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之間的情感，怎麼可能簡單地用“塑料花姐妹情”一言以蔽之。如果有人要透闢論說女性之間的情感，那個人也只能是女性，因為，只有女性才懂得她們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
與男性之間吃吃喝喝、玩樂冒險甚至生死與共的情感不同，女性之間的情感就像女性所擅長的編織一樣，聚合、成型、扭曲、纏繞、斷裂、還原、聯結，若不是個中人，誰又能瞭解其中無比細膩的千回百繞？與男人之間形成的種種集團關係迥然不同，女性的友誼沒有等級制度，沒有口令，沒有秘密標誌，是一種更為純粹的相悅相親的關係。
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的那個女友，是全班唯一的獨生子女，來自於極其富足的家庭。她有獨立的小房間，佈置得如同電影中的場景，擺著各種玩具、文具，時尚新款、琳琅滿目。她常常一身嫩黃底小碎花的連衣裙，配上粉紅的有彈力的襪子，閃亮的黑色漆皮鞋，走路一步一步的，腳跟踩著直線，嬌得不能再嬌了。一教室的小孩兒，都沒她利落俊俏，整潔乖巧。同班的女孩兒家沒人願意與她作伴走，怕將自己比了下去，又將她更比了上去，可當時小男孩一般的你，根本不看重這些，每天跟她一起上學放學。灑滿陽光斑點的林蔭道上，漂亮女友抓了一把瓜子兒給你。你們小嘴靈巧地嗑著瓜子，一個瓜子進去，出來便成了整整齊齊的兩半兒，落在斑斑駁駁的石子路上。細小的牙齒嗑得瓜子清脆地響，“剝剝剝”唱歌似的，多麼快樂開心的童年啊！你們好得分不開就像一對並蒂花。
青春期，你會因為女友的腿型比你的纖細而心生鬱悶，但你們依然會穿著同款的閨蜜裙子一起逛街嬉戲。長大了一點，你的胸型是B杯而她的胸型是A杯，你有時為自己擁有女人味而不免有小小的洋洋得意，有時還是羨慕女友的未成年胸型的純潔感，覺得自己被拋到了庸俗的成人世界，你糾結地有時想活在自己的身體裡，有時又想活在女友的身體裡。初次品嚐愛情滋味，你們各有各的煩惱。當你的女友為了心儀男神勇往直前不管不顧，你私心裡覺得她自不量力看不清感情中要勢均力敵，因為她全身心的投入你又感受到自己被忽略的失落。當你的女友遇到了渣男，在矇昧衝動中輕易交付了自己的初夜，你抱著流淚的受傷的她，哭得比她還要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你在她的破裂與毀壞中那麼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破裂與毀壞。是的，這就是閨蜜，女人之間的故事比什麼都要複雜，那是不可簡單定義的真切情感。女人的心情是誰也弄不清的，她自己也許也未必弄得清。
大學階段，你有了更親密的女友們，一個宿舍七個女生，你們一起上課、吃飯、洗衣服、臥談會、讀書考試、外出遊玩。某個女友開始織毛衣，你們其他六個女生都先後繞起了毛線團、拿起了毛衣針。某個女友嘗試了學校東門的波浪燙髮，你們其他六個女生的頭髮也開始了折騰來折騰去樂此不疲。從大一時的素面朝天到開始嘗試各種彩妝，從大一時的只穿運動鞋到蹬上了顫悠悠的細跟高跟鞋，你們的宿舍裡堆滿了紅棗兒、蜜棗、龍眼兒、山楂，盡是些女孩們饞嘴的甜酸玩意兒，你們哭哭笑笑、吵吵鬧鬧度過了整個大學時代。你們分享過傷感的私人日記，你們掩護過彼此的狼狽時刻，你們照顧過彼此的感冒發燒痛經嘔吐，你們在公共浴室的水霧騰騰中看見過彼此皎潔赤裸的身體。當畢業到來之時，在離別的火車站臺上，火車即將啟動的鳴笛聲，一聲聲催人心肝。你們伏在彼此的肩膀上哭得柔腸寸斷、聲嘶力竭。一個女友畢業後去了她男友所在的城市工作，男友已佈置好了婚房，她未來的人生將在那座遙遠的北方小城安頓下來。一個女友畢業後接受了位高權重的父親的安排，將回到她曾千辛萬苦走出的青藏高原家鄉，她未來的人生會有父輩的照拂與規劃。一個女友（我們宿舍的香妃公主，真正的女神與校花）在畢業前夕不得不和相戀數年的男友分手，因為她來自寧夏少數民族區的傳統穆斯林家庭，終身大事的習俗要按照教規而定，作為回族女性她只能嫁給同族男性，嫁給愛情那是太過奢侈的事情。當我們擁抱在一起為了青春散場而淚流滿面的時候，我們通過心底那一聲細弱的哀鳴，終於痛切心扉地知道，在我們面前的道路上大踏步蹬蹬蹬走著的都是男性的龐大身影，男友，父親，丈夫，家族長輩，宗教長老，為什麼沒有姐妹們親密無間的身影？我們曾緊緊拉著的手將會漸漸鬆開，我們面對的是過於龐大的人生和無窮無盡的時間，這是溫柔陪伴的姐妹情誼或許永遠都到達不了的距離。
我喜歡的一則歷史故事，是關於兩個女人的複雜情感的。晉明帝時，大司馬桓溫取蜀，納李勢妹為妾。桓溫的老婆得知消息後妒火中燒，率侍從持器械打將而來。撞開門的時候，李勢妹正坐在窗前梳頭，但見她一頭長髮如瀑布般傾瀉至地，膚色像白玉一樣光采照人。她徐徐結髮，神色閒正，並沒有因為公主到來而表情有變。她從容不迫地對公主說道：“我國破家亡，並不情願到這裡來；今天如果能被殺而死，這倒是我的心願。”一個是淡淡說出“若能見殺，乃是本懷”的女人，發委藉地，膚色玉曜，那嬌柔的風姿媚態，格外悽婉動人。一個是東晉明帝的女兒南康長公主，一位霸氣十足、十分潑辣的女人，自小性格豪爽剛烈，頗具男兒氣概。橫在她們之間的，是權傾一時的東晉大將軍桓溫。李勢妹是成漢皇帝李勢的妹妹，成漢位於今天的川渝一帶，是被東晉大將軍桓溫滅掉的。桓溫率軍滅成漢的時候，順手把李勢年輕貌美的妹妹作為戰利品帶回了家中，揹著妻子南康長公主把李勢妹妹偷偷的藏在自己書房裡。當南康長公主知道這個消息後，勃然大怒，帶著十幾個持刀的婢女殺到李勢妹的房間。憤怒的公主一把推開了房門，但推開門之後的事情就很神奇了。身為女人的南康公主也被眼前的美女梳妝圖震撼了，不由得放下刀，抱住了李勢妹說：“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妹妹，連我看到了你都會心動，更何況那個老傢伙！)從此之後，南康公主對這位國破家亡的李勢妹非常好，倆人姐妹相稱成了閨蜜。
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感，從妒火中燒到情同手足。為什麼李勢妹幾句話便感動了南康長公主，使她消除了妒忌之心？也許因為，這個故事並非如男人們所理解的那樣，是一個妻妾嫡庶相善不嫉妒的美談。李勢妹與南康公主之間，有恨意與殺意，亦有哀求與驕傲，柔情與憐憫。她們之間的情感很難說清是不是這個大背景造成的——造成那種奇特的愛憐、恨意和共同體般的命運。她們都是生逢亂世、陪伴在權傾一時的男人身邊的女人，同生於皇家貴胄，一個國破家亡但備受寵愛，一個下嫁權臣但婚姻空殼，無法辨別是誰更幸運。她們的聯結是痛的，但正是因為這份痛的聯絡，讓她們彼此對望，惺惺相惜。她們之間的情感比男人們所理解的要微妙和厚重得多。
美國女性主義歷史學家吉娜維斯曾對姐妹情誼這一概念進行了概括和批評。她認為姐妹情誼通常被理解為婦女在共同受壓迫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互相關懷、互相支持的一種關係。姐妹情誼是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的基本原則，也是女性主義文學樂於建構的理想國。現實生活中，所謂的塑料花姐妹情，在女性感情中佔比其實是極低的。女性之間的感情遠比刻板印象要複雜、衝動、有更多的牽扯、有更微妙的層次。它包括強烈的牽絆，細微的較勁，溫柔的記掛，困境裡的義無反顧，日常裡的彼此支撐，在自己沒那麼好的時候希望你也沒有那麼幸福的壞心眼，甚至還有超出友誼的依戀，甚至類似於“愛情”的某種排他性。
是什麼造成了現實中女性友誼的四分五裂？是什麼造成了姐妹情誼的易碎與虛幻？為什麼身處其中時常常會滋生許多誤解、委屈、算計與憤恨，好像前路佈滿了荊棘，不能長久維持，而一旦關係疏遠了之後，在懷念中又顯出這份情誼的哀婉與溫馨？在這個世界上，姐妹情誼的本真狀態，為什麼總是這樣一副溫柔美好又蕪雜不堪的局面？是不是因為某種深刻的相似或一致，讓女性之間彼此需要與互相依存，而互相依存的人們之間也會出現對峙與怨恨，尤其當我們如此貧弱無力以至不得不去祈求強大男性的保護，而資源總是有限、分配總是不均、起點總是不公平、命運總是陰險叵測。如何才能讓女性之間寶貴的友誼和精神力量超越種族、政治、歷史，使姐妹們在相互的關心、扶持下，能夠獲得了各自的獨立和新生？
懷念曾經陪伴過我人生路的女友們，不同時期的千姿百態的女友們。曬一曬我大學同宿舍的女友們，照片上的我們，笑臉曾經那麼天真爛漫，那同吃同住、生命互相滲透的四年，是我們記憶中永遠溫暖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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