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一場浩浩湯湯的安史之亂,盛唐國運就此衰敗,暗中埋下了宦官亂政的隱患。公元826年,宦官劉克明殺害年僅18歲的唐敬宗,震驚朝野,間接引發了十年後駭人聽聞的“甘露之變”。
彼時,遠在滎陽苦讀的李商隱尚未得知,自己的命運將深陷在這場暴雨狂風之中。唐敬宗逝去的冤魂,宣告著他人生落魄的定局。中晚唐時,錦繡風光不再。人們苦苦追尋著李杜足跡,自縛於對盛唐氣象的嚮往之中。此時,李商隱橫空出世,以浪漫瑰奇的筆觸自成一派,別號玉溪生。玉溪詩意朦朧,蘊育著纏綿悱惻的愛情與沉鬱頓挫的思想。
在李商隱短暫的人生中,黑暗多過光明,但仍有些人如同星辰一般高掛夜空,熠熠生輝。諸如令狐楚、白居易、叔父李處士,還有他的妻子王氏。當這些人化作流星,逐一辭世後,李商隱便踏上了永久的流浪,此後的人生再無歸期。所有坎坷與痛苦皆化作文學創作的衝動,他手執一杆春秋筆痛斥這個風雨飄搖中的皇朝。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星光燦爛,夜風習習。青年時期的李商隱流連於畫樓酒筵,在觥籌交錯中高談理想抱負。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後半生會因朝堂黨爭而顛沛流離。縱然如此,他卻從未涉身其中。李商隱這份清高的風骨源自一位同族的叔父。
隨著父親李嗣的逝世,原本富裕的家境一落千丈,年幼的李商隱肩負起了長子的重擔。從浙江到滎陽,一家人懷著悲痛,扶棺還鄉。多年後,李商隱提筆寫道:“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原本嬌生慣養的官家子弟,開始了替人抄書,舂米出售的清苦生活。儘管李商隱自小才華橫溢,名聞鄉里,但若是就此沉淪下去,不過另一個“傷仲永”罷了。直到他遇見了那位號稱李處士的叔父,一路下滑的人生軌跡就此出現了轉折的希望。
《祭裴氏姊文》:“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佔數東甸,傭書販舂。”
《上崔華州書》:“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
李處士的真名已無處可尋,當年他可是滎陽地界的傳奇人物。八歲通五經,為盡孝放棄前程,大膽抗拒節度使,其才華與心性可見一斑。對於李商隱來說,儘管李處士的教育成就了他滿腹的才華與孤高的文膽,但他仍執著於叔父最為不屑的官場——從上流跌入底層的李商隱不願就此平庸一生,他要抓住一切機會幫助家庭尋回昔日的榮耀。
唐大和三年(公元829年),年僅十六歲的李商隱憑藉兩篇古文《才論》與《聖論》邁入了令狐楚的宅門。他將筆墨盡數揮灑在光潔綿韌的宣紙上,他的才名開始流傳於洛陽權貴之間。
令狐楚欣賞李商隱的才氣,待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子如衣缽傳人。他將自己被奉為“當世三絕”之一的駢儷文技巧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李商隱,還為他謀得了巡官的職位。正如張九齡拔擢人生低谷的王維,韓愈為李賀寫下《諱辯》一文,自古才子英傑總是惺惺相惜。文人的風骨,詩詞的脈搏,在一代代大家之間薪火相傳。
公元837年,在令狐楚的幫助下,24歲的李商隱進士及第。正值青春,鮮衣怒馬,少年郎眼前俱是光明絢爛的景象。然而春風得意的李商隱怎能料到,此時他便已攀登至生命的巔峰時刻,往後的道路波濤暗湧,危機四伏。
《唐才子傳》:“開成二年,高鍇知貢舉,楚善於鍇,獎譽甚力,遂擢進士。”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深秋的雨夜,呼嘯著寒風,山腳的池水漸漸漫上了岸。李商隱望著眼前的景色,心中卻念起了離家前妻子叮嚀的話語。賢惠的妻子問丈夫何日方是歸期?丈夫搖搖頭,無法給出答案。
對於詩人來說,這是一段絕美忠貞的愛情,亦是一場“要命”的婚姻。人生如戲,情節反轉往往出乎意料。他與妻子的甜蜜戀情化為一柄鋒利的屠刀,徹底斬斷了他官場晉升的途徑。
開成二年(837年)令狐楚與世長辭。臨終前,他將李商隱喚至床前為他撰寫“遺表”。這並非普通的信件,而是令狐楚總結一生,呈給皇帝的政治遺言。或許對他來說,李商隱就是自己一生才學最為重要的傳人。
只可惜,從令狐楚嚥氣的瞬間開始,李商隱與令狐家間的情分便日益單薄,甚至反目成仇。這一切都要從那場“甘露之變”開始講起。《新唐書》:自力為奏謝天子,召門人李商隱曰:“吾氣魄且盡,可助我成之。”
甘露之變,血濺了整座長安城,大批官員的性命被喪心病狂的宦官們割取。面對大洗牌的朝堂,以牛僧孺為首的“牛黨”和以李德裕為尊的“李黨”迅速掌控了政治權力,彼此針鋒相對,長達40年之久。這場鬥爭,史稱“牛李黨爭”。
從未有人可以在刀光劍影的官場中真正做到明哲保身,就算偉大如蘇軾也摔得鼻青臉腫,半輩子走在貶謫的路上。令狐楚家族屬於“牛黨”,李商隱本應也是如此,可他卻戲劇般地成了“李黨”官員王茂元的女婿。“腳踏兩條船”的李商隱被視為品德敗壞的小人,兩邊不討好,被遠遠排擠出京城官場。
《唐才自傳》:“士流嗤謫商隱,以為詭薄無行,共排擯之。”
然而根據80年代學者們的考證,王茂元的一生從未參與過黨派鬥爭,僅僅與李德裕略有私交而已。事實上,王茂元甚至曾通過李商隱與牛黨高層有過兩次親密的互動。然而在那個非黑即白的時代,無人願意靜心分析,單純地執著於狂熱的派別鬥爭。可悲的李商隱不僅從此官運慘淡,他的人品也多被後世學者所詬病。
王茂元去世後,詩人徹底失去了晉升的倚仗。人說三十而立,事業上應該有所成就,成為家中的頂樑柱。李商隱卻只能閒居在家,兩年後撈得個秘省正字的職位,品階極低。儘管官場失意,家中卻始終有一位美貌賢惠的妻子等待著他的歸來。李商隱對妻子王氏用情至深,在那個崇尚蓄妓的年代,他不僅未曾納妾,在妻子去世後仍終身未娶。
除了“花花少爺”元稹,古代詩詞大家很少言及妻室。情感細膩,用詞情深的《相思子》是王維寫給李龜年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這首字字泣血的《江城子》也是蘇軾在原配王弗去世十年後所著。然而對李商隱來說,愛情是他在坎坷動盪的人生中唯一值得享受的溫暖。他樂意為愛情寫詩,事實上也寫了不少。
或許他筆下的愛情詩多少蘊藏著一些政治隱喻,可那些纏綿悱惻的詩句,不正是詩人內心情感最為真實的表達嗎?李商隱雖然位卑職低,也避免不了官場宦遊。他背上行囊,懷著對妻子的思念奔向遠方。這份情意透過筆尖,躍然紙上。有“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的寂寞,也有“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苦澀與無助。
對於詩人來說,最為刻苦銘心的當屬那首《夜雨寄北》。那時,李商隱迫不及待要回到家中與妻子共剪西窗燭花,陳盡心中一切痛苦的情思,卻不知妻子王氏已經離世。那夜,詩人在濃密的烏雲之中,似是瞧見一顆流星滑落。
馮浩注:“語淺情深,是寄內也。。”
王氏的離去帶走了李商隱內心僅存的溫柔。他將目光從個人放射到天地之間,效仿杜甫,手執一杆春秋筆,寫盡一切炎涼世態與骯髒的爭鬥。
歷覽前賢家與國,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公元840年,唐文宗駕崩,舉朝素衣。唐文宗一生勤勉聽政、厲行節儉。李商隱悲痛他的離世,卻並沒有隨大流寫文悼念,而是繼承他的遺志大力批判奢靡之風。30年前,白居易在京城掀起新樂府運動,為百姓發聲。30年後,李商隱得其精神傳承,將真情實感訴諸筆尖。
公元849年,白居易逝世。他臨終前,委託家人邀請李商隱為自己作墓誌銘。一方面是欣賞他的才氣與傲骨,另一方面是為了接濟他窘迫的生活。李商隱站在白居易的墓前,呆呆地看著自己寫的《太原白公墓碑銘並序》,內心的寂寥無法言說。
同年,李商隱開始追隨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正。然而僅一年多後,盧弘正便死於仕途。命運多舛,大抵如此。
在此期間,唐武宗繼承皇位。他大刀闊斧澄清吏治,改革積弊,卻誤入歧途,痴迷長生之道,在位僅六年。當時朝野上下莫不效仿。人們招攬賢才,不去探究治國之道,反倒四處詢問仙丹秘方。李商隱冷眼看著一切,握緊了筆桿,用尖銳的文字挑釁權貴:“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愈是想要反抗,愈是察覺到自身的無力。公元858年,李商隱受柳仲鄒牽連,被罷免官職,灰頭喪臉地返回家鄉。這一路,他看見太多。這一路,他思考很多。可他越是不想保持沉默,越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大千世界俱是微塵,我還談什麼愛和恨呢?
《舊唐書》:“大中末,仲郢坐專殺左遷,商隱廢罷,還鄭州,未幾病卒。”
身處簡陋的居室,心思卻放飛至遙遠的長安城內。往日曆歷在目,那些爭鬥仍在繼續,作為曾經的受害者,自己卻成了局外人。精神與物質的雙重摺磨使得李商隱抑鬱成疾,不久後病逝家中,享年46歲。
李商隱的靈魂帶走了晚唐僅剩的一絲氣象。他倒下後,曾經枝繁葉茂的唐詩只殘餘幾片易碎的枯葉。
他曾有凌雲萬丈的志向,卻被時代拖累,一生不得志。
他本有風流絕世的才情,卻被世人誤解,漂游塵世間。
李商隱晚年作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究竟是在後悔什麼呢?也許是在後悔捲入“牛李黨爭”,也許是在後悔整個人生。他身在底層,心靈之眼卻高高俯瞰著滾滾紅塵,這份巨大的落差感正是他痛苦的來源。
當巨大的痛苦轉化成文學創造的衝動時,其價值是無法估量的。杜甫漂泊一生,成就了詩聖的美譽。曹雪芹窮困潦倒後,才完成了《石頭記》這般傳世鉅作。同樣,李商隱詩歌中蘊藏的文學價值亦是文化的精粹,歷史的瑰寶。倘若他泉下有知,自己的詩篇被萬世傳頌,興許能得到一絲寬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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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新唐書》、《舊唐書》、《唐才子傳》、《李商隱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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