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的完美人設,將我們“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14期,原文標題《完美人設的圈套》,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社交網絡在虛擬社交中最大限度地賦予了人們展示的自由,促成了“理想自我”的釋放和展示。這些“完美人設”總是讓身為觀眾的我們沉浸在相對的匱乏感中,而作為表演者的我們也被“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記者 | 徐菁菁

“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的完美人設,將我們“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一對年輕人在北京後海冰場玩自拍

“人設化”生存

這是個截稿時間如達摩克利斯之劍般高懸的週日,窗外是北京灰撲撲的大霧霾,面對電腦屏幕愣神的我第N次刷新自己的朋友圈。手機的方寸之間展現著“詩與遠方”:A和他新交往的女友正在逛上海迪士尼;B打卡了遠山碧水、斷橋殘雪;C帶著孩子在日本賞櫻花;我還得知D享用過一頓充滿鮮筍蠶豆薺菜香椿的春日午餐,E在學習品味雪茄、茶葉和咖啡,F正癱倒在家裡的沙發上,聽著舒伯特擼貓。還有一眾人在與朋友聚會,有酒有肉;另有一個小群體剛搶完了北京電影節的票,吆喝著“同去同去”。此刻看來,朋友圈裡每一個人的週末都比我過得愜意。

我是無數個通過朋友圈瞭解“外面世界”的人之一。最近兩年的《微信數據報告》和《2017微信用戶&生態研究報告》顯示,截至2017年9月,微信平均日登錄用戶達9.02億,34.6%的人每天會在微信上花費4小時以上的時間;2016年,61.4%的用戶幾乎每次使用微信都會同步刷新朋友圈,從來不看朋友圈的用戶僅佔比1.3%。有六成以上的用戶願意將朋友圈視為自己的生活場景。

英國劍橋大學人類學和演化心理學家羅賓·鄧巴爾(Robin Dunbar)有一個觀點:人的大腦可以有效處理和150人的直接關係。這個數字,正好是史前採集狩獵者人群的最大規模。直到今天,我們的大腦依舊以祖先的模式進行社交活動。大於這個數字,人腦處理起來就會比較費勁。而據統計,2016年的數據是,有約45%的微信用戶“微信關係”超過200人,13.5%以上的人有500人以上的龐大好友群。我們似乎並不對此感到“力不從心”。

我有666位聯繫人。一年能夠面對面見一次的人,我想不超過100個;一年能夠一起吃一頓飯的人,大概不會超過50個;能夠時不時一起聊天的人,會有20個嗎?通訊錄裡的許多人我都只有一面之緣,但這並不妨礙我明瞭誰熱衷下廚,誰是書蟲,誰走遍四方。

社交網絡簡化了人際交往的時間、空間成本,也使得“瞭解”一個人的信息處理過程變得簡單。我們和他人的交往越來越碎片化,很難再有時間和耐心去全面地瞭解認識一個人。想想你的朋友圈,你大概能夠用“生活家”“打卡狂人”“文藝小咖”“業界精英”“旅行達人”等標籤熟練地對人群進行分類。這些標籤——或者說“人設”,成為我們在虛擬社交中認識彼此的方法論,它幫助你以簡單粗暴、經濟實惠的方式認識一個人。我們樂於這樣幹,也樂於這樣表現自己。

“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的完美人設,將我們“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2017年10月20日,星巴克入駐山西大同,民眾在咖啡店門前合影留念。

“人設”這個詞這兩年很紅。“人設”即人物設定,原本來自二次元,指動漫人物的外貌特徵、性格特點和生活背景。它給人物的調性圈定了範圍,人物得在設定的軌道內進行表演。最早推動“人設”這個詞從二次元進入一次元的是娛樂明星。當下的娛樂圈,真正能讓一位明星俘獲眾多忠誠粉絲的並不是一部劇、一部電影、一檔綜藝或者一首歌,“人設”才是踏上金字塔頂端的法寶。新媒體給了明星們塑造“人設”的最佳空間。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向粉絲們展示自己從樣貌、飲食,到健身、工作的一切。展示的意義並不在於自我暴露,而在於貼上特殊標籤——結婚生子的賣真愛純情、好爸爸好媽媽人設,情商高的賣高情商人設,智商高的賣學霸精英人設,自帶搞笑屬性的賣蠢萌型人設——總之,在競爭激烈的娛樂圈殺出一條差異化競爭的血路。

我們在線上圍觀明星們打造人設,在線下醜聞曝光後群嘲他們的人設崩塌。但實際上,無論哪種虛擬社交形態,每一次按下發布鍵都是一次形象輸出。當你挑選、修飾發向朋友圈的照片,對打下的文字字斟句酌的時候,你就已經在塑造自己的“人設”了。

“人設”是個新鮮詞,但它所蘊含的概念並不新鮮。1956年,美國社會學協會的第73任主席歐文·戈夫曼出版了《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他在書中提出一個影響深遠的概念:“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歐文·戈夫曼一針見血地指出,個體的興趣總是在於控制他人的行為,尤其是人們對其的回應方式。為此,人們會使用一些策略來整飾自己的形象,從而去影響他人心目中對自己的看法。社會交往本身是一個戲劇舞臺,每個人都會在別人面前扮演屬於自己的角色——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這些角色都是積極的。

戈夫曼在書中引用了小說家威廉·桑瑟姆在《女士們的競爭》裡的描寫,生動描述了日常生活里人們在一舉一動之中進行形象管理的內心戲。英國人普里迪在西班牙夏季旅館的海灘邊上露面:“他以巧妙的握法,讓任何想要瞟一眼的人都有一個看到他的書的標題的機會——這是荷馬著作的一個西班牙譯本,因而是古典的,不是粗劣、淺薄的。然後,他收起海灘用毯,把它放入一個乾淨的避沙處(有條理和明曉事理的普里迪),接著,緩緩起身,悠閒自得地舒展一下他那寬大結實的身軀(巨貓般的普里迪),並把涼鞋踢到一邊(畢竟是無憂無慮的普里迪)。”

經歷過社交網絡洗禮的我們不難為普里迪量身定做一套朋友圈照片和配文。正如“人設”一詞的爆紅所暗示的,在我們的時代,我們從事印象管理遠比普里迪更為廣泛深入。

只要你願意,朋友圈是一場24×7全天候無休的直播室。我們從不缺乏受眾。進化心理學認為,八卦是編寫在我們基因中的程序,是人類在長期進化中發展出的一種良性的、自我保護的重要本能。用羅賓·鄧巴爾的話說:人類的流言蜚語,相當於其他靈長類動物的社會性理毛。它讓我們從同伴處獲得信息,從而迅速知道誰安全、誰危險、誰值得信賴、誰不靠譜。對於流動著八卦血液的人類來說,從沒有像社交網絡這樣方便的渠道,讓我們光明正大地觀看他人的生活,並對其評頭論足。

我們也從不缺乏表演慾。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認知神經學家邁克爾·加扎尼加(Michael S. Gazzaniga)在《人類的榮耀:是什麼讓我們獨一無二》一書中說,一些心理學研究顯示,在人們的日常談話中,2/3的對話內容是自我表露,其中11%跟心理狀態(我岳母都快把我給逼瘋了)或身體狀態(我真的很想去抽脂)有關,剩下的關乎偏好(我知道這有點瘋狂,可我真的喜歡洛杉磯)和計劃(我星期五要去鍛鍊),說得最多的則是行動(我昨天把他給炒掉了)。

戈夫曼研究現實生活中自我呈現行為時提出了擬劇理論。他認為,正如演員,任何人的行為都有前臺與後臺的區分,前臺行為像是一種表演,個人在各自的舞臺上利用各種符號表演自己的劇本,塑造自己的理想形象,而後臺行為則擺脫了社會期待的束縛,是真實自我的呈現。

正當我寫下這段話時,我的一位好友在朋友圈感嘆:“朋友圈雖然不靠譜,又那麼戲精,但我只有朋友圈啊!”

社交網絡至少促成了兩種的改變:一些研究認為,網絡的存在讓人們越來越依賴虛擬社交,現實中的人際接觸變得日益稀少。根據《大西洋月刊》的報道,在1985年,一個美國的平均“密友”數量是2.94個,只有10%的人報告稱自己沒有能夠談心的朋友;而到了2004年,一個人的平均“密友”數量是2.08個,25%的人稱自己沒有可以談心的朋友。在這20年間,最大的變化是互聯網的出現。

另一方面社交網絡在虛擬社交中最大限度地賦予了人們展示的自由,促成了“理想自我”的釋放。現實空間的自我呈現主要依賴於語言、體態、表情、眼神、身體接觸以及服裝、髮型等等來完成,而網絡的自我呈現僅僅依賴數字化的符號。在朋友圈,製造印象的成本幾乎為零,真實的自我幾乎可以完全隱藏在屏幕背後。在觀眾眼中,前臺無限擴大,後臺幾近消失。沒有人會知道我們重做了三次才烘焙好一個樣貌完美的蛋糕——可能它的味道還有些古怪,只要在它精心打光的照片上完美無缺。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否真的讀完過一本大部頭著作,併為此感到享受,只要我們貼出自己的三五句評論。當我們最大限度地生活在朋友圈裡,“完美人設”便觸手可及。

“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的完美人設,將我們“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上海地鐵上很多人玩手機。社交媒體取代了面對面的人際交往,成為社交的最重要渠道

“總有適合你的那一款”

一個充斥著“完美人設”的手機屏幕背後,往往是一張豔羨的臉。我的同事A是兩個可愛女孩的父親,他常在朋友圈展現一家人的其樂融融。但他說,他覺得許多人都過得比他好,因為他們有更多屬於個人的生活。我的同事B在當了母親以後,常在朋友圈遭受“爆擊”:為什麼其他母親都那麼懂得照顧孩子?為什麼其他孩子都比我的孩子要乖?我的同事C沒有這些煩惱,她的疑惑是:原本以為自己讀書不算少,可朋友圈裡總有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令她誠惶誠恐。我的朋友杜若是個時髦姑娘。她的朋友圈裡有一位“白富美”,永遠在過精緻生活,拍一張喂流浪貓的照片,要露出半隻穿著愛馬仕的腳。杜若不羨慕這些,吃喝玩樂刺激不到她,但她講,每天看到朋友圈裡幾個女性創業者和合夥人發自己風生水起的事業,心裡癢癢,不免黯然神傷。

朋友圈的海量展示,總能讓我們關注自己比周圍人缺少了什麼,將自己置於一種相對的匱乏感之中。卡內基梅隆大學計算機學家莫伊拉·布克(Moira Burke)曾對1200名Facebook使用者進行了研究,她發現,在社交網絡上,人們不經意地接收各種信息,這種“被動消費”(Passive Consumption)會降低人的連接感和幸福感,讓人產生更多的抑鬱情緒。2016年,英國皇家公共衛生協會的一項研究也表明,那些每天在社交媒體上花費兩個小時以上的人更可能遇到壓力和沮喪感等問題。相比Facebook和Twitter來說,更能帶來這種負面情緒的網站是主打照片的Instagram。

換句話說,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他人精心設計過後的形象,被動消費了這些形象之後,我們下意識的“社會比較”會無形中使我們更無法安於自己的生活,變得更為焦慮。更重要的是,在朋友圈裡,“完美人設比人還多”,你總是能夠找到適合自己的差異化競爭路線,也總能找到讓你豔羨的那一款。

“我特別贊同一個說法:信息爆炸是21世紀的‘酷刑’。無數的信息在告訴你‘什麼是好的’,我們總擔心漏掉什麼,永遠在別人打出的浪花中撲騰。”我的朋友飛毯是一名資深朋友圈玩家。早些年,她在朋友圈的人設是“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現在她自稱玩膩了這一套。

“朋友圈的內容為分享型和炫耀型。”分享型本身就可能製造焦慮。飛毯有個有錢的女性朋友,朋友圈的日常生活就是開著邁巴赫練車。“我知道她就是記錄自己的生活,並沒有炫耀的意思,但會不會有人羨慕得不行?”朋友圈視覺呈現、全天候的生活直播,讓一切“好”變得具體而直觀。

“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的完美人設,將我們“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明星史泰龍在社交網站上曬出自拍照。在社交網絡上,每一次按下發布鍵都是一次形象輸出

至於炫耀型,那就是奔著讓人羨慕去了。飛毯常去一家髮廊,逐漸和髮廊小哥熟識起來。有一天他問飛毯:“姐,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去星巴克,也能去得起五星級酒店吃早飯?”飛毯點頭,小哥詫異了:“那你為什麼不曬朋友圈啊?你這是典型的白富美啊!”

飛毯加上了髮廊小哥的微信,看到他在朋友圈裡發星巴克的咖啡杯,發他在城市光影下抽菸的身影,發他的老外顧客。前不久春節的時候,飛毯看到小哥在家鄉的土炕上和家裡的孩子玩塑料珠,立刻理解了小哥對自己不曬星巴克的“痛心疾首”:“這會在他的圈子裡引發多大的豔羨!他發的北京生活,一是為了告訴他的顧客:我和你們是一樣的;二是為了告訴他的朋友們,他在北京生活得多好。”

但事實上,炫耀性的人設中,被炫耀的永遠是稀缺。髮廊小哥家鄉的朋友們不會知道,小哥並不常常買得起30塊錢一杯的咖啡。小哥經常發一些北京胡同的照片。每張照片上的衚衕都很整潔漂亮,“光看這些照片,你知道他是住在衚衕裡,覺得他每天都是看著鼓樓的晨光醒來的”。有一次,飛毯好奇問小哥房子租在哪兒,小哥坦誠相告:他在一個擁擠的大雜院裡租了很小一間房,沒地方上廁所。

“媒體上的大多數內容都是兩個指向:向上,讓你和比你好的人比,引發你的羨慕;向下,讓你鄙視不如你的人,獲得優越感。我們絕大多數人都缺乏安全感,惡俗點說‘沒有精神家園’。由於缺乏自我定位和認知,我們只能在相互比較中確認自我。”飛毯向我感慨地說。

與小哥相比,飛毯不缺物質,與邁巴赫女郎相比,物質上又絕無可能獲得優勢,不過沒關係,在龐大的朋友圈,總有人值得你去比較,也總有東西能被你找來展示,無數的人設中,總有一款適合你。飛毯走的是精神至上的路線。

好幾年前,飛毯也是朋友圈的旅行達人。那個時候,旅遊的花頭還不多,也不像現在這麼普及。飛毯要做的是和那些普通的旅遊者拉開距離。她租車自駕、住Airbnb都是朋友圈的先行者。她現在還記得,當初她在朋友圈裡以意見領袖的身份給高品質旅遊定了調子:“我在一條朋友圈裡寫道:最好的旅行是當一天遊客——逛景點;當一天居民,買菜、逛菜市場、逛舊貨市場;當一天學生,逛博物館;再做一天的戶外運動。這條朋友圈引發了好多人點贊。”

然而人設不是一勞永逸的,要保持一定的高度,人設的展示也需要不斷調整,蒸蒸日上。往後,自駕遊、住民宿越來越普及,朋友圈裡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涉足那些原本冷門的目的地,“‘旅行達人’這個人設水漲船高”。

作為資深“旅行達人”的飛毯也有自己豔羨的對象。她加上了一個旅行家朋友的微信。“在朋友圈裡,他一年裡面有八個月在旅行、寫作,去過各種犄角旮旯的地方,會好幾門歐洲語言,同時還寫電影評論。我特別羨慕,覺得那是真正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生活,是超越日常的,是‘詩與遠方’。”

有一回,她終於得到了和旅行家一起踏上旅途的機會。沒想到,揭開幕布一角看到的後臺生活並不美妙,人設升級的喜悅摻雜進了骨感現實的沙子。那一次,他們去了當時國內遊客還不多去的貝加爾湖,為了不走尋常路,選了一條所有遊客都不涉足的路線。“我記得我們在一個鳥不拉屎的鎮子上待了好幾天。全鎮只有一個旅館,一個飯店,沒有任何可供遊玩的地方。一個菜市場我們每天要逛好幾遍,一天裡我們有大量的時間是在各自刷自己的微信。我這才知道,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朋友圈省略了那十年功。高格調的旅行並不是朋友圈裡看上去的那麼美好。他在朋友圈裡發表的那麼多深刻哲思,大概也是漫漫時光窮極無聊的結晶吧。”

“有錢有學問,出身也比你們好”的完美人設,將我們“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露西·麥克林伯格在社交網站上曬出自拍照

建構人設的現實代價

觀摩朋友圈完美人生的我們收穫著焦慮,那些建構完美人設的朋友圈達人又是何種狀態?前幾天,我在自己的朋友圈裡發了一條“尋人啟事”,想找出一位敢於直麵人生、剖開自己人設的勇士。朋友Y小姐留下了一條評論:“我應該算是朋友圈表演藝術家了吧。”

我和Y小姐相識多年,我們偶有走動,但絕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往來依然是圍繞朋友圈進行的。多年來,Y小姐的朋友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有一份熱情甜蜜的戀愛生活;有一份可以滿世界跑的編劇工作;有一群喝酒吃肉推心置腹的朋友;還有常常擺滿鮮花,有貓出沒的完美居室。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我知道她談了一場新的戀愛。有一陣,我看他們在柏林看展,在漢堡的港口邊享受新鮮彈牙的海鮮,留言問:“你倆為啥永遠都在一起遊山玩水?”她常在朋友圈發情侶照片,或是男朋友拍下的她。和很多遭人反感的自拍相比,她的照片充滿了似乎觸手可及的真誠的柔情蜜意,我曾忍不住讚歎:Y小姐,你有一張未婚妻的臉!她曾有一次記錄兩人在微信上拌嘴:“他著急半天,寫:有時候不知道怎麼喜歡你才好,重了輕了都不對。真想變成一幅畫一朵花或者一隻貓(都是我喜歡的東西),可能就沒那麼多煩惱了。剛才還得理不饒人雄赳赳氣昂昂的我,刷地眼淚就下來了。”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嘖嘖讚歎:“戀愛啊,你的戀愛真美。”

通過朋友圈,我得知去年的下半年,她跟著創業的男友去了上海生活。上海的生活似乎極其適合她。她拍居所灑滿陽光的客廳,鋪著木地板擺滿綠植的陽臺。樹蔭把整個陽臺映滿綠色,“伸手就能摸到法國梧桐的葉子。”她的樓下還有一大棵桂花樹,整個家都飄著自然的桂花香。通過幾乎沒人上來的公共露臺,能爬上棕紅色瓦片層疊的屋頂,夕陽、雨水和明月都開闊地展現在眼前,瓦間和廢棄的磚頭上都長著晶瑩綿軟的青苔。

我在朋友圈見證了她的滬上生活。在這間公寓裡,她享用由香蕉桃子薄荷奶昔、煎蛋與穀物酸奶組成的早餐。下樓買菜時她遇到只貓掌櫃。公寓周圍被梧桐樹蔭覆蓋的街道上有很多靠譜的咖啡館,提供20多塊的拿鐵,還有20種以上可口的簡餐。好吃的小餐館一天吃一家半年不重樣。講究的上海日料小館子,配烤牛舌的幹碟是用甜椒磨粉摻雜花生碎做的。我還“跟”著她去黃埔江邊跑步,在外灘三號聽過爵士音樂節。

這一切當然都是真實的,包括她記錄下的每一件事情和那些時刻的所有情感。然而,勇於剖開自己完美人設的Y小姐對我翻開了硬幣的另一面,那一面幾乎從未在朋友圈露面。今年年三十晚上,在家裡的年夜飯桌上,Y小姐喝得酩酊大醉,吐了四五次。“不是因為親戚們勸酒,是我自己想把自己灌醉。據說我醉了以後,不停地說:‘爸媽對不起。’”

Y小姐心裡壓著一塊石頭:去年過年的時候,她曾特別篤定地告訴父母,今年會帶回去一個男朋友。宿醉醒來的第二天,Y小姐問在一起兩年的男朋友:“你和你媽媽說過我嗎?”他說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她提到婚姻,他明確地告訴她:不想結婚。“我一直相信我們最後會結婚。我們甚至還在一起討論過以後要是有一個女兒,要給她起個什麼名字。”於是,就在大年初四,Y小姐買了一大早的機票從老家飛回了北京。“我和我爸媽說我要回去工作。其實是怕自己在家裡哭被他們看到——我和男朋友說分手了。”

這段分手的痛心疾首自然沒有出現在朋友圈裡。“從朋友圈看,我在上海確實過得很不錯哦。其實我自己明白,那是很不舒服的半年。”Y小姐告訴我:“就像我在上海的家,我拍出來它最漂亮的一面,但其實那是一個很小的房子,在一棟很老舊的居民樓裡。每走一級樓梯都感覺要摔下去。那棟樓有公共衛生間,第一次進去我覺得自己像到了‘生化危機’的現場。”

“我們的感情也並不像朋友圈呈現的那麼甜蜜。在上海,我們之間已經缺乏真正的交流。他忙於創業,每天很早出門,晚上很晚回來。我則留在家裡寫作。最開始,我試圖扮演一個賢惠的女主人,就像在朋友圈裡曬的一樣,我會做精緻的早餐,但事實上,他並不習慣吃那樣的早餐。一開始,我強迫性地裝飾了我們在上海的房子。我覺得我必須把這個家佈置得很棒、很酷,但實際上,他也不在乎這件事。我們的生活重心完全不再同步,幾乎沒有交集。”

“上海的生活並不活色生香,相反,我很孤獨。我在上海沒有朋友。我每天一個人待在家裡。每到日落之前,大概下午4點鐘的時候,我就覺得像是有一塊石頭壓在身上,悶得不行,於是我就開始猶豫要不要一個人出門走走。往往,在猶猶豫豫中天就黑了下來。我開始問他什麼時候回家。等他到家了,我們可能出門吃個飯,但在飯桌上也沒什麼可聊的。”

這些年來,Y小姐經歷過史無前例的感情波動,經歷過每天寫的戲都被刪掉的尷尬窘迫,經歷過接踵而至的各種病痛。但這些“喪”,在她的朋友圈越來越少見,乃至於銷聲匿跡。她擔心沒有人願意看這些東西。從前她關注一個拍照片很酷的女孩,後來忍不住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因為每次她和她先生吵架,都要在朋友圈裡指桑罵槐。我直覺地感到這個人麻煩、不成熟、生活一團糟。你說你發一個生病,別人能看出什麼呢?自憐?不夠勇敢?大驚小怪?而且沒人陪!誰願意讓人這樣看在眼裡?還有誰會願意負擔別人的壞情緒呢?”

更重要的是,朋友圈的人設對她而言變得越來越重要。Y小姐對自己人設的定位是成熟、自知、自信、樂觀、健康、漂亮……“說到底就是要告訴別人:我沒有走你們的那條路,沒有結婚生子,沒有買房買車,但我也活得很好。”更進一步地講:“經濟上的不穩定,背離主流生活方式的選擇,使得我憋著一口氣,要至少扮演出自己過得還不錯的模樣。那口氣無論好賴都要一直提著,否則,進退失據。”那口氣並不只憋給別人看,那是Y小姐北漂多年的驕傲和自尊,是她的最後防線。

多年來,Y小姐精心呵護著自己的人設。每當有新認識的、她希望能留下好印象的人加好友,她會首先檢查一下朋友圈,把不適合的信息鎖定起來。她的朋友圈有許多分組。其中有一個特殊的組別,“他們是比我‘高級’的一群人,有些人比我有文化、有自制力,有些人可能是潛在的客戶,我會向他們屏蔽我的負面情緒,我把這稱作‘不要用自戀煩你生命的客戶’”。

一個人設完美的朋友圈,確實可以帶來紅利。Y小姐通過朋友圈得到到過工作機會。“有一次有個甲方說:這姑娘特別適合寫都市愛情劇,她一直在用生命談戀愛啊!”她還為此收穫了許多新朋友。“前段時間我認識了一個40歲的男性朋友。剛加上他微信的時候我正在忙著工作,沒空和他聊天。沒想到過了幾個小時,他突然發來信息:對不起,我剛剛看了你的朋友圈,實在忍不住說一句,你太可愛。我也感嘆,我的朋友圈還真是經營得挺成功的。”

被完美人設矇蔽的並不只是觀眾。歐文·戈夫曼就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中說:在一個極端上,人們發現,表演者可能完全為自己的行動所欺騙;他能真誠地相信,他所表演的現實印象就是真正的現實。美國計算機和虛擬現實技術專家杰倫·拉尼爾(Jaron Lanier)曾評價Facebook:它給了人們塑造一個“虛擬模範”的機會,因為我們不必經歷在現實中表現自我時可能會遇到的尷尬——說話卡殼、發揮失常、儀態不佳、妝容脫落等等。我們可以精心地修飾每一張照片,編輯每一段文字,展現一個完美的自己。但正是這種對於塑造完美自己的需求,使人們被“囚禁”在自我表現的牢籠中。

事實上,即使觀眾極少能看到後臺,完美人設也永遠伴隨著前臺與後臺之間的巨大落差。在朋友圈的自拍裡,Y小姐非常擅長把自己拍得漂亮。但她逐漸發現這變成了一個問題:“歸根結底你是要見人的。”最近,有兩個新認識的男性朋友直白地向她表示:你和你照片裡看上去不太一樣。“我以前不覺得自己是個好看的女孩,但很多人誇我朋友圈裡的照片以後,我還真有了偶像包袱。”Y小姐說,“我有些無法面對鏡子裡蓬頭垢面的自己。在感情出現問題的時候,我也會自問:他不喜歡我了,是不是因為看到了我的真面目?我推高了別人的期待,有時候也會讓自己感到尷尬、心虛。”

有時候,Y小姐的現實生活和完美人設似乎模糊成了一片。她不得不用戲劇性的眼光去看待現實生活中的分手:“我在朋友圈秀恩愛,時間長了,我也知道自己好像在寫一個故事。一方面,我覺得在我的劇本里,分手以後的壞情緒是不該出現的。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必須在朋友圈裡把分手的事情廣而告之一下——既然大家看了那麼久的劇,結局是什麼,總該有個交代。理想的劇本是,我只發了一條朋友圈,雲淡風輕:我們已經分手了,好聚好散,一路走好。”可有的時候,她又感到現實的殘酷已經壓倒了“劇本”:“可是,如果我的戀愛不得善終,我的人設不也還是崩了嗎?”

社交媒體上的五種“秀”法

英國作家坎迪·阿奈穆甘(Khandee Ahnaimu-gan)指出,很多人認為自己混跡於社交媒體,是出於一些很體面的理由,比如改變世界、拓展生意,或者和一些很少碰面的人保持聯繫。但事實上,理由只有一個:透露出某些信號。

“一個有錢人如果想讓你知道他很有錢,並不會拿著百元大鈔在你面前晃,而是佩戴一塊百達翡麗手錶。這樣比拿著等值的錢在你面前晃雅緻得多。如果你是一位精英人士,除了告訴別人‘我很優秀’這句沒有人會在意的廢話之外,該如何讓其他人知道這一點呢?答案就是,透露出一些信號,讓別人去發現你的優秀。這些信號更能夠證明你的品格和特質,而社交媒體正是你發出這類信號的最佳選擇。”他指出,人們在社交媒體上想透露出的信號,不外乎以下五種:

財富、生活方式。

比如:發佈乘坐商務艙的照片,照片裡不經意地出現托盤上的香檳杯。發佈海灘躺椅視角的風景照,且這些照片中很少有壞天氣——從不下雨,連多雲天氣都很罕見。

健康、力量、旺盛的精力。

比如:讓大家看看自己在健身房展現出來的臂力。發佈剛剛完成鍛鍊的信息,重點是這個鍛鍊過程配備私教。

智商、洞察力、幽默感。

比如:分享幾篇標題看上去很高級的論文,雖然發佈者甚至都沒有真正讀完這些論文。評論當下的熱點議題來表現自己有多麼的機智。

地位、身份。

比如:我和很酷的一群人在開派對。我在TED做演講。

某個圈子中的一員。

比如:分享一些文章,這些文章很可能會贏得發佈者所屬的某個社會群體的人們的贊同,儘管這些文章可能有些自以為是。(編譯:傅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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