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謊言,一樽還酹江月(下)

★唐雪元

緊接上期


國謊言,一樽還酹江月(下)

1860年8月21日,北京到天津之間的平原上,效忠清廷的蒙古王爺僧格林沁,看著前面排成整齊方陣的8000英法聯軍,他決定要給他們點好看。雖然在不久之前的幾次接觸戰鬥中,他吃了一點小虧。但是,他相信自己能徹底擊潰英法聯軍。

因為之前,他的部隊還沒有集結完畢。而今,他的核心部隊,一萬多蒙古騎兵,外加一萬多支援的八旗和綠營騎兵今天都已經集結完畢了,還有兩萬步兵在背後支援。

他今天要重演五年前的輝煌。那一年,他從蒙古緊急率兵來京勤王,面對幾萬北伐的太平軍,那個比今天規模大得多的對手,他用成吉思汗先祖留下來的傳統戰法,一舉將他們擊潰,徹底斷絕了太平軍北伐的念想。

他把他的騎兵分成了五列,前面兩列是手持長矛的破陣騎兵,後面三列是裝備弓箭的弓騎兵。他的戰法說起來很簡單,手持長矛的破陣騎兵排成緊密的隊形,和後面的裝備弓箭的騎射兵間隔30米,然後一起衝鋒。

當前方的騎兵距離敵陣百步之遙的時候,後方間隔30米的弓騎兵以45度角,一起發箭,密集的箭雨越過前方騎兵的頭頂,射向敵陣,干擾敵陣用火槍射擊前方的持矛騎兵,就在對方躲避箭雨之際,持矛騎兵已經衝到面前,直接衝破方陣,後面的弓騎兵,抽出馬刀,砍殺潰散的敵兵,他就是用這個辦法連破了北伐的太平軍十幾個大陣,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按照他的估計,英法聯軍的火炮,會在500到200米的距離上,殺傷他一千多名騎兵,然後衝到一百米左右的時候,敵人的排槍射擊,可能會打倒他一兩千名騎兵,但是他們只有一次射擊機會,剩下他的一萬多騎兵就可以衝入大陣,殺他們個片甲不留了。

於是他揮動了黃旗,兩萬多騎兵同時發動了衝鋒。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敵人的火槍兵,不是在一百米左右才開始射擊,是在四五百米外就開始了齊射,他不知道英法聯軍使用的並不是老式的滑膛槍,而是先進的線膛槍和米尼彈。而且,由於使用了火帽技術,裝填速度加快,每次齊射的間隔只有七八秒鐘。這意味著他的騎兵衝到對方陣前,要遭遇對方十幾輪齊射,而不是想象中的一兩輪齊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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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橋戰(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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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圓明圓


那一天,所有的持矛騎兵都還沒有衝到對方陣前,全部被射落下馬,而剩下的弓騎兵,面對著對方的刺刀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紛紛被對方刺落和射落馬下。

當日清軍大敗,折損了將近兩萬人,而英法聯軍只損失了幾十個人。僧格林沁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將是清軍歷史上,最後一個發動全線衝鋒的將領,從此以後,清軍將徹底放棄衝鋒戰術,沒人再會拼命。

於是,北京洞開,圓明園被燒,咸豐皇帝跑到熱河病死,兩宮皇太后掌權。所有的大臣都把戰敗的責任,全推給了僧格林沁,他被擄去了一切封號,雖然保留了欽差大臣,但從風光無限到從此不再受朝廷待見,一切都只因他失去了自己的軍隊——蒙古騎兵。

1860年年末,清廷不得不重新啟用僧格林沁,因為捻軍來了。

1863年,僧格林沁揚眉吐氣了一回,他攻陷捻營雉河集、凌遲處死捻軍領袖張樂行,迫使捻軍換了一批領導班子。不過,僧格林沁沒想到的是,捻軍這次不僅改換領導班子還順便改了軍隊建制。捻軍一方面收羅大量牲畜補給後勤,一方面購買二手的前膛洋槍加強軍備,採用靈活的運動戰方式和他周旋。

面對清軍的趕盡殺絕,改制後變得更強的捻軍先後在鄧州、魯山、鄢陵等地大敗僧格林沁,而心力交瘁的僧格林沁卻不知道他的末日即將來臨。

1865年,捻軍在高樓寨設伏,打敗清軍前鋒解元集部,僧格林沁大怒,親率大軍猛攻高樓寨,沒想到捻軍故技重施,又把僧格林沁引入新的包圍圈。

面對潮水般的捻軍,清軍突圍不成,全軍覆沒,僧格林沁身負重傷,單騎逃到吳家店後,被一名年僅16歲的捻軍戰士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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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最後的武士僧格林沁


捻軍和太平軍同屬於農民起義軍,但實際上二者有很大區別,前者屬於“流竄作案”的流民軍,容易吸納新的貧苦農民入夥,而且捻軍波及範圍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廷不可能將其全部剿滅。因此捻軍總是散而不死,只要有窮得吃不下飯的老百姓,就有源源不斷的捻軍兵源。也因此,僧格林沁沒能像打敗北伐軍一樣打死捻軍,而是掉進了無窮無盡的戰爭泥潭中。

自此,僧格林沁完成了他試圖挽救國家於危亡的業績,只不過一頓操作猛如虎之後才發現,國家仍是那個腐朽的國家,而僧王卻殞命於野。

僧格林沁死後,清廷給予了極高的對待。以親王規格為僧格林沁舉行了葬禮,同治帝和慈禧親臨祭奠,賜諡號“忠”,配享太廟。

僧格林沁的死是晚清軍事的轉折點,這是由僧格林沁生前在平衡滿漢軍事勢力中的作用所決定的。

眾所周知,平定太平天國的主力是曾國藩的湘軍,賦漢人以重權實乃清廷的無奈之舉,如滿人所擔心的那樣:“曾國藩以侍郎在籍,猶匹夫耳,匹夫居閭里,一呼,蹶起從之者萬餘人,恐非國家福也。”

僧格林沁作為朝廷親貴,利益捆綁,對朝廷極為忠心,朝廷對他一則可以放膽任用,二則可以此牽制漢族官員的武裝,史稱“曾主南事,親王僧主北事”,這是當時清廷的基本態勢。

僧格林沁之死對大清帝國的走向來說,有著決定性意義,他不死,八旗主力就會聚集在他的旗下,仍然會是滿清王朝的鐵拳,而曾國藩、李鴻章及左宗棠的勇營武裝,是很難獲得控制全國軍力的機會。

他們所面臨的命運要麼是綠營化,要麼就像曾國藩已經在做的那樣進行解體;漢人肯定是不會有這樣一個成為滿清主力,乃至掌握兵權的歷史契機,後來相應的所有歷史演變就會全然兩樣。

所以,僧格林沁的死不僅是晚清軍事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也標誌著晚清的政治格局和軍事格局的轉變,從而改變了清朝國運,這恐怕也是蔡東藩評價僧格林沁,為“清祚之所賴以保存者也”的原因。

僧格林沁戰死後,朝廷無體己親貴可用,滿蒙貴族最後能戰的將星隕落,慈禧只得命曾國藩等人督剿捻軍,從此,軍權落入湘軍的曾國藩、淮軍的李鴻章等人手中,滿漢之間的權力爭奪也直到清朝滅亡。

僧格林沁歷經道光、咸豐和同治三朝,堪為鷹獒之士,於大清王朝來說,他忠心耿耿,軍功卓著,就其同外國侵略軍血拼來看,當屬民族英雄,雖然最終失敗,但他抗擊帝國主義侵略,不怕犧牲的精神是值得讚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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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格林沁一生征戰


總體來看,這僧格林沁實在是個悲劇英雄,可以說是生不逢時,倘若他生於冷兵器時代,他定能如先輩努爾哈赤一樣,躍馬揮刀,馳騁疆場,開疆拓土;但命運卻偏偏把他安排在了中西方差距最大的時刻,他為了國家的主權義無反顧走向了戰場,無奈的接受不可避免的失敗命運。

他是草原武士與儒家文化的混合體,骨子裡有蒙古武士的彪悍血性,儘管他也殺人如麻,但放在那個特定的時代,我們不能輕易地對其臧否褒貶,應該從辯證唯物的角度,來進行公正地評價。

僧格林沁身在清廷40年,膺親王之爵,食雙倍俸祿,多次挽狂瀾於危機之時,生前身後,倍極榮耀。作為從科爾沁草原上走出來的忠勇之士,他最終實現了為大清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誓言。

他的一生濃縮了那個時代的跌宕起伏 悲屈榮辱,慈禧太后曾說:“僧格林沁在,我大清國在;僧格林沁亡,我大清國亡。”47年後,大清王朝終於在風雨飄搖中壽終正寢。

僧格林沁的戰死,被湘軍和淮軍的將領看在眼裡,他們知道,如果他們失去了軍隊,他們的下場可能還比不上僧格林沁,畢竟僧格林沁,和清朝王室之間,還有著血緣關係。

客觀的說,八里橋戰敗並不應該指責僧格林沁,英法聯軍一路逼向北京,如果僧格林沁連試都不試一試,那還不如直接投降算了,難道讓他那些全部都是使用冷兵器的騎兵,放棄機動性優勢,去守城嗎?事實上,僧格林沁是負責任的,這是他的唯一選擇,至於勝敗,當時雙方沒人可以預測。

但是,作為漢族大臣的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顯然比僧格林沁更有智慧。曾國藩的兄弟曾國荃,曾經帶兵為了攻下太平軍防守的武漢,發動了一場衝鋒,造成了3000人的損失,氣得曾國藩垂頭頓足,嚴令從此以後禁止衝鋒,只准挖戰壕,打呆仗,用炮火和子彈去殺傷敵人。

於是,一個奇怪的現象誕生了。湘軍和淮軍不衝鋒,不肉搏,他們全憑購買先進的武器,利用優勢的火力去殺傷敵人,力保部隊不損失,因為這是他們在朝廷中賴以立身的根本。

這樣,他們和朝廷就形成了奇怪的關係,兩者利益之間有相同點,但也有不同點。作為清朝王室,八旗軍和綠營已經完全失去了戰鬥力,蒙古軍也已經被英法聯軍消滅,只有依靠漢族的湘軍和淮軍。但在政治上,清朝王室依然享有道德上的正統。

他們希望給這些漢族大臣高官厚爵,讓這些漢族大臣利用他們的軍隊,來無條件的為清朝王室效忠,而對於這些漢族大臣來說,一方面要為清廷盡力,一方面又不能失去軍隊,如果失去了軍隊,就不再會被朝廷重用,所以他們的軍隊只能是被有條件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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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皇帝


帝國從此不再是一個整體,而是成為了諸多的利益集團共同把持的對象,王室和漢族大臣,是一種互相利用,又互相博弈的關係。

所以,湘軍淮軍的不衝鋒,不肉搏的火力戰模式,是這場博弈的平衡點,漢族大臣為清廷盡力,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不能多也不能少。

在1895年以前,清廷面臨的對手,無論是太平天國,捻軍,回民叛亂,新疆的分裂勢力,在武器裝備,組織能力上,和湘軍淮軍都有代差,所以擁有先進武器的清軍,利用這種奇怪的火力戰,足以戰勝對手,所以直到1895年的甲午戰爭之前,帝國靠這種微妙的平衡,軍事上一路所向披靡,國力也逐漸恢復,甚至一度出現了復興的跡象。

可是,日本對朝鮮的侵略,打破了這個平衡。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後,國家實力急速發展,他的軍隊,和李鴻章的淮軍,是一個水平的,不存在代差。

因而在朝鮮戰場,清軍,更準確的說是淮軍,還是用他的老辦法,火力戰去對付日本人就行不通了。日本人在裝備水平方面比淮軍略低,但是也相差不大,在平壤城下,日本人發現和清軍守將葉志超的部隊對轟對射不分高低,而且彈藥不如對方充足以後,為奪取勝利,他們跳出了戰壕,發起了白刃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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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志超


這個時候葉志超突然懵了,對於裝備相當的對手,火力戰阻止不了對方,這時,他面臨一個兩難的選擇:要不要和對方展開白刃戰?如果展開白刃戰,必然會造成部隊的重大損失,打贏了,有利於清室,但是兵死多了,不利於李鴻章李大人,而他這個官名義上是清朝的官,實際上是來自於李鴻章李大人的推薦,並不是來自於清朝王室。

葉志超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所以他肯定不怕死,但是他不能辜負有提拔之恩的李大人,他要為李大人著想。

再三衡量之下,葉志超決定跑,他要保全部隊,這是李大人的本錢,於是他帶著部隊,連跑了三天三夜跑回了鴨綠江,雖然損失了幾千人,但大部分人他都帶了回來。

隨後的一系列戰役,都是平壤戰役的翻版。每一個淮軍將領,打火力戰都可以,但是面對日軍的白刃衝鋒時,都面臨著一個選擇,要不要拼命?願不願意付出大量傷亡?而他們最終,都會做出和葉志超相同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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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戰役


這讓淮軍中的德國教官,感到很奇怪,因為雙方互相炮擊,對射的時候,淮軍的將領都表現的英勇無比,面對紛飛的炮彈和槍林彈雨,表現得毫無畏懼。但是隻要日軍一發動白刃衝鋒,淮軍的將領就像變了一個人,立刻讓部隊撤退,甚至丟盔卸甲,只要人員保齊就好。

淮軍是受過德國訓練,有白刃戰能力的,但往往是士兵想戰,軍官讓撤,這讓德國教官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們不理解,淮軍和清廷,這兩個利益集團之間,是有一個無形的契約的,對於淮軍來說,打仗可以,但拼命不行,部隊損耗大了也不行,沒命無法做官,損耗大了部隊被裁,結果也不能做官。

所以,你會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事實,在甲午戰爭中,日軍攻城略地,繳獲無數,但是清軍陸軍卻鮮有傷亡,你可以看看所有的歷史,除了提到平壤戰役以外,幾乎沒有提到任何像樣的陸上戰役。

隨後的一個怪現象就是,雖然海軍敗了,但陸軍還有很強的實力,如果上下一心,是可以挽回敗局的,但是李大人已經不想戰了,因為李大人這個時候已經明白,這個對手和以前的敵人不同,要打贏這場仗,必須要拼命,自己的北洋水師已經賠進去了,剩下的淮軍陸軍必須保全,都拿來和日本人拼,這不在李大人和淮軍集團的考慮範圍內,因為拼完了命,他們並不能得到比現在更多的東西,甚至將失去一切,僧格林沁就是前車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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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皇帝


想戰的光緒帝沒有能戰的兵,能戰的李大人和淮軍卻不想打了,他們要保存實力,這是他們自己安危的關鍵。

最後只能認輸講和,自然是李大人去和日本人談,簽署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讓帝國重新恢復到利益的平衡。可以說,甲午戰爭撕掉了清帝國最後的遮羞布,讓它的弱點暴露無遺。表面上它是一個強大的國家政權,實際上卻是由一個個各謀私利的集團組成,不管它的軍事裝備在當時是多麼的先進,一旦打到了它的痛點,它立刻就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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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署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


甲午之敗,並不是武器落後,本質上是清廷無信,淮軍無義,是國家制|度之敗。而庚子之戰,也和武器無關,則是由於清廷的自私,民眾的愚昧,是人的失敗。

實際上,這一點也值得今天的中國人深思,在中國日漸強盛的今天,會不會有像清帝國晚期那樣,很多隻謀私利的利益集團,把持著國家,全靠利益的平衡和互相輸送,勉強維持,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脆弱不堪?

殊知,據世界銀行(World Bank)的最新報告顯示,中國1%的家庭掌握了全大陸41.4%的財富,高收入的上市國營企業高級主管與社會平均工資差距達128倍,導致社會財富向少數利益集團集中,尤其是向官僚利益集團和壟斷事業集中,帶來嚴重社會問題。報告顯示,中國財富集中度遠遠超過美國,成為全球兩極分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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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與富(漫畫)


當然,但願歷史不要重演,讓中國能真正實現繁榮昌盛,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如此,在許多年後,假如有人問我,當年你為社會做過的貢獻是什麼?我會說:我傳播了很多充滿人性、良知、散發著正義光芒的文字,我拒絕了與邪惡同汙合流——這句話,據說是柴靜說的,無從考證,但說得好!行文至此,想起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結尾詞: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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