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我也曾是這富貴場中的臨水照花人

趙姨娘:我也曾是這富貴場中的臨水照花人

一、始為豪門妾

我叫趙禧兒,這個名字早在這個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宅院化作一縷煙了,沒人記得。我的夫婿是榮國府的二老爺。說夫婿是我自誇,畢竟我只是一個姨娘。可是你要知道我稱夫婿不是沒有理由的。

因為我自問沒有比我瞭解他的,即便是跟和他一樣出身富貴的嫡妻王氏相比。世人看他是上承祖德憐才惜弱的政老,我卻要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他未必沒有大老爺那樣整日被小老婆簇擁的心腸,他只是不敢。

那些經史子集是他生活裡早早確定的原則。誰都忘了這些原則是為眾人還是為了他自己。他很早就知道,只要遵守就可以順風順水無災無禍。

我站在門檻邊,無數次地望向端坐正位的他,儼然是他書房裡掛的那些不苟言笑的古人。只有我感受得到他夜裡的溫度和壓抑的苦楚。我想到他塑像般的模樣,憐惜地撫摸著他。

他哥哥那樣不成器,後來竟是誠心氣母親偏心似的玩世到不堪的地步。他是榮府唯一的書香門面,支撐著它不致於流入鄙俗。

為了這個門面,犧牲一個人的快樂似乎是划算的。我六歲跟母親進來,他已是成了家的世家公子,老成持重,在他面前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後來有了寶玉,我才聽服侍的老媽媽們說,寶玉肖極少年的老爺。

有了寶玉後,夫人王氏似乎定了心神,對我的存在不那麼上心了。我照例服侍老爺,過了一年竟給他添了一位女兒——我料想我這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的了。

孩子取名叫探春,我喜歡極了,這名字天生有股機靈勁,和她一樣。她在我懷裡待了兩日就交給了奶媽,這正是這個人家的規矩,就是寶玉也是這樣。我的孩子是賈府的小姐。我常這樣想著,用自豪壓抑心頭翻湧的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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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兒女已雙全

探丫頭在奶母懷裡剛會走路,環兒就出生了。這個孩子出生時哭叫得厲害,產婆說這孩子氣性大是克母的,我沒理會,摩挲著他皺巴巴的小臉,一抬頭瞥見了王夫人凌厲的眼神,不禁渾身一顫。

這眼神我是熟悉的,老太太把我給二老爺時就看到過。“珠兒身子覺得不甚健旺,你們也多給他供供燈燭做些好事才好,你兩個也要著些急……喜丫頭在我身邊服侍了幾年,這孩子心思活泛,模樣也好,也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就幫著你二奶奶服侍吧。”

那時王夫人才肯正眼看我,我給老太太磕了頭又給她磕,她把我扶起來的一瞬,就是這個眼神。雖說是老太太的話,老爺大約也中意,可畢竟沒有過明路兒,一年間夫人難叫幾次去伺候老爺。

誰知天上掉下來個銜著玉的寶哥,街談巷尾無不罕異,自然是榮府今後的門楣,誰還會去管別的平庸子弟。於是我的兩個孩子出生了。我抱著我的兒子,日日懷著對那瞥厲害眼神的恐懼,像等著審判一樣等奶母到來。

可是我等來的竟是一間別院,王夫人的丫鬟笑吟吟地來跟我說以後姨娘就住這吧,奶媽就在隔壁廂裡好照應的。我昏頭昏腦又驚喜非常,也不敢多問,怕多說一句話她就反悔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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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宅門難站

我和環兒住著的日子裡,二老爺的大少爺、王氏的第一個兒子賈珠逝了,榮府璉少爺迎娶了一位小姐,也是王家的。我的日子原清淨,不大有人來叨擾,只是閒時和周姨娘作伴,夜裡服侍老爺,所以這些大事竟都沒在心上。

那日歇過午晌,孃家一個侄兒來看望,求給他份差遣。我過這邊院來,輕著腳聲來探太太起沒起來。

及到窗邊,只聽新娶的鳳奶奶的聲音,道:“那周姨娘倒罷了,只可恨那個姓趙的,添了個丫頭不算,又得了個哥兒,指望著這點造化還想飛高枝兒去呢。狐媚子霸道的只是討好老爺。”“所以起先我就讓她自己養環哥兒,不怎麼近老太太老爺的眼。雖說庶出一樣,到底為著我的寶玉精心些,我看寶玉性情未必合老爺的意,只是老太太護在頭裡,不敢說什麼罷了。”王夫人緩緩地道。

我吃了一驚,心頭亂跳,兩腳卻木在原地。“太太是善心人。如今環哥跟她過活,只怕也叫她收服了去了,該早打算些……”這時丫鬟過來問了我一句:“姨奶奶做什麼事?”我趕忙背過身去,訕笑了一下就走了。耳中還隱約聽見鳳奶奶的話:“哼,就是聽去也沒什麼,丫頭沒做夠還想做半個主子!”

我回到院裡,怔怔地坐在妝臺前,不知心內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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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奴身意難平

我記起小時候娘說過,人這一輩子的善惡因果都有一本簿子記著,人的肉身死了,魂魄就隨著因果的業力或投身犬馬或往生仙道。

可是我現在是個什麼呢?我是魂,可是我的肉身還在活;我是體,那四肢動作又不由我——我就像看戲的人一樣看著我自己和別人相與。你問這是從什麼時候起的,我也說不出來。但我肯定有一個過程的,漸漸身不由己的過程。

我眼裡看見環哥的相與淨是些下房裡的混小子,寶玉卻跟著幾位姑娘住進了大觀園;我娘被尋著錯處攆出來,拉扯著我那兄弟勉強過活;這屋裡的東西缺斤短兩,婆子們甚至有時候也不給好聲氣。

我整日哀嘆著,看著鏡子裡我眼睛的光消逝了,身體也不再是我的。我成了看客,賈府的趙姨奶奶卻成了一位名角兒。我看著我變得和王夫人一樣凌厲,只是那凌厲沒有孃家的撐腰顯得虛張聲勢。

我把市井粗話搬到恨鐵不成鋼的兒子身上,他先是怕,後來就直著脖子回嘴。我和一些老婆子切切察察,發現了更多有意無意陷害自己和環哥的圈套。

這種種終於招致了一個噩夢般的人物,那馬道婆引著我說出想害死寶玉和鳳二奶奶的心聲。我在旁看著我自己依法炮製馬道婆的巫術,驚怒之下只是心酸。

如果我這樣形體可以向天禱告,我該祈願寬恕我身所為的罪孽,還是該保佑這現世的母子平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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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母女起風波

魘魔法終於化作一場風波平靜下去,那叔嫂二人還是照舊,這也罷了。果真這塊寶玉是通靈的,邪魔攪擾不得。

許多時不見女兒,在老爺屋裡再看見她竟出落得美人一般了,比我先時還俊秀,氣度也大方,大概是同姊妹們讀書的緣故吧。

我的靈與身都去望候她,卻不知我的聲名已經不堪到如此,她的臉和話都冷冷的,口裡叫著姨娘,分明不想沾一點干係。那就這樣吧,讓她自去。我嘆著。我的身卻激起了怨忿,還只說著生身父母的話。

聽見二奶奶許她園裡管事的消息,我趕忙去看了——我不久就知道我可以離開身體遠些的。看她說話、行事,穩重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真叫人又疼惜又敬服。我想起和襁褓中的她分離的苦楚,心中湧起甜蜜又複雜的感覺。

這種感覺沒持續多久就被攪破了。我看見我氣沖沖進來,橫著眼睛哭鬧著讓她多給二十兩銀子發送她舅舅——那原是個不長進的,混在少爺堆裡敗光了家財,不知做了哪個的替死鬼。

作為魂魄的我羞慚得不願看下去,卻聽到了她的話:“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

這孩子是賈府的小姐。我再度想起這句話,心頭涼徹。

而後我看見我越發不顧臉面,幾次尋事,探丫頭的眼裡早沒了一絲溫熱。那學戲的芳官,口角伶俐的像我剛進府時,卻惹起我不自知的怒火。我看著我作踐得她十分不堪,實際更把自己作踐了。我看著我到的地方是是非非雞犬不寧,不會哭也不會笑了。我就這麼看著,做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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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富貴煙雲散

事敗好像是一瞬間的事,又好像有幾百年的熬煎。兩府上下散如雞犬,那更提那繡戶門面。老太太到底經過事的,把梯己散與兒孫勉強過日,不久逝了。

她哪裡想到最後留給自己的體面銀子也沒有著落呢。一位老祖宗的喪禮,悽慘潦草得不成樣子。老太太這樣一生榮華的人,尚且這樣不能保全身後之事,餘下這幹人又將做如何結果呢?我只覺心頭悶的難受。

眾人在老太太靈前作悲,突然我看到我兩眼發直,直直地撞向白紗交纏的柱子,霎時血花迸濺。眾人先是驚嚇,忙退到一邊,大太太撫著胸口,眼睛卻是嫌惡道:“快把這收拾了,真是晦氣,還嫌這不夠熱鬧。”

眾人迅疾散去,環兒哭了兩聲竟也走了。不想周姨娘留下獨自一個對著我的屍身垂淚,哭道:“趙姨奶奶你走的太早了”我也不知是哭是笑,是悲是喜,對著唯餘的這位老姐妹萬千感想。

恍惚中見了一位仙子走近,她道:“我乃警幻仙姑是也,今特引你魂魄來掌幽恨司。”我想起這靈神分離已久,遂問道:“為什麼不讓我早早跟你去呢?”警幻答道:“這也是個人的命數。你機緣雖已成熟,奈何肉身尚有陽壽,只得陽壽消盡才可將你補錄。”

原來,我的身體為了這三十幾年的陽壽,所以驅逐了我嗎?可這些年,竭力活下去的身體才直如死了一般啊!

她看著我兩汪淚眼,嘆道:“你既已旁觀了這場災禍,更可體會紅塵真意,情海孽身。不必傷感了,隨我走吧。”“我隨你去。”我拭了淚,沒回頭便隨她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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