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蠟節帖》草書賞析


王敦《蠟節帖》草書賞析


左:西晉《賀大蜡》紙質名帖

(樓蘭古城遺址出土)

右:西晉《賀蠟》木簡名帖

(樓蘭古城遺址出土)

“賀大蜡”是西晉拜帖上的賀詞,寫在拜帖的上端,中間空,下面署名“弟子宋政再拜”。這件紙質拜帖,出土於羅布泊荒漠的樓蘭古城遺址。19世紀末葉以來,古樓蘭相繼出土了一批魏晉文書,大多是殘紙斷簡,當年的廢棄物,今天卻是難得的魏晉墨書真跡。

漢代書寫用簡牘,寫拜帖也是如此。宋政的拜帖用紙寫,卻仿木簡的形制,裁成長條形。古樓蘭簡紙文書中,宋政的名字還見於另外兩件文書,姓名前都冠有“從史位”,侯燦、陳代欣編撰的《樓蘭漢文簡紙文書集成》解釋為“無固定職事的小吏”。

這個“從史位”,《西狹頌》(刻於甘肅成縣棧道崖壁)十二人題名中也能見到,其中第十人的題名是:從史位下辨仇靖字漢德書文”,下辨是仇靖(字漢德)的籍貫,他承擔“書文”之事,排名靠後,可見“從史位”屬於小吏。

樓蘭出土的文書裡,還有一件寫在木簡上的賀蠟拜帖,上端殘損,唯餘“蠟”字,也是中間空,下面雙行,正中署“弟子新(?)珍再拜”,左邊僅寫“賀”字。

這兩件賀蠟拜帖,顯示了“蠟節”時的人情交往,可以看作現存最早的節日賀卡。兩件拜帖都用隸書體書寫,卻帶有濃郁的楷書筆意。

晉朝以隸書為古體,用隸書寫拜帖更能表示恭敬。宋政、新(?)珍自稱“弟子”,所拜自是長者尊者,文字書寫當然不能潦草馬虎。

具寫賀禮的拜帖習俗,秦朝已經存在。《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呂公避仇,從山東單縣遷居東鄰的沛縣(今屬江蘇),縣令奉為貴客,專門為他設宴縣中的吏員、名流都拜賀。賀客太多,廳堂容納不下負責收財禮的縣衙主吏蕭何宣佈賀禮不滿千錢者,坐之堂下邦時為泗水亭長,“好酒及色他也來拜賀湊熱鬧,未帶一文錢卻在拜帖上詐寫“賀萬錢”。

拜帖進,呂公見錢數甚多,起身到相迎。“呂公好相人,見高祖(劉邦)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宴會散後,呂公挽留劉邦勉勵一番許配女兒。為此,呂媼埋怨呂公“何自妄許劉季?”世事難料,岳母看不起的無賴女婿,後來做了開國皇帝,自己的女兒貴為皇后。劉邦死後,呂后以皇太后身份主持國政長達十六年,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位臨朝稱制的女性。

兼寫賀錢、賀禮的拜帖,依處是通名之具。通名是古代拜訪他人必經的一道禮儀程序。訪客須在門外遞上拜帖,上面寫明自己的籍貫、名字以及問候語,交給門役遞進,西晉《賀大蜡》紙質西晉《賀蠟》木主人同意之後,引入相見。

古書中所說“奉謁”“投謁”“投刺”“通刺”,皆指懷謁持刺通名求見,事由確實多種多樣。如果主人特別看重來客,就會像呂公那樣到大門口迎客。訪客通名之後,正常情況下,都能如願見到主人。

但也有意外,東漢那位四歲讓梨的孔子後裔孔融,曾經受長官楊賜派遣,到大將軍何進府上“奉謁”,恭賀升遷,門役不當回事,磨磨蹭蹭不及時通報,氣得孔融“奪謁還府”。

王敦《蠟節帖》草書賞析


西晉《蠟節》殘紙(古樓蘭遺址出土)

“謁”和“刺”是漢朝通行的拜帖名稱。謁是長方形的牘,正面寫受拜者的尊稱,背面署拜謁者的名款,兩面都可以分行書寫各項內容。刺是長條形的簡,所寫姓名與問候語,“長書中央一行而下”。通常要寫明爵位、籍貫,又稱“爵裡刺”。

刺的形制小,分量輕,不如謁那樣莊重氣派,但是成本低,便於攜帶。東漢以來,私人交往日漸頻繁,用刺通名更常見。近百年來,通名的“謁”和“刺”在南方的古墓古井裡時有發現,刺多謁少。

宋政、新(?)珍賀節的拜帖,所寫“大蜡”“蠟”是祭祀之名。《禮記·郊特牲》說“天子大蜡八”,意思是天子主祭與農事有關的“八神”,如教民農耕的神農氏、發明耕作技術的后稷、百種神、田神、田壟間的界神、捕田鼠的貓和食野豬的虎、堤防神、溝渠神。

周天子代表天下的臣民祭祀這“八神”,還要念誦“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之類的祝詞。“蠟”祭諸神是為了報恩,祈禱來年豐收,這樣的祭祀權,後來下移了。晉人所謂“歲事告成,八蜡報勤,告成伊何,年豐物阜”,帶有公共訴求的意味。上古還有祭祀祖宗的“臘”,各祭各的先祖,屬家事。

《太平御覽》所錄《玉燭寶典》說:“臘者祭先祖,蠟者報百神,同日異祭也。”到了秦朝,兩者統稱為“臘”,都在歲終之月。周朝以農曆十月為歲終之月,故臘日在孟冬(冬季的第一個月)。

漢行夏曆,以十月為歲終之月,臘日改在十二月,所以後人習慣把舊曆十二月稱為臘月。歲暮之“蠟”的具體時間在冬至後第三個戌日,既是一年之中重大的祭祀活動,也是隆重的節日。《禮記·雜記下》下記載那天“一國之人皆若狂”。東漢蔡邕《獨斷》說:“臘(蠟)者,歲終大祭,縱吏民宴飲。”

西晉裴秀《大蜡》詩形容了蠟節的盛況:“有肉如丘,有酒如泉,有餚如林,有貨如山,率土同歡,和氣來臻。”北齊魏收寫過一首詩,詩名就叫《蠟節》“蠟節”這個詞,現在的辭書裡見不到,始於何時說不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晉朝已有“蠟節”之稱。

古樓蘭出土的一件楷書尺牘殘紙,存五行文字的上半部分,第一行“屈頓首頓首”,是署名和具禮語;第行“蠟節皆亦同”,是個完整的句子。按古人摘取帖中語詞命名尺牘名稱的辦法,這件尺牘殘紙可以稱為《蠟節帖》。雖然不是名人書跡,卻有見證節俗的史料價值。

魏晉時期,古樓蘭遺址是西域都護府長官的所在地,那裡現在是荒涼的荒漠,而漢晉時期還有湖泊、河流,亦兵亦農的戍卒開闢了幾個屯星區,估計官兵的糧食供應主要靠自給。生活在樓蘭古城的先民在尺牘裡說“蠟節皆亦同”,表明當時樓蘭邊陲和內地其他地方一樣,歲終舉行蜡祭,放假過節,登門致送賀禮。

東晉大將軍王敦(266~324)的書信裡也提到“蠟節”,這件草書尺牘名為《蠟節帖》帖文四行四十一字,首尾完整:“敦頓首頓首,蠟節忽過,歲暮感悼,傷悲邑邑(悒悒)。想正如常。比苦腰痛,憒憒。得示知意,反不以悉。王敦頓首頓首。”

王敦是晉武帝女婿,娶襄城公主,仕途順利,大半生在西晉度過。“永嘉之亂”以後,他和堂弟王導共同輔佐琅琊王司馬睿在江南站穩腳跟,317年擁戴司馬睿稱帝。

東晉初年,王敦王導分別掌握軍政大權,人稱“王與馬共天下”。王敦晚節不保,調動軍隊,問鼎朝廷,死後受到“發瘞出屍,焚其衣冠,跽而刑之”的懲罰。王敦《蠟節帖》墨跡,北宋時深藏宮廷,“靖康之難”以後了無蹤跡。這件書跡在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刻入《淳化閣帖》,徽宗朝又刻入《大觀帖》,也見於《絳帖》《汝帖》等法帖中,得以傳世。

王敦《蠟節帖》草書賞析


東晉王敦《蠟節帖》

(《淳化閣帖》卷二)

王敦好清談,性簡脫。他寫草書,運筆流利,間有縱引連筆,近乎“今草”的筆調,但是結體平正,不如他的從侄王羲之草書那樣欹側多姿。這件《蠟節帖》寫於“歲暮”,臨近新年。辭舊迎新之際,王敦嘆息歲月流逝,又是“感悼”,又是“傷悲邑邑”。他為“腰痛”所苦憂愁煩悶。這種歲暮引發的感傷,今人恐難理解。

現在的中老年人辭舊迎新,傷感抑或有之,與人通問則忌諱言病嘆悲,只道吉語祝福。晉朝士族名士圈的風氣卻不是這樣,他們陶染玄學,對無常的人生特別敏感,自戀自憐是一種時髦風尚。尺牘裡傷時感懷,就像抒情詠歎一般。

王羲之的尺牘,有的寫於正月初一(王羲之避祖父“王正”之諱,把正月初一都寫為“初月一日”),也有一些感傷之辭。張彥遠《右軍書記》錄有兩則:“初月一日羲之頓首,忽然改年,感思兼傷,不能自勝,奈何奈何!”“初月一日羲之白,忽然改年,新故之際,致嘆至深,君亦同懷。”他說“君亦同懷”,是說受信對方也是如此。致嘆為雅,晉人風氣如此。

正月初一,古人有種種文雅的說法,如元旦、元日、正旦、三元之日(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三朝(年、月、日之始)。唐朝以前,蠟節比元且隆重。明清兩朝,元旦成了盛大的節慶,官府封印不辦公(自臘月二十到正月二十),皇帝在紫禁城裡舉行百官朝賀大典,民間在五更時迎神敬神。古時的“蠟”祭融入元旦前後的風俗之中,不再是重大的節日。

民國初建的1912年1月,臨時大總統孫中山頒佈《曆書令》,實行陽曆、陰曆並行的歷法體系。舶來的陽曆作為行政、執法、外交的時間標準,傳統的陰曆用於農事和目常的社會生活。中西合璧,國人可以過上一陽一陰兩個新年。1949年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決定,陽曆新年叫元旦,陰曆新年叫春節。元旦搬家,由陰變陽;立春目的春節挪位,轉讓給正月初一。傳統悄悄在變,不留心則毫無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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