的一半人口。不过自家三房胡氏母子平安,倒是让沈岳欣慰不少。老太太告诉沈岳,这些日子来,胡氏也是操心劳力不少,又受到了惊吓,动了胎气。前几天看了大夫,现在吃了安胎药早早歇下了。

  沈岳将一路来所遇之事简单向老太太及众人说了,并且把遇到涪筠子时的情形,添油加醋着重说了一遍。老太太双手扶着胸口,只感叹沈家有救了。沈岱听了却又缓缓摇头,说只怕这次又遇个骗子。沈岳众人听了沈岱的话,又联想到多日来请到的这些大师这些道士,一个个又愁苦起来。唯有黄氏仍旧信心满满,说:“我觉得这次老爷请到的大师不一般,咱们沈家定会逢凶化吉。”沈岱却说:“先不忙说这些,昨日我在姑苏城也请到了一位仙师,在悟真观挂单,说是京城灵通观来的。听闻咱家之事,也和三弟请的那位道长一样,并未说起报酬之事。只说降妖除魔是本分之事,定当义不容辞。"沈岳听了二哥的话,本来已经萎靡的神情自然大振,连忙问仙师何在?沈岱说:“仙师早已在咱们内院布坛做法,只等妖孽现身。”

  沈岳听了妖孽现身之话,直觉不对,心想要是道法高深,怎么还要等得妖孽现身,不会自己去寻吗?可是沈岳明白,就算自己内心所想是真实之事,也不能说出来伤了大家的念想。此时此景,这个家最需要的就是信心。念及此处,便跟沈岱名言,让母亲和黄氏去休息,沈岳沈岱带上十几名雄壮青年一起去内院查看。那老太太虽说已近耄耋之年,满头银白,听了沈岳的话,也是摇头不止,执意要和两个儿子同去:“要是这白云观来的道长修为极高,我等自然不怕那妖物。要是那道长修为不行,我沈家早晚要造那灭顶之灾,怕什么,死就死了,死之前我也要知道是什么害我沈家家破人亡。”老太太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自有一番气势。沈岳沈岱听了母亲一番教诲精神大振,招呼了十几个青壮,把老太太拥在其间,气势汹汹往内院行去。

  这边再说那涪筠子,随着随从到了跨院,实在过于劳累,简单梳洗之后,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觉身周颤了几颤,耳中听得几声嘶鸣,脑中一震,暗叫不好,猛然从坐了起来。抬眼看向窗外,只见窗外仍旧黝黑,却见那黑夜传来几声哭嚎,又有许多惊呼。三两下裹了衣服,纵身出了客房。来到屋顶,只见一处内院灯火通明,许许多多的人影相杂其间,奔走呼号。那黑夜中又有许多丝丝缕缕雾气相间,并不飘散。涪筠子心道果真是妖物造孽,踏着屋顶瓦片,一刻不停往那处奔去。

  待奔到近处,只见那三进大院之中,许许多多人手抓旗幡,左右招摇。那旗幡之上,龙飞凤舞,画着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符咒。涪筠子仔细观看,也只看得出那是六甲孤虚秘法,不过究竟怎么操作布阵,涪筠子却看不明白。涪筠子暗道,这六甲孤虚秘法,是古法,原是用于杀伐争战的兵家秘术,其效力可攻可守,可极大助长我方气势与力度,十分巧妙。早些年涪筠子随师父周游天下之时,倒是见过别人使用这才记得。只是那时那人所用此法,只是下棋之用。那场棋下的那是惊天动地,附近鬼神都远远遁走。

  涪筠子想到此处禁不住连连哀叹,现在天下道法衰落,哪里有人能够再使得那种大法。涪筠子感叹之后,再看那内院,只见人来人往,旗幡招展,一个通体雪白的妖怪,正被困在符阵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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