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象成雙:中國歷史文化中的“魔鏡”

魔鏡啊魔鏡,告訴我……

無論女人還是男人,對鏡子總有種莫名的喜好,只是,他們愛上的或許並不是鏡子,而是鏡中的自己。清代志怪作家蒲松齡有一面故人所贈的古鏡。蒲松齡經常把銅鏡放在桌上,照岀了“睫毛疏疏可指,年生兩莖白髮”,他十分喜歡這面鏡子,打算“懷之湖海山嶽,及爾共悲喜”,待到仙逝時,便傳給膝下孫子,他還特意給孩子們留下誡言,要“深藏之”,如果失去了這面鏡子,會令“故人心愴”啊!或許知道這面銅鏡是他的心頭之物,蒲公去世後,子孫將銅鏡作為隨葬品,陪伴他於九泉之下。

不過,原本只是鑑容照形、端正衣冠的銅鏡,在中國還是一件非常之物,被賦予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映象成雙:中國歷史文化中的“魔鏡”

匪夷所思的“鏡”

隋末唐初,有個叫王度的人,與汾陰人侯生關係非常要好。侯生臨終前,將一面古鏡交託給了王度。

一天,當王度取出銅鏡時,鏡中突然射出一道寒光,直直地射向一旁的女眷。女眷頓時全身顫慄,跪伏在地,血流不止。原來,寒光裡的是一隻狐狸精,修煉千年,化成人形,被收進寶鏡中。

王度於是想起了侯生臨終前的話:“得此物,邪魔歪道自然不敢近身於你。”看來這寶鏡果真靈異。他暗自欣喜,此後,便攜鏡遊遍名山大川,一路斬妖服魔,驅除癘疫,古鏡始終被他藏於匣中,秘不示人。不料,隋末天下大亂,大業十三年的中元節,鏡匣裡突然發出悲鳴,起初聲音很是細小,後來就慢慢增大,最後甚至似虎嘯龍吟一般。王度趕緊打開匣子,卻發現古鏡已無影無蹤。

這是王度在《古鏡記》裡記述的故事,雖然有些志怪的成分,但其中關於古鏡的神奇之處卻並非全無根據。據稱,若將這面銅鏡“承日照之,則背上文畫,墨入影內”,也就是說,一旦把鏡面對著太陽,鏡背的圖案和文字就會清晰地投射到牆壁上,纖毫無失。

這恰與被日本人稱為“魔鏡”的透光鏡同符合契。從目前發現的實物來看,透光鏡至遲在漢代就已經出現了。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裡,曾對透光鏡的形成原理進行過推測。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上海博物館、上海交通大學等幾家研究機構也對西漢時期的青銅透光鏡進行了分析試驗。

人們發現,在澆鑄過程中,由於鏡廓邊緣厚重,鏡體輕薄,後者冷卻快,前者冷卻慢,當鏡體已經冷卻時,尚未冷卻的鏡廓就會壓迫鏡體,造成鏡體略微向外凸出。而後,在打磨鏡面的過程中鏡體變薄,鏡面上又產生了與鏡背紋樣相應的曲率差異,經陽光照射,“透光”的效果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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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王度所言並非隨意杜撰。而在晉人葛洪所寫的《西京雜記》裡,有種銅鏡更令人匪夷所思。據說,這面鏡子的主人是秦始皇。鏡寬四尺高五尺九寸(約合92×136釐米),人站在鏡子前面,會發現鏡中之像是倒著的,更為奇特的是: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礙。人有疾病在內,則掩心而照之,則病之所在”。

到了唐代,這種照人心肺的靈異古鏡又出現在志怪小說《原化記》裡。德宗貞元年間,十幾個漁人在蘇州太湖捕魚,起網時一條魚也沒有,只見一面銅鏡。漁人惱火地把銅鏡扔回湖裡,換個地方再下網,不想又撈出了那面鏡子。他拿起來一瞧,竟被鏡子裡照出的筋骨五臟當場嚇死了。

旁人大吃一驚,也湊上前來,結果,凡是照過鏡子的都頭暈腦脹,嘔吐不止。唯獨有一人不敢觀看,忙把銅鏡又扔回了湖中。

即便在科技昌明的今天,這種和Ⅹ光機如出一轍的銅鏡聽起來依然像是天方夜譚。照骨鏡究竟是古人異想天開的產物?還是真實存在過、現已失傳的一種技術?坦率地說,我們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但是除去故事中的神異色彩,照骨鏡的奧秘,或許能從王度記述的故事裡找到線索王度寫道,隋大業九年正月初一的早晨,有胡僧上門化緣,自稱見有碧氣升騰,直衝雲天,便料到王家宅院中必有寶鏡,此番前來只為一睹寶鏡真容。當見到古鏡後,胡僧說出了鏡子的奧秘:

“此物有許多靈幻的變化,平曰不常顯露。但如果給它塗上金色的面膏,用珍珠粉擦拭,陽光一照,牆壁上便會呈現出絢麗的光影。還有一種辦法,能使寶鏡照出人的五臟六腑,如此一來,就不必再擔心病人無藥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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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如果還原銅鏡的鑄造流程,大致可分為選配料、熔鍊鍛造、修整研磨和開鏡四個步驟。鑄鏡材料是銅合金,包括銅、錫、鉛三種金屬和鋅等微量金屬元素。經過鍛造處理,銅鏡表面依然相當粗糙,需要填補氣孔和沙眼,去除多餘的稜角,打磨規整。此時鏡面雖已具備一定的反光效果,但卻模糊不清,為了使影像更為清晰,還要進行最後一道工序——開鏡,或者叫“開光”。

白居易在《百鍊鏡》裡曾有“瓊粉金膏磨瑩已”一句。瓊粉金膏當然可以磨鏡,但效果不彰,且過於奢靡,倒是《淮南子·脩務訓》說得更為清楚實在:“明鏡之始下型,朦然未見形容,及其粉以玄錫,摩以白旃,鬢眉微毫可得而察”。換句話說,鏡子成型後,鏡面還要塗上“玄錫”,用白氈摩擦,才能照人。這裡的“玄錫”究竟是什麼?有人說是鉛汞劑,有人說是水銀,也有的說是錫汞劑、金屬鉛等等,至今尚未有定論。我們認為,玄錫極有可能是一種具有熒光效應的化合物。

Ⅹ射線是德國物理學家倫琴在1895年發現的一種射線。它具有穿透力強、直線傳播等特性,其穿透力與穿透對象的物質密度有關,密度小則穿透力強,反之則弱。Ⅹ射線照射到磷、鉑氰化鋇、硫化鋅鎘、鎢酸鈣等化合物上,會使物質產生熒光。人站在Ⅹ射線與熒光板之間時,由於骨骼器官等組織的密度不同,X射線的穿透強度也不同,穿過人體照射到熒光板上,形成深淺不一的影像,從而顯示出人體的構造。

那麼,胡僧所說的塗在照骨鏡上的“金色面膏”,會不會是一種能夠產生熒光效果的化合物?如果是,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當古人處於一種極其特殊的、被Ⅹ射線或類似Ⅹ射線的輻射光線照射的情況下,恰好手中握著塗有感光劑的銅鏡,光線穿過人體,將其筋骨結構映射在鏡面上就會出現“盡見五臟六腑”的效果。Ⅹ射線對人體生理有害,而太湖漁民在照鏡後氣悶嘔吐的反應,或許也正是輻射光線存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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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妖除魔的鏡

原本只用來鑑容照形的銅鏡,在古人看來,不僅能照見人的五臟六,還能斬妖除魔。直至今日,一些人家的門楣上,依然能夠見到“照妖鏡”的身影。

這個傳統從何而來?大多數學者認為銅鏡源於止水。古人在靜止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產生了以止水鑑容的想法。然而水源畢竟離居所較遠,不便時常觀看,所以又改用容器盛水鑑容盛水的容器稱為“鑑"”,小者可以盛水照形,大者可以作為澡盆使用,甲骨文中的“鑑”字就是個人對著器皿俯視照容的形象,而“鑑”曾經也是鏡子的別名。不過,銅鏡和鑑並不是直線的替代關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二者同時並用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有人說,銅鏡最開始不是種實用器,而是一種宗教用具。國家文物局的宋新潮先生就認為:早期“銅鏡“是巫師作法時最重要的法器。被視為“神鏡”,除用於照容外,還具有宗教方面的用途。或許是更重要的用途。

這恰恰能解釋考古發現中的一些現象。

1975年的甘肅齊家坪墓、1976年的青海尕馬臺25號墓,先後出土了兩面銅鏡,其一為素面,其二飾以七角星紋。兩處遺址均屬新石器時代齊家文化的範疇,距今約400.尕馬臺25號墓遺址出土的銅鏡直徑87釐米,鈕已殘損,鏡緣上鑽有兩個小孔,孔內有繩索磨損的痕跡。據推測,這兩個小孔可能是鑄鏡時(也可能是後來鏡鈕殘缺後)為了方便懸掛才鑽制的。出土時,這面銅鏡被放置於墓主的胸前。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曾出土過4面鐧鏡,這是同時期墓葬中極為罕見的現象。除一面位於婦好墓槨室外,其餘三面皆遠離墓主,疊壓在其他器物之下。而在1965年,遼寧瀋陽鄭家窪子遺址一座相當於戰國時期的大型墓葬,也出土了5面鏡子,這5面鏡子被安放在墓主人身上,從頭到腰呈一字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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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幾座墓葬的出土情況可知:銅鏡在當時應是一種標誌身份地位的器物。在婦好生活的商代,青銅大多用於製作禮器,而銅鏡則數量稀少。與禮器上繁縟複雜的紋飾相比,此時的銅鏡顯得極為簡樸,素面或線條簡潔的幾何形紋飾佔據主流。其中的原因,恐怕要從文化意義上尋找答案。

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裡說:“鏡,景也”,又將“景”字解釋為“日光”。現代人對早期銅鏡紋飾進行分析比較,認為在商及商以前的銅鏡上,星狀、放射狀、火焰狀紋飾其實就代表著太陽的光芒。收藏了幾十年銅鏡的王趁意先生考證,早期銅鏡雖已具備了良好的取光效果,但映照整容只是次要的功能。那些看似簡單甚至有點粗率的早期銅鏡,在當時並非一般人所用之物,擁有者常常具有極其特殊的社會地位。有人也許有實力鑄造一件重達幾十斤的銅鑑以供整理衣冠,卻未必能擁有一面小小的銅鏡。原因在於,此時的銅鏡,是祭天禮地時藉助太陽的神力降魔驅瘟、溝通天地人神的法具。而它的擁有者就是絕地天通之後,承擔著溝通鬼神、天地任務的大巫。

這種推測並非虛妄。流行於赫哲族、錫伯族等北方少數民族中的薩滿教,其巫師被稱為“薩滿”。薩滿作法時,前胸、後背、甚至帽裙上都掛著大大小小的銅鏡。在眾多信仰原始多神教的民族裡,這種以鏡為法器的例子不一而足。更有甚者,巫師身上佩戴的鏡子竟達六七十面之多。當地人認為,天上的神明用石頭磨成神鏡,拋灑於天空,便形成了日月星辰,若周身以銅鏡為飾,就能代表整個宇宙的星體。這些銅鏡既能使薩滿通曉世間的大事小情,又能為之抵擋惡鬼的侵害。

不難想象,在銅錫配比、拋光工藝皆不完備的時代,即使原本是個面容姣好的美人,鏡子裡照出的也只是樣貌扭曲、如同妖廈一般的人物,於是,人們便不由自主地為銅鏡附加了一層又層詭譎莫測的外衣。之後,銅鏡加工技術雖臻於成熟,這種思維定式也一直延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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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道教的流行,五行觀念的產生,不斷加強了這一印記。漢代鏡銘中常常出現的“闢不羊”(羊通祥)便是這種觀念的體現。而後,魏晉道教徒葛洪對鏡子的魔力做出了進一步的解釋,他在《抱朴子》裡說:“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託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試人,唯不能於鏡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已上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葛洪還在《西京雜記》裡記述了一則故事:“宣帝被收系郡邸獄,臂上猶帶史良娣合採婉轉絲繩,系身毒國寶鏡枚,大如八銖錢。舊傳此鏡照見妖魅,得佩之者為天神所福,故宣帝從危獲濟。”他把漢宣帝能夠逢凶化吉的原因,歸結於身上佩戴的一枚寶鏡。

此後,各朝各代的筆記小說或詩詞中,不斷出現鏡可以厭勝的意象。到了明代,在吸收綜合了歷代銅鏡神異觀念的基礎上,學者陳仁錫在《潛確類書》中給出了一個被整合過的銅鏡內涵:“昔黃帝氏液金以作神物,於是為鑑,凡十有五,採陰陽之精,以取乾坤五五之數,故能與日月合其明,與鬼神通其意,以防魑魅,以整其病。”他認為銅鏡之所以能夠治病除魔,在於它“採陰陽之精”“取乾坤五五之數”。

今天,我們在許多存世古鏡的銘文中也的確發現了“五月五曰”、“五月丙午”的字樣。五月五日是陰陽相交的日子,這一天陽氣最盛,隨即轉衰,而陰氣開始勃發;“丙午”也是陽氣極盛的時刻,丙為火日,午為火位,丙午即是火日火位。

在古人心中,這是鑄鏡的吉日,於此時做鏡,銅鏡能夠吸取日月精華、陰陽之氣,從而獲得辟邪、降妖伏魔的神奇力量。

由此再想到徐德言夫婦的故事。當徐德言將半面銅鏡交給樂昌公主時,想必是希望愛妻在銅鏡的庇佑下,能夠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在兵荒馬亂中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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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照人心的鏡

銅鏡能夠觀異物之“魔”,這“魔”即便對人有害,但總能為人所降伏。然而,從鏡中窺見的另一種“魔”,卻足以取人性命。

前文提及的秦始皇鏡,除了堪比Ⅹ光機,它還有另一項功能“窺心”,能窺見女子心思旦鏡中膽張心動,便代表女子心懷不軌。一旦發現,格殺勿論。因之喪命的女子不計其數,而這罪魁禍首並非銅鏡,乃是秦始皇的心魔——猜疑。

《紅樓夢》裡提到的“風月寶鑑”也是如此。書中第十二回講到賈瑞覬覦王熙鳳,被鳳姐百般戲弄,又凍又惱,病倒在床依然戀戀不忘。命懸線之際,賈瑞門前來了個跛足道人,自稱專治冤業之症,給了賈瑞一面“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鑑’四個字”的銅鏡,吩咐他只可照背面,不可照正面。賈瑞照了背面,竟是個骷髏立在裡面,又照正面,卻見鳳姐在裡面向他招手,終於丟了性命。臨死時賈瑞仍不知悔改,還叫嚷著:“讓我拿了鏡子再走!”賈家人怨恨這面“風月寶鑑”害了賈瑞,卻不知害他的卻是他自己的心魔。

一面用來端正衣冠的鏡子,不僅能窺見五臟六腑、摒除邪魔歪道,還能看穿潛藏在人心底的慾望。為何古人要給銅鏡賦予如此神奇的含義?這個問題我一直捉摸不透,直到有一天,在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被鏡子裡突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己。心是放下了,但那一刻的陌生感卻怎麼也揮之不去。這種異樣很難用言語來形容,我由此開始思索一個問題:人如何發現了自己,也就是“我”的存在?

映象成雙:中國歷史文化中的“魔鏡”

當我們的祖先第一次從水面上看到了隱隱約約的自己。他的內心應該是相當震撼的。他也許在想:這個人是誰?是“我”嗎?原來“我”長這個樣子!他或許會很驚訝,甚至有些恐懼。“這個人”應該是最熟悉不過的了,但看上去卻比所有人都要陌生。他真的是“我”嗎?“我”又是誰?他和我是一樣的嗎?會不會存在另外一個“我”?一連串的問題困惑著他們,也開啟了遠古人對自我的思考。這種思考自然是很幼稚的,但卻是哲學史上探索自我的第一步。

因為做夢而疑心靈魂—另一個“我”的存在,而靜止的水面以及後來岀現的銅鏡,又使人在清醒的情形下加深了對“我”的認識。鏡子外面的“我”和鏡子裡面的“我”,一體兩面,左右相反,這種有趣而微妙的差別,引了人們的遐想。既然銅鏡能看到“我”,它是否也能看穿“我”的內心?是否也能看到異於“我”的他物?諸如此類的想象引發出關於銅鏡的種種故事。直到今天,人們還在探求。只要“我”存在,這種探索便永遠不會結束。

人唯有藉助外物,才能看清自己,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心。這“外物”,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人。我們的生活中少不了鏡子,不管是照面鏡,還是“照心鏡”。有人認為,鏡複製了“我”。我卻覺得,鏡中的影,不是一個複製的“我”,而是另一個自主的“我”,這個“我更貼近人心底的慾望,更容易被煽動,也更加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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