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錢兒 鄉村記憶之八
春暖花開時節，我們最喜歡的地方，除開學校東側的棚子，還有一個地方，那就是三一六國道上。這條漢白公路橫貫東西，連接陝西湖北兩省五縣，陝西的鎮坪平利旬陽三縣與湖北竹山竹溪，出嫁女兒的妝抬，就顫動悠閃著，緩緩走過。不知是哪一家的女兒，闊綽富貴，我們一架一抬地數著，兩張大桌背背相抵，朝上的四柱根間又放著四把椅子，那已經是二十四條腿啦。櫥櫃碗框大衣框，接二連三地走過，又是滕椅太師椅背靠椅，整整四十八條腿咧。最後是口大箱子，池塘邊田埂上，我們一群夥伴飛快地跑過，一邊大聲喊叫著，那口箱子裡，別抬著石頭磚塊喲？丟掉它，丟掉它。那是哪一年的事？我們追趕著抬嫁妝地腳步，顫悠悠地漢子擦汗時，我們聽到身邊菜園子裡有嘀咕聲，兩個大漢子，抬一個箱子，從大魚溝到這兒多遠？就站下兩次啦。肯定是糧食，不是洋芋就是苞谷？好玩的我們，大聲叫喚，箱子裡抬得是石頭，是磚頭，孃家人哄婆子屋日弄抬杆的。哦，一群小孩子，一聲又一聲的喊叫著，三一六國道兩邊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一個抬杆的，忍不住打開了箱子，果然是幾塊磚頭，泥胚還沒有乾透，難怪沉沉地，不像糧食咧。嫁妝停了多久？我們沒有誰關心。從那以後，我們常常關注著公路，只要有抬嫁妝地走過，一家會數數有多少條腿，是大戶人家還是窮家小戶的。最多的一臺嫁妝，竟然有六十四條腿咧。
然而，不僅僅是數嫁妝，我們才到公路上的。過路就到燒田壩，壩北一半是菜園子地，南邊一半是燒田大隊的，隊後堡城賽邊，楓樹密生，遠山如火。放映《楓樹灣》電影時，我們總要問大人，那棵楓樹做成的抬炮，是不是我們這兒燒田壩的事咧？他們會造炮嗎？這也是燒田壩名稱的由來。地塊之間溝壑縱橫，埂坎高聳，近處是我們隊上的，種過苞谷，菜籽，也綠肥種植的勞豆子，遠處是燒田隊麥地稻田，抬起頭可以看見遠處，低下頭埋伏在溝坎之下，是我們玩打仗最佳陣地了。石塊與泥團齊飛，木棍與竹條亂舞，衝近後左掃右揮，撤退時眯眼瞎晃，時常有一跟頭摔下坎溝，抱著腳亂叫喚的。頭上破塊皮，臂上劃個口子，從地上抓一把泥土，按在傷口，滿不在乎地揮揮手，繼續戰鬥吧。有衝入對方陣營的，一邊揮動棍子，一邊大聲呼喊，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於是一群石子泥塊從身後如雨樣落下。趕跑了對手，雙手緊緊抱著棍子，像一棍火炮筒，那是電影裡王成的動作咧。
我們到公路邊上數嫁妝也罷，在公路里溝坎上玩打仗也好，真正想看的，不過是榆線罷了。
由竹山竹溪交界處的田埡子，到竹溪平利縣交界的關埡子，公路兩邊多植榆樹，近百里的兩排樹，蒼勁奇崛，幽黑泛綠的樹幹，齊齊整整的排列之中，卻又略作參差狀，稍稍扭曲盤旋地長勢，變化出一種和諧之態。你一眼看上去，不是呆板機械的樹，南北呈列東西兩行如士兵方陣：沿路邊而植的樹似乎在一條線上，細看時交替側身，如站隊時小孩子，一個個扭著頭探看前面的情行咧；路兩邊相對的樹，又以穿插錯位之勢，相互遮掩相接觸，雖說那只是樹梢頂枝稍有此意狀，那其實是植樹者的有意吧？
綠意滿道時，薄薄一片的圓線，弱弱小小的一粒，一串串淺淺地掛著，這時就開始成為我們的目標啦。課間幾分鐘，我們沿著池塘邊田埂，極快地跑過荷池，竄上公路，身子貼在樹幹上，雙手懷抱樹幹，兩腿如剪盤扭於樹身，兩手交替上移，腿腳隨退抽上夾緊，靠腿部固定身子，兩手再次上移著。唰唰唰，三把兩把，我們爬上分枝處，粗大的分枝是第一站，細分枝四面展開，越往樹消上，分枝越茂盛，到得樹頂梢時，又漸漸變少的，遠遠望著如一鴨梨形，兩端稍尖，中間略加油而飽滿，到了頂處才稍稍收束住身子。不需要爬到頂梢上，只要在樹幹基部有分枝處，就能夠採摘到榆錢的。榆樹枝葉本來是根基繁多，聽說公路管理部門，防止每年採摘的孩子，不管有沒有車輛行走，都一個勁地伸手摘榆錢，就把下部枝幹都劈斷清除了的。要想採摘到榆錢，必須上樹啦。一把又一把，滿滿實實地裝進口袋裡，折一兩枝繁茂地榆錢，溜下樹，上課鈴聲也就響起了。公路基腳與荷池邊有一溝，只有田埂處一橋，那條到學校的路也是最寬闊堅實的。另有幾條小田埂，可是很高很狹窄，得從桑樹林邊過，才能回到學校。搶時間的我們，一個箭步縱身飛躍，往往是摔倒在溝邊沿一側，兩手緊抓，雙肘用力，腿左右一晃，把身子蕩上坎。撿起樹枝，爬起來又跑，探頭一看，沒有老師就鑽進教室，如果老師進去了，正在黑板上寫字，輕手悄腳地溜進，邊上位邊摘下樹枝上榆錢，一位一串放下去。枝條上一串串銅錢樣排列的榆花，就這樣安排完畢。
放學後，上課前，那就是一群群夥伴，比著誰個爬樹高，膽子大，敢於在最高最細的樹梢上蕩悠，讓身子隨著榆樹枝幹，在公路上方搖搖擺擺，嘴裡含混不清的嘟嚕著，榆錢兒一片半片撒落在路面上。綠意盪漾著波浪裡，一棵腦袋冒出來，又一棵腦袋鑽出，相互間招呼著，比試著，是自己高，坐的枝條細呢，還是夥伴們。榆錢漸漸的成為金黃色，這才像真正的銅錢呀。女同學踢鍵子，包在布片裡那枚圓小錢，不就是這個樣子麼？這也是叫榆錢的原因吧？我們相互打量一眼，轉身向高處爬去，樹梢越越細，樹枝越來越軟，似乎可以聽到吱吱唧唧地聲響，那是細弱脆軟的枝節在呻吟咧。總有膽大的同伴，瞄準了腳下幾枝樹幹，腳下踩著橫枝，手上拉著一斜伸的細幹，依然走向更邊沿地榆錢處。那些伸手可及的，一串串茂盛繁多的榆錢，他不屑一顧，只為證明自己的勇敢能幹。
當榆錢變成淺白色時，我們採摘它回家蒸飯拌菜，一段時間內，已經是我們的主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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