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歷史的巨大變革往往都是從無關緊要的小事開始,就像一條滲水的裂痕,當時沒人會知道,這條裂痕的背後就是歷史的洪流。


一、貴族生活煩惱多


大約是公元前959年,西周周共王(恭王)時期,有一個叫矩伯的貴族,正在屋裡來回踱著步,看起來心神不寧。

西周的爵位按順序是公、侯、伯、子、男。矩伯的爵位是“伯”,算起來還是個相當有分量的貴族。

但外表的光鮮掩飾不了內在的空虛。中國老話說,富不過三代,此時周天子都已經傳了六代,矩伯祖上有沒有敗家不知道,反正傳到他手裡就剩個空殼,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在這樣一個冬天,非但沒人送碳,雪上加霜的事情反而來了,周天子要在豐京舉行祭祀大典。

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有機會參加國家典禮本是件光榮的事情,但對矩伯來說,不吝於是一場危機。

按照西周的規矩,覲見天子是要帶禮物的,這是諸侯貴族應盡的義務。

雖說矩伯距離成王已經很久,但就像過年到老丈人家拜年,大女婿送茅臺,二女婿送五糧液,你總不能送娃哈哈吧。

就在矩伯茶飯不思的時候,有客人上門了。

來人名叫裘衛,是當地一個小官,按現在話來說,是個“暴發戶”。

裘衛家祖上從周穆王時期就擔任“司裘”的職位。

《周禮·天官》記載:

“掌為大裘, 以供王祀天之服, 中秋獻良裘, 王乃行羽物。秋獻功裘, 以待頒賜… … 凡邦之皮事掌之。”

說白了,“司裘”主要負責王室使用的各種皮貨和服飾,算是後勤部門。其實裘衛如果在皮貨這個領域好好發展,今天就沒有“愛馬仕”什麼事了。不過他志不在此。

儘管官職不高,但到了裘衛這一代,通過經營皮貨,儼然在當地富甲一方。

可矩伯這樣的老牌貴族是看不上這種人的,見裘衛來了,也不搭理,說沒看我正煩著呢,你來有何貴幹啊?沒事就早回吧,說著就準備送客了。

裘衛也不生氣,笑著對矩伯說,本想著您上京我還準備了點小禮物,沒想到正忙著呢,那就不打擾了。

矩伯一聽有好事上門,連忙把裘衛請進門。

兩人寒暄完,裘衛開門見山,說矩伯上京不能丟了地方的面子,我家經營皮貨多年,略有些好貨,您看得上眼就挑走,算是借的,以後等有錢了再還不遲。

無事獻殷勤,其中必有詐,矩伯心裡雖然有些忐忑,可想到在天子面前丟臉的情景,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明天的事情等明天再說吧。

就在矩伯心滿意足接受禮物的那一刻,他可能不會想到,這次平常的借貸,將會改變整個西周王朝的命運。


二、借禮物的目的


話說裘衛為什麼主動要借禮物給矩伯呢?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裘衛當然有目的。

古代中國不像現在,那時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經商的,賺點錢還要被人看不起。為什麼大家都不想去經商呢?

說到底,古代中國,國家政策對商人的影響太大了,今天裘衛在“司裘”這個位子上乾的不錯,是能賺錢,但明天就可能被罷官。

賺的錢總會用完,有什麼東西能長久傳承下去呢?

土地!

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可是在西周,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理論上都是天子的,天子可以分封給貴族,貴族可以再分封給下一代,或者士族。

像裘衛這樣的小官,是沒有權力擁有土地的。

然而裘衛另有打算。

在完成在豐京的任務後,矩伯志得意滿的回到封地,只不過他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還錢的日子到了。

別看現在,欠錢的是老大,在西周,還是講禮數的。矩伯只好和裘衛又一次坐到了一起,商討如何償還債務的問題。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雙方商定,矩伯挑的一件瑾璋(玉器),價值 80 朋貝,用 1000 畝土地償還,還挑了兩件赤玉的琥、兩件鹿皮披肩、一件雜色的蔽膝,價值 20 朋貝,用 300 畝土地償還。

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玉璋

雙方都已經談好了,本來事情到這裡應該就結束了,但是,裘衛考慮得更長遠。

我們現在做個正式交易,都應該有個合同,拿西方的說法,就是契約精神。

西周時小宗交易,比如換個牛馬啊,換個兵器什麼的,就已經有合同了,那時候合同叫“質劑”,聽起來挺化學。根據《周禮·天官·質人》記載:

“大市以質,小市以劑。”

說的就是質劑是兩種大小不同的契約券書,大件交易用質,小件用劑。

但是像土地這種怎麼辦?

土地這個東西不像其他,食物吃掉就沒了,衣服飾品錢貨兩清,土地這東西可是要傳承下去的,哪天裘衛和矩伯都沒了,矩伯的子孫如果把土地要回去,怎麼證明土地歸屬呢?

我們現在有房產證,但重要的不是房產證那張紙,而是國家有系統證明,這個房子是你的。

那在西周的時候怎麼辦呢?


三、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公證”


裘衛的方法也許不是首創,但肯定是影響力最大的。

裘衛作為一個商人,對於“物物交換”已經屢見不鮮,質劑自然是一種辦法,商人還有種常見辦法是,找第三方做個見證。這對商人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不過,這都只能算是“私證”,真要賴賬,也只能受道德的譴責。

所以這次,裘衛將“證明”這件事,上升到了國家的高度。從某種意義來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的“公證”。

他首先找了另外幾個貴族來做“證明”,他們是,伯邑父、榮伯、定伯、亮伯、單伯。這五位也都是“伯”,有一定公信力。以後出了糾紛,這件事情有五家可以證明,扯遠一點,這就是“西周區塊鏈”。

其次,他通過這五位“伯”,讓當時的“三司”,也就是,司徒微邑、司馬單旗、司空邑人服,親臨現場主持授田儀式。這相當於國家機關來為此事做“公證”。

最後,這件事情被刻在了一件青銅器上,作為裘衛家的“房產證”被傳承下來。恰恰是因為青銅器,我們今天才能得知當時的真相。

在3000年後的1975年,人們在陝西省岐山縣董家村,發現了裘衛家族的“房產證”,這件青銅器叫“三年衛盉”,高29釐米 ,蓋內鑄銘文132字,完整記錄了裘衛和矩伯的這次交易。“三年衛盉”現藏於陝西省周原博物館。

裘衛的故事到這裡還沒有結束,要破“紀錄”人總是不甘於只打破一個紀錄。

董家村出土的青銅器,一共有 37 件。其中鼎13、簋14、壺 2、鬲 2、盤1、盉1、匜1、鎣1、豆2、其中30件銅器有銘文。也就是說“鍋碗瓢盆”都齊全了。

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深圳博物館主題展 “周邦肇作—陝西寶雞出土商周青銅器精華展”上的裘衛三器(圖片來自網絡)

而其中最有名的,有 4 件,也就是“裘衛四器”,分別是:廿七年衛簋、三年衛盉、五年衛鼎、九年衛鼎。

廿七年衛簋是最早的一件,記錄的周穆王二十七年,裘衛家剛當上“司裘”的官,裘家正式登上歷史舞臺。

三年衛盉就是裘衛和矩伯交易土地的事情,這在“中國公證史”上留下了第一筆。

五年衛鼎記錄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了,說在共王五年,裘衛承包了一個國家工程,要經營涇渭兩條河流,需要用地。

本來裘衛和當地的一個貴族“邦君厲”已經談妥,用裘衛的四百畝地換邦君厲的五百畝地。結果後來不知為何邦君厲反悔了,裘衛就去找了領導反映情況,然後領導就找邦君厲談話,雙方的糾紛終於平定,為此事專門又“公證”了一次,於是就有了“五年衛鼎”。

裘衛又在“中國法制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九年衛鼎的主角又回到矩伯和裘衛了,這次矩伯又去參加天子在宗廟的活動,和裘衛換了一輛配置齊全的高級馬車,矩伯的妻子還得到了三兩帛。

不過這次給裘衛的土地稍微有點麻煩,因為這塊土地已經分封給了矩伯的手下顏陳,土地是給了裘衛,但是土地上有一片樹林是歸屬顏陳的。於是裘衛又給了顏陳兩匹馬,一些皮貨,這才取得整塊土地的所有權。

為此事,又鑄造了一個青銅鼎,算起來,這是裘衛家第三本“房產證”了。

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九年衛鼎上的西周金文書法

四、分封制的崩塌


裘衛的故事講到這裡就差不多了,裘衛這個人,既沒有出將入相,也不是封疆大吏,怎麼看都只是一個小人物。

然而,歷史的走向往往就在不經意間發生。

我們後世劃分整個西周歷史,從武王、成王、康王、昭王都算盛世,到穆王算是個拐點,真正衰落要從周共王開始。

衰落的原因當然有很多,包括軍事、經濟、周邊形勢等等。但是最重要的是,像裘衛這樣的人把西周的“分封制”鑿了一個洞。

本來,西周的土地都是屬於周天子的,通過分封制,周天子把土地的使用權分封給各級諸侯和貴族,諸侯也把使用權依次分封下去。

然而,裘衛的做法,讓土地“私有化”了,這會造成什麼問題呢?

拿九年衛鼎來說,矩伯本來把土地封給了顏陳,但是他也可以把土地拿回來,重新封給裘衛。按這樣的情況,天子的土地是不會少的,哪個諸侯不聽話,封地拿回來就行了。

但是,土地私有化就拿不回來了,像矩伯這樣的貴族手裡土地越來越少,比裘衛更富有的貴族也會依葫蘆畫瓢,這就打開了“土地兼併”的潘多拉魔盒。

當然,這在西周仍然是少數,土地兼併也不能放到檯面上說,但是,私下裡的兼併不會停止,這也間接造成了西周王朝的逐步衰落。

西周“分封制”的崩塌,都要從這次“交易”說起

直到公元前350年,一個叫商鞅的人,在秦國變法中廢除了“井田制”,讓土地買賣合法化。如果說商鞅是開啟中國土地買賣的歷史第一人,那麼他有可能是站在了裘衛的肩膀上。


1、《中國公證起源之辯》

2、《西周時期小貴族家族的崛起》

3、《一個暴發戶的謀地之路》

4、《裘衛諸器銘文所見西周貴族社會的流動性》

5、《矩伯裘衛兩家族的消長與周禮的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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