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藝,新加坡導演,80後,拍華語電影。
雖然才看過他兩部片,但我很喜歡他電影裡的味道。
他的電影有著典型的東方式含蓄,很多時候,只有“證據”,沒有“結論”,但在這些含蓄之中,又冷不丁閃現出一絲鋒利。
鏡頭語言和技法上,有早期臺灣電影的印記,但情感拿捏力度又有所不同。
他上一部電影《爸媽不在家》,在戛納和臺灣都拿到很多獎項,說一鳴驚人,也不為過。
有人說他的作品有楊德昌的影子。
但我認為,他的現實瞄準器比楊德昌要小很多,“解剖性”也沒有楊德昌那麼強烈。
更重要的是,相比楊德昌的殘酷,陳哲藝更柔和一點,或者說他身上有著80後廣泛具有的妥協性。
因此,我覺得陳哲藝更像早期的李安。
他的前兩部電影跟李安的“家庭三部曲”一樣,都是家庭題材,都是藉由家庭內部關係的扭曲來反映隱秘的社會變革及施於人的壓力。
他對家庭內部關係一針見血的觀察角度,他“挑揀食材”的功力,雖然尚未達到李安的那種高度凝練,但我覺得是一個路子,而且夠準確。
今天要聊的,就是他去年的新片:
熱帶雨
相比前作《爸媽不在家》,《熱帶雨》更加女性,更加壓抑,更加大膽,也更加含蓄。
電影講的是,一個苦苦備孕多年的中年女教師,在忙碌的丈夫,癱瘓的公公,以及無視她的學生之間,慢慢被侵蝕掉生氣。最終,在南國雨季,她和班上的一名男同學發展出一段隱秘的感情,與此同時,她那原本就虛弱的家庭,更加搖搖欲墜。
沒錯,不倫戀題材。
在賈樟柯發起的平遙電影節上,《熱帶雨》拿到了最佳影片。
賈科長本人非常喜歡這部電影。
其實,最初瞭解到陳哲藝的新片是師生戀題材時,我的心裡是又期待又擔憂。
期待的原因,你懂的……
擔憂的原因,是我不希望陳哲藝拍出一部以出軌、不倫戀為噱頭的商業情色片。
“寂寞女老師被生動的男同學撩撥然後突破禁忌”的類似電影,歐洲一抓一大把,多一部不多,少一部不少。
這種題材,放到含蓄的東方文化裡要怎麼處理,要既不流俗,又不膚淺,分寸火候真的很難掌握。
好在看完電影之後,我可以放心的說,這依然是一部百分百陳哲藝風格的電影。
電影本質上說的是一個典型的東方中年女性,在家庭、工作中被剝奪至盡,最終在慾望中找尋到一絲生命力的故事。
男女主演正是《爸媽不在家》裡的“母子兩”楊雁雁和許家樂。聽陳哲藝在採訪中說,他其實一開始只選了許家樂,而沒有選楊雁雁,“讓上一部電影的’母子‘,在這部電影裡開展師生戀,過不了心理那一關。”
但這種尺度的電影,想找一個合適的女演員並不容易,所以,最終還是楊雁雁。
楊雁雁演的非常棒,拿到了多座影后。
她的角色,讓我想起了《被光抓走的人》裡的黃渤。
但《熱帶雨》對角色的營造更加豐盈、細膩,人物困境也更多元,留給演員的發揮空間也更大。
片中,楊雁雁飾演一個在新加坡工作的馬來西亞中年女人阿玲,她身處一個極其擁擠、多重壓力,真實的自己又被架空的生活之中。
丈夫是忙碌的金融人士,但從他們的房子能看出來,家庭算不上富裕。
在家庭裡,阿玲除了面對一個日常缺席的丈夫,還需要照料因為中風而失去言語和自理能力的公公。電影並沒有在這一點上過度渲染,導演的“槍口”更高,家庭重擔只是他議題裡的一小部分,這是另一個值得表揚的地方。
在學校,她是一名國文老師,在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新加坡,國文不是主要學科,所以,她在工作中也難有成就感。
有一個細節非常重要,在她的班上,全部都是男同學,沒有一個女生,而縱觀整部電影,她的生活裡,好似沒有一個同性朋友的存在。
她生命裡擠滿了拿她當“工具人”的男性,唯一對她待之以人的成年男人,居然是輪椅上不能動彈不能說話的公公。
公公看她落淚時,費力舉起來的關切的手,是她在整部電影裡接受到最大溫柔。
此外,在“空間”的打造上,導演也頗費功夫,無論是家裡、學校、診室、還是車內,阿玲都身處逼仄的空間,以至於她給自己打排卵針,都只能窩在車裡進行。
她為數不多的幾次欣喜,除了結局在空曠的高速上開車,就是在無人的教室內和男同學單獨吃榴蓮,以及幾次在開闊的場地裡看男同學表演——這欣喜固然有情愫的原因,但跟空間也不無關係。
我喜歡電影前半部分對阿玲身上的壓抑苦悶,以及家庭在悄無聲息中坍塌的營造,相對於後面和男同學的情愫,這才是電影最精彩的部分。
那壓力安靜無聲,慢慢包圍,在大雨中,在驚雷中,在馬桶上,在紅燈前,在公公接近死亡的頹敗肉體裡,在午睡中出現的嬰兒啼哭中,精準疊加地傳遞給了觀眾。
據報道,楊雁雁為了貼近這個人物,片中數個往肚子上注射催卵素的鏡頭,都是她不用替身親自完成的,只是把針管裡的液體,換成了生理鹽水。
至於劇情的核心部分,也就是阿玲和男同學的隱秘關係,我更關注的,其實不是男同學對老師的情愫——畢竟都是過來人,這很理解。
我一直在細細觀察的是,老師何時起對男同學也產生了情愫,或者說慾望的呢?
儘管這慾望至始至終都沒有點破,即使是在那場短暫的雲雨裡,她也沒有表現出快樂,但導演在鏡頭裡,又是隱秘而又實實在在地承認了她的慾望。
那慾望不僅是枯萎的她對新鮮生命力的渴求,不僅是壓抑的她對生活裡唯一一個正常男人的精神渴求,那慾望也是實實在在的慾望。
而更讓我感動的是,導演最終沒有讓阿玲在慾望中沉淪,被慾望摧毀,而是讓她藉由著慾望,喚醒了新的自己,找到了新的光亮。
這是他的溫柔。
如果說,很多歐美同類題材的問題在於把慾望過分標籤化了,那《熱帶雨》的勇敢就在於承認了這個東方中年女人不夠正確的慾望。
那承認可能是在阿玲在教室給男同學剝榴蓮吃開始的,導演給了角落裡的榴蓮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
那顆藏在角落裡的,一直存在的,讓人無處安放的,甚至讓人不適的,但又讓人沉溺其中的榴蓮,就是慾望本身。
最後,有一丁點遺憾的是,我們目前看到的版本,都是平遙電影節的刪節版,那場船戲縮水了大約1分鐘。
但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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