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俄國苦海里的光明風帆

俄國文學沒有像中國那樣有長遠的傳統。俄國文學實發於十九世紀,就一百年,天才紛紛降生,這是一大異象,誰也解釋不了。起初當然受歐羅巴影響,不到百年,俄國文學成熟了,反過來影響歐羅巴,整個世界忙不過來地讀俄國文學。


普希金:俄國苦海里的光明風帆


茹可夫斯基(Vasily Zhukovsky,1783-1852)。俄國文學開山老祖,大大的功臣。浪漫派詩人,拜倫、席勒都是由他引進俄國。他仁慈、慷慨、熱誠、優雅,簡直是位聖人。一個民族有這樣一位人物,文藝不復興也會復興,何況天才一五一十一百地掉在俄羅斯的黑土上。
十二月黨人於1825年在聖彼得堡發動革命,失敗了,死了不少優秀青年。浪漫主義思潮卻更加洶湧,普希金就出現於這樣一個時代。
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1799-1837)之前,俄文不純粹的——但丁之前,意大利文很尷尬。德文,是由馬丁·路德清理的。馬丁·路德曾說:我好不容易把馬廄裡的糞便清除了——當時俄文夾雜許多外來語,古體今體,條目混亂。普希金,第一個用純粹的俄文來寫美麗偉大的著作。
文字與語言關聯,又有非語言的因素,不能頒佈法律來規定語言,靠語言學家也整理不好,只有天才特高的文學家,他為自己而使用文字,一經應用,文字生機勃勃。中國的白話文,用得最好的不是胡適他們,而是曹雪芹。
普希金被公認是俄國文學的太陽,相當於莫扎特在音樂上的成就。他生來就是詩人,在皇村學校時就構想長詩、喜劇、長篇小說,沒有別的要做——這種才是天生的藝術家,不改行的,起點就是終點,終點也是他的起點。世界上什麼事情最可怕呢?一個天才下起苦功來,實在可怕極了。


普希金小時候大量閱讀父親的歐洲藏書,又讀俄國前輩傑爾查文(Gavrila Derzhavin)、巴丘什科夫(Konstantin Batyushkov)的作品。茹可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師,讀了學生的詩,送普希金一張照片,上面寫道:“給我的學生,他的失敗的先生敬贈。”

普希金:俄國苦海里的光明風帆


照片我也有,還不知道題贈給哪一個學生。
1813至1815年,普希金寫的還是前輩巴丘什科夫的“輕詩歌”(light verse),即所謂“阿那克里翁體”(Anacreon,謳歌醇酒、美人),過了兩年,轉調了,寫單戀的痛苦,心靈的早衰,青春消逝的悲傷,這又是菇可夫斯基的風調。
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貝多芬的第一、第二交響樂,就明顯地受莫扎特、海頓的影響),而天才的特徵,又是不顧死活要找自己的風格。“風格”的定義,我最近想到的詮釋是:“敏於受影響,烈於展個性,是謂風格。”當年巴丘什科夫自以為循循善誘,規範普希金,普希金回答道:“不,我要艱難地走自己的路。”
就我少年的記憶,模仿別人風格時,不知怎的,神閒氣定,儼然居高臨下,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風格在哪裡。姊夫姊姊看了我的詩,兩人商討:“弟弟年紀這樣輕,寫得這樣素淨,不知好不好?”我心裡反駁:“年紀不輕了,素淨當然是好。”
但我知道他們的憂慮。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淨是不祥之兆,要出家做和尚的。
普希金少年就有心衝出狹隘的個人抒情的範圍。1814年寫出《皇村回憶》(Recollections in Tsarskoe),引起狂熱讚美。文學界前輩給予高度評價。有一幅畫,畫著他朗誦這首詩的高貴姿態。那些俄國老作家可不像中國老作家,一感到普希金出現,情不自禁叫起來:“這是一個巨人,將超越我們所有的人。”有的說:“看哪,這個壞蛋已經寫得多麼好啊。”


普希金自己呢,獨愛拜倫,他說:“我愛拜倫,愛得發狂。”在一首《白晝的巨星已經黯淡》的詩的副題,明明寫著:“仿拜倫。”
說來湊巧,我近來也懷念拜倫,寫了一首《哈羅德II》,大意是哈羅德又到了西班牙。還寫了一首《致普式庚》(普式庚,今譯普希金),第一句就套用普希金的口吻。這是一種新技法,在現代畫面的百忙之中,不期然地放進一點點古典,特別有靜氣,彷彿一個強盜吞下一粒定心丸。
一個人的藝術作品,留在世界上,實在是不死的。對於我,拜倫、普希金完全是活著的。
普希金非常關心政治,很參與,這我不認同。我要是活在“五四”或者抗日時期,不會去寫反帝反封建的詩。抗戰、救亡,會參加。寫詩,我不會弄“同胞們,殺鬼子”這種調子。筆和小提琴一樣,不能拿小提琴殺敵。你要搞政治?不如搞軍事,搞軍事,不如搞政變——一張小紙條,取你千軍萬馬。
詩人關心政治,寫政治詩,事過境遷,留不下來的。現代的文學家聰明冷靜了。索爾仁尼琴、昆德拉都是旁觀祖國的大風大浪,一個在美,一個在法,很安靜。這兩位還不是燈塔型人物,卻能像燈塔一樣,不動。
普希金如果生於現代,又是僑居外國,寫得更起勁,更好,我想他是不寫意識流的,明白、清新,這才是大路。我們會很談得來的,相互改改詩——要是他精通中文的話。

在普希金之前,俄國的詩人,詩人而已,普希金是第一位“藝術家的詩人”,這是別林斯基(Belinsky)的評價,很中肯。傑爾查文善於描寫景色,音調鏗鏘有力。巴丘什科夫造型優美,格調和諧。茹可夫斯基有迷人的音樂性。這些特徵,普希金一下子就吸收了。據說看普希金的原稿,非凡的簡潔。
簡潔是大天才的特徵(在希臘,是典範)。有人向普希金請教:“很早你就同煩冗為敵,同廢話作戰。教給我,如何才能巧妙地與簡練為伍?”
不知普希金怎樣回答。如果普希金授權我作答,我就寫道:“先生,來信太囉嗦,祝簡練。”
作文,第一就要簡練。簡練就是準確,就是達意。

普希金:俄國苦海里的光明風帆


果戈理也很懂普希金的好,他說:“普希金的每一句話之所以強有力,只由於這句話與別的話聯結在一起,才有整體的重量,如果離開了整體,這句話就軟弱無力。”
繪畫,通這個道理,書法亦復如此。
普希金對希臘詩下過極大的功夫(別林斯基稱希臘為“藝術工作坊”),流放時期寫的《海仙》、《繆斯》、《少女》、《戴奧尼婭》、《夜》,都是希臘藝術作坊的學藝品。普希金讀希臘詩,也只是讀譯文,但像別林斯基所說:“深厚的藝術本能,彌補了不能直接研究古代作品的缺陷。”
別林斯基這些話,也替不通外國文的同志們做了解嘲。當初我們憑印刷品、留聲機接觸西方繪畫、雕塑、建築、音樂,沒有被誤導,完全靠藝術的本能。將來一定要到希臘去,用手指觸摸神殿的柱子。
海涅、司湯達對拿破崙大頌讚,而普希金與拿破崙的關係,真是難為他了。文學家的愛恨,是自由的,純個人性的,而史家的愛恨是有標準的,非個人的,所以藝術家一談歷史,臉色凝重。司馬遷寫《史記》,很為難,雄辯、巧辯,甚至詭辯,為他所喜歡的人物講幾句話。他喜歡項羽,按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只有帝皇傳才能列為“本紀”,可是司馬遷卻寫作《項羽本紀》,全文處處突出項羽的性格才能,最後雖然狠狠批評了一句,整體看,明明是小罵大幫忙。


我完全認同司馬先生的用心良苦。《滑稽列傳》,《遊俠列傳》,都是司馬遷興趣所鍾,別開生面,其他史家是不寫的。司馬遷在《史記》中做盡了小動作,因為實在寫得好,其他史家奈何不得。
史筆、文筆,是不一樣的。文學與史學的大問題,至今無人提出來研究。
論到性格才華的惺惺相惜,普希金喜歡拿破崙,而國情民心使普希金不能言出由衷,他寫於1821年的《拿破崙》原是列為“頌詩”的,但按照當時的社會輿論,拿破崙是“兇惡的侵略者”、“殘暴的專制君王”。三年過去後(普希金大概想了三年),他改變了說法,稱拿破崙是“叛逆的自由的繼承者和元兇”。小貶大褒,無疑承認拿破崙的英雄性。
事情早已過去,我著眼於詩人的用心。凡使詩人為難的事,不論大小,我最感興趣。他們為難的事,輪到我,也為難,好在許多使古人為難的事,我不為難了,古人的夢,由今人來醒。紀德說得好:“最快樂的夢,不及醒寤的一刻。”
《致大海》(To the Sea)一詩,是普希金向浪漫主義告別,拿破崙、拜倫,都消失了。寫《歐根·奧涅金》(Eugene Onegin)時,普希金的制高點是超逸的了。他關心時事,但一到藝術,就十分純粹。這一點,致命地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讀了太多太多的歷史和哲學,小說中一點不肯流露,所謂“冰山是隻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但是,現實的歸現實,藝術的歸藝術。藝術不能跟現實走,藝術也不可能領著現實走。所以普希金全面關注現實,而作品如此之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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