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蘇軾的“豔詞”風波,“背鍋”千年,今日“昭雪”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是蘇軾的一首詞中佳作《蝶戀花》,其中“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等皆是千古名句,至今仍是美文經典。

細說蘇軾的“豔詞”風波,“背鍋”千年,今日“昭雪”

當年,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惠州時,他的侍妾王朝雲非常喜歡這首《蝶戀花》詞,尤其是對“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句反覆吟詠,竟有自憐傷感之意,以致於在王朝雲去世後,蘇軾“終生不復聽此詞”,由此可見他們的情愛之深。

然而,一首名曰《雨中花慢•嫩臉修蛾》的“豔詞”卻張冠李戴劃入了蘇軾名下。

眾所周知,蘇軾是宋詞“豪放派”的代表人物,雖說他也曾有“婉約”詞作,但“豔詞”之說卻值得商榷。

根據現代學者高培華先生的說法,該詞是蘇軾悼念侍妾王朝雲而作,當然還有其他學者附議之說。

那麼,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到底是不是蘇軾寫的呢?與他的侍妾王朝雲有無關聯呢?

01 這首詞是“豔詞”嗎?

我們先來了解一下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

嫩臉修蛾,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床。長記當初,乍諧雲雨,便學鸞凰。又豈料、正三春桃李,一夜風霜。

丹青易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減餘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後思量。算應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

我們暫且不去詳細解讀這首詞,單從以下幾點表現,就可以看出它的“豔詞”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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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首先,辭藻華麗,脂粉氣濃厚有餘,如“殘黛”和“餘香”等詞語的運用;
  • 其次,題材曖昧,“雲雨”、“鸞凰”和“行雲”、“巫陽”等男女床底之事的隱喻,總也逃脫不了晚唐五代以來“花間派”的浮豔之風。
  • 其三,謀篇佈局,也是從詞人自身的角度展開,由對女子現實的永別、追憶纏綿的過去,再回到哀痛相思的現實,儼然是一篇簡短的“情戀小說”。

因此,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是典型的“豔詞”不假。

02 這首詞的作者是蘇軾嗎?

第一,《雨中花慢•嫩臉修蛾》在三種重要文獻中沒有記載。

  • 一是南宋初期的《東坡詞》。它是由道教學者曾慥所編寫的,論及時間,距離蘇軾生活的北宋時期是最近的。
  • 二是元朝延佑年間的《東坡樂府》。《東坡樂府》原是蘇軾生前的詞作精選文集,在蘇軾的一生中佔有很重的分量。

只可惜,由於宋徽宗下詔,《東坡樂府》連同蘇軾其他著作一道被禁燬了。其中發生了什麼呢?

細說蘇軾的“豔詞”風波,“背鍋”千年,今日“昭雪”

公元1103年,也就是北宋崇寧二年,宋徽宗在蔡京等人的煽動下,於四月份發出了對蘇軾等元佑黨人的“清剿”號令,“天下碑碣榜額,系東坡書撰者,並一例除毀”。

而這一年,是蘇軾去世後的第三年,可以說,蘇軾的在天之靈也不會瞑目的。

時光荏苒,峰迴路轉,到了元朝仁宗延佑年間(公元1314—1320年),當時的熱心學者葉曾,他是括蒼人(今浙江麗水),把收藏的“漏網之魚”《東坡樂府》進行了重新刊印,稱為南阜書堂刻本

  • 三是明朝“一代廉吏”吳訥編輯的《百家詞》中《東坡詞》。

《百家詞》一共131卷,編錄於正統六年(公元1441年),起於晚唐五代的《花間集》,終於明初號稱“東南五才子”(包括解縉等)之一的王達《耐軒詞》。

這部《東坡詞》收錄範圍不可謂不廣泛,竟也沒有這首詞。

第二,《雨中花慢•嫩臉修蛾》最初見於明朝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萬曆十七年的狀元、著名學者焦竑批點《蘇長公二妙集》中的《東坡詩餘》。

其中增補的來歷不明的十五首詞裡面,就有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

所謂“來歷不明”,就是不好確定是不是蘇軾的作品。這一點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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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明朝末年著名藏書家﹑出版家、文學家毛晉編寫《宋名家詞》時收入《東坡詞》,其中跋雲:

東坡詩文,不啻千億刻,獨長短句罕見。近有金陵本子,人爭喜其詳備,多渾入歐、黃、秦、柳作,今悉刪去。

毛晉所說的“金陵本子”就是焦竑編的《蘇長公二妙集》,也就是蘇軾的詞作選集。

他有什麼鑑別意見呢?“多渾入歐、黃、秦、柳作”,顯然是指責所收錄蘇軾的詞作不仔細,有些摻雜了秦觀等人的作品。

他重編《東坡詞》時,參考了焦竑編寫的《蘇長公二妙集》,也收錄了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

有一點也要注意,這位藏書大家毛晉在收錄的同時,註明了“元刻逸”。

啥意思呢?既然焦竑對此認為“來歷不明”,毛晉出於“自身專家”的考慮,給這首《雨中花慢》確定了出處。

然而,“元刻逸”就是指我們前文論述的《東坡樂府》,恰恰不遂毛晉之願的是,《東坡樂府》並沒有《雨中花慢》這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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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對宋詞素有研究,“清末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謀編寫《彊村叢書》時,收入了自己編校的《東坡樂府》三卷,其中第三卷“未編年作品”中存錄了這首詞。

但是,朱祖謀在書中作了這樣的解釋:

集中有誤入他人之作,金絳人孫安常注蘇詞嘗刪去《無愁可解》之類五十六首,元遺山稱為完本。今孫本已佚,不知何者為其所刪。茲據毛本,刪去者附註調下。元刻中有五首即為毛氏所已刪,顧尚疑其未盡,如《意難忘》之“花擁鸞房”(程垓詞),《雨中花慢》之“邃院重簾”、“嫩臉修蛾”二首,不類坡詞,苦無顯證。

其中,有兩句話要注意:

一是“集中有誤入他人之作”,也說明了朱祖謀編寫時也有疏漏之處,但因歷史存留原因,不好考證;

二是“不類坡詞,苦無顯證”,這是說,即便收錄了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朱祖謀心裡也表示懷疑,因為它的詞作風格與蘇軾的不一樣,只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

綜上三點所述,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是蘇軾的“假冒偽劣”產品。

03 就作品內容而言,這首詞與蘇軾悼念侍妾王朝雲有沒有關聯呢?

“侍妾之說”的理由之一:從全詞的言語表達上,運用“巫山雲雨”的典故,符合朝雲是侍妾而非正室的身份。

在我國古代,凡言及男女幽歡之事,總要用“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之詞,梁武帝蕭衍和他的詞臣沈約,都專門寫過《朝雲曲》,後來被濃縮成“巫山雲雨”四字,屢屢出現在唐詩宋詞吟詠情愛之事的詩詞裡。

比如李白《清平調》三首之二就有“

一枝紅豔露凝霜,雲雨巫山枉斷腸”。

那麼,蘇軾與王朝雲屬於“男女幽歡”之情嗎?蘇軾與侍妾還需要偷偷摸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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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不是。

北宋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九月二十七日,二十二歲的王朝雲還為蘇軾生下一個兒子。蘇軾為他取名遁,取自《易經》中的第三十七卦“遁”,是遠離政治旋渦、消遁歸隱的意思。

從這個名字我們可以看出,既寓有蘇軾自己遠遁世外之義,又包含著對兒子的諸多美好祝願。

因此,這一理由不成立。

“侍妾之說”的理由之二:從詞句“嫩臉修娥,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暗指朝雲仙逝,符合年輕的朝雲34歲逝世的事實。

蘇軾晚年被貶嶺南,獨有王朝雲伴他南行。剛到惠州,蘇軾便寫下了《朝雲詩》,其中說道: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好一個“舊因緣”!此中何意?

王朝雲在嶺南一直陪伴著蘇東坡(蘇軾被貶以後,於黃州自號東坡居士,後多稱之蘇東坡),一起煉丹、參禪,閒暇之餘,其樂融融,不再停滯於“

巫陽雲雨仙”的浪漫境界。

後來,王朝雲在惠州時遭受瘟疫之苦,年僅三十四歲就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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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想一想,此時的王朝雲在蘇東坡心目中是什麼地位?

不是“正室”恰似“正室”,更是與他同甘共苦,可謂是“患難夫妻”,早已沒有了“巫陽雲雨仙”那種膚淺輕率之情愛

即便給“愛人亡妻”王朝雲寫詩作詞,豈能用那些豔詞暗喻?那不是自毀名節嗎?

大家可曾讀過蘇東坡那首不朽之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這才是蘇東坡的“本色”所在!

故而,理由之二也是枉說之語。

“侍妾之說”的理由之三:從蘇軾生平看,蘇軾被貶惠州,王朝雲不離不棄,朝雲的陪伴使貶謫在嶺南的蘇軾得到巨大的安慰,所以朝雲的死也給蘇軾造成很大的精神創傷,使他陷入“枕前珠淚,萬點千行”的悲痛中。

其實,這種說法並不切合蘇東坡的歷史實際。

王朝雲一生向佛,頗有悟性和靈性,這也是她能和蘇東坡心靈一致的條件。

早在蘇東坡為徐州太守時,王朝雲曾跟著泗上比丘尼義衝學《金剛經》,後來在惠州又拜當地名僧為俗家弟子。

臨終前,她拉著蘇東坡的手誦《金剛經》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句話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世上一切都為命定,人生就象夢幻泡影,又象露水和閃電,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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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只是她悟出的禪道,更寓藏著她對蘇東坡無盡的關切和牽掛,生前如此,臨終亦如此。

蘇東坡是一位“十項全能”冠軍,於詩歌、於辭賦、於儒道而言,都位居大家之列,於佛學呢,也曾有與佛印大師的千古佳話。

何況王朝雲也是佛門俗家弟子呢!

蘇東坡經歷了仕途的幾番挫折,也歷練了心智,看透了塵世,這就是他能以“灑脫一世”揚名歷史的主要原因。

王朝雲的撒手人寰,不是給他帶來精神上的創傷,而是人生歷難之後的一種超脫。可以說,已經到了“欲哭無淚”的清心寡淨之狀態。

正因為如此,蘇東坡尊重王朝雲的遺願,於紹聖三年(公元1096年)八月三日,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棲禪寺的松林裡,親筆為她寫下《墓誌銘》,銘文也有濃厚的佛教色彩:

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所謂“枕前珠淚,萬點千行”之悲痛,又從何而來呢?

所以,理由之三也是莫須有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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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總之,這首《雨中花慢•嫩臉修蛾》可以斷定是一首名副其實的“豔詞”,但並不是蘇軾之作,更與王朝雲之事無關。

蘇軾詞情“豪放”之餘,也有過婉約詞作精品,只不過非凡人之詠唱。北宋著名詞人蔡伯世曾經說過:

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只是情得其正, 不似耆卿之喁喁兒女私情耳。

比如他的《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

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

把盞悽然北望。

大家在品讀之後,是否也會有“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的感傷,能否體會到蘇軾“把盞悽然北望”的蒼涼?

其實,蘇軾留給我們後人的還有很多,無非是沒有好好理解和把握,今天就算拋磚引玉,“一蓑煙雨”裡,人間一孤鴻!

參考文獻:

1、張承鳳《蘇軾豔詞三首辨正》

2、東方龍吟《解讀蘇東坡》

3、《互動百科•王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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