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杨牧

怀念杨牧

2019年11月10日在台北跟杨牧见面

2020年3月13日的早上,睡梦中被电话吵醒,台北的朋友告诉我:杨牧走了。

懵懂中我还以为他们搬回了西雅图,旋即本能地明白了朋友口中的“走了”所指。非常感伤,而这种情绪似乎找不到着落点。脑际飘忽地浮游着去年在台北跟他见面的情景,可能这是对我的一种安慰吧。

提到杨牧,大约人们想到的是诗人杨牧。他在台湾诗坛成名早,二十岁,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出了诗集《水之湄》。他崇尚美,1977年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的编者称“杨牧是位‘无上的美’的服膺者”。讲求创造的他,诗风变换,而始终一贯执着于美。台湾文坛曾选出十大诗人和十大散文家,杨牧是唯一名列两个“十大”的作者。

他的散文集《疑神》获得1993年读书人最佳读书奖。这本书里的散文以满溢诗情的书写呈现宗教、神话、文学和生活,见解独特,生动有趣。其实除了现代诗与散文,杨牧在编辑、出版和教育等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

怀念杨牧

杨牧照。(陈文发/图)

我认识杨牧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那个寒假教育部门照例为大学生办了些活动,有一个是关于现代诗的,由余光中主持。那时我对现代诗并不感兴趣,偶而也写过,不外就是些分行的句子。我完全是冲着余光中而去的,因为我是他的粉丝。我们一共十来个学员,杨牧是一个。上课听余光中讲,下课跟杨牧讨论,我开始对现代诗有了认识,同时产生了兴趣。余光中是老师,我一直叫他余老师,不敢称名道姓。杨牧就不一样了,我们平起平坐,何况我还高他一班,我大三,他大二。东海大学大屯山短短的相处,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朴质木讷的他变得顽皮,有时甚至像小孩。活动结束告别之时,他抄写了《寄你以蔷薇》送我。第一段是“寄你以蔷薇,以樱花/以一次小小的独立/影子在影子里拉长/叹息落向黄昏,落向谁的门槛”——全然是他年轻时的诗风:浪漫、旖旎、轻灵而又别致。

怀念杨牧

从左到右:王渝、余光中、覃子豪、杨牧。摄于1961年东海大学

去年我们在台北小住,好友李黎在微信中告诉我,杨牧身体很不好。她说:“你们都在台北,应该去看看他。”于是,11月10日那天我和方明一起去看望他。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应门的是杨牧的太太夏盈盈,见到她我整个身心放松了。她一派安详,比多年前见面更年轻美丽。杨牧已经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中,一只腿伸直搁在皮垫子上。夏盈盈忙着招呼我们坐下,她有心安排我们坐在跟杨牧说话方便的位子上。

我仔细看杨牧,脸色极为白净,大约是常呆在室内的关系。我问他感觉如何,他答称很好,声音清亮。接着他抱怨室内光线刺眼,夏盈盈把窗幔调整一番。他说看不清我的脸,要我挪动坐位,我挪了好几次他才满意。他问起我先生夏沛然,我告诉他很好,在忙着替香港大学出版社翻译历史方面的著作。渐渐他兴致高起来,向方明提起我们以前的各种趣事。夏盈盈似乎先料到了,说起那张照片。那是余光中、覃子豪、他和我四个人的合照,他把照片交给我时非常得意地说道:“你最矮,离天堂最远。”我则想起在东海大学大屯山古堡里我们几个学员鬼喊鬼叫,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互相比赛谁的最难听。他又想起给我写过一封最大的信。真的好大啊,像桌面那么大。我收到时笑了半天,心里想着要回他一封最小的信,指甲那么小,在上面写上两三个句子。可是我天生笨手笨脚,也只能想想而已。后来我们谈到刘大任、楚戈、商禽、罗英、余光中和余师母咪咪。谈得非常高兴,但是我发现他有些疲倦了。告别时,夏盈盈把桌子上的蜜饯包了让我带上,她说发现我爱吃。

离开时我心情非常开朗愉悦。杨牧虽然行动不便,记忆力强思维清晰口齿便给,夏盈盈说时常陪他到楼下院子走走坐坐。我想明年回来看他时,一切定然都会更加好。回到住处我立即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很想陪他继续漫步/流连忘返一九六一年的那个夏天……我不想离去/不想告别/只想说‘再见'/再见”。

没想到的是不能再见了。

王渝(作家,现居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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