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記憶:牛棚


鄉村記憶:牛棚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冬天到了鄉下,若問哪兒最熱鬧,誰都會告訴你:牛棚。牛棚是生產隊的,每個隊都有一個牛棚。我們村的牛棚不是搭起來的“棚”,而是幾間土房子。牛棚裡栽著數根木樁,坐著一溜石槽,立著一口大水缸,是十幾頭牛和一兩隻驢吃住的地方,也是飼養員工作居住的地方。牛棚裡沒有鍋灶,卻有一張床,飼養員就睡在床上,一年四季守著這群牲口。

飼養員即所謂的“牛倌”,牛倌也是官,在牛面前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像個威風凜凜的領導,讓“黑花”多吃點料,叫“大黃”少吃點料,隨其好惡喜怒;隨口罵哪個,順手打哪個,全憑他一霎之念。他身處牛的世界,整天面對著牛,說話只能和牛說話,發號施令只能向牛發號施令,牛能聽懂他的話,他卻聽不懂牛的話。當然他罵牛的時候牛也不會回罵——回罵他也聽不懂。那時報刊上常見的“當牛做馬”一詞,即包含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層意思。有了語言的這道天塹,牛棚裡牛雖多,飼養員卻不會不寂寞。寂寞的飼養員喜歡別人常到牛棚裡來玩。夏天,牛棚裡蒼蠅亂飛,臭氣烘烘,蚊子兇猛,見人就咬,人人都想找個好地方涼快,誰還湊牛棚啊,他請人家也不來。可是到了冬天,天寒地凍,滴水成冰,莊稼人哪兒暖和往哪兒湊,牛棚裡那是另一番光景。這時候,牛棚門口吊著厚厚的穀草簾子,裡面一隻只牛散發著體溫,呼出熱氣(一頭牛簡直就是一隻小火爐),掀開草簾子立時就有一股暖氣撲面而來,給人一種幸福感。就連草料的氣味和牛糞牛尿的臊氣味兒也讓人感到親切。莊稼人在這裡閒拉呱,打撲克,本來冷冷清清的牛棚現在變得分外熱鬧了。

鄉村記憶:牛棚


在牛棚裡,除了能享受牛體散發的暖氣,還能隨時烤火取暖。北風怒吼或者大雪紛飛的日子,身在牛棚就會倍感溫暖幸福了。牛棚的院子裡有的是大垛的穀草,大垛的棉花柴,大垛的麥秸,烤火取暖方便得很。柴草都是隊裡的,燒多少也不會有人心疼。有一個說,這天兒凍死個人,就有一個接著下命令:抱柴火去。麥秸和花柴抱來了,人圍了一圈。一根火柴點著了麥秸,麥秸引著了花柴,花柴呼呼燃燒起來,面前立時有了暖和氣兒。花柴燃燒著,通紅的火苗一竄一竄好像歡快得又蹦又跳,一股股熱氣直撲人臉。不一會兒,牛棚裡熱氣滾滾,人被火烤得滿面紅光,渾身舒坦。這時,有的人將鞋子扒了,烤烤鞋子,又把腳伸向閃亮的火光;有的人解開釦子,有的人解開帶子,兩手掀起棉襖,對著火光亮出赤裸的胸膛;還有人轉過身去,彎腰撅腚地烤屁股,引得 人罵他一聲娘。花柴噼噼啪啪地燃燒著,火光閃耀,火星四濺,牛棚裡漲滿了熱氣,暖和得猶如春天。這時,迎門而立的大黑驢突然伸出黑傢伙“嘩嘩”撒起尿來,給暖洋洋的空氣貢獻上一點它的氣味兒……一抱花柴快燒完了,馬上有人跑出門外抱了一抱來。續上柴火,火焰又呼地一下騰跳起來……暖洋洋的牛棚,讓人戀戀不捨,到了吃飯或睡覺的時間,還是不願離開。

牛棚的魅力不僅在於暖和,更在於它是開放的公共場所,誰都可以來。在這裡,社員們有的是自由,他們最隨便,最開心。有的人嚎叫抒情,有的人嬉笑打鬧,有的人對著牛發賤——拍一下牛頭,摸一下牛鼻子,衝著牛瞪瞪眼,罵一聲“我日你娘!”……還有人身上藝術細胞發達,拿起二胡拉一段京劇或河北梆子,拿起竹笛吹一支革命歌曲。莊稼人聽著好聽,就誇他弦拉得好,笛吹得好,誇得鄉村音樂家心滿意得,老是咧著嘴笑。還有人力氣無處使用,就在牛棚外面練舉重,舉砘地的砘子。舉起來扔下,扔下舉起來,然後再扔,再舉,直舉得身上熱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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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人去牛棚消閒,飼養員的媳婦去牛棚幫忙。有一年,臘月裡的一個傍晚,飼養員老周的媳婦剛進牛棚就被抱住了。老周抱住胖媳婦不撒手,親嘴。親夠了,對著媳婦重複一句話:“小他娘,今兒在這兒歇一黑價行吧?”白天老周剛賣了一頭大肥豬,心情特好,渾身興奮。第二天,他的話便傳開了。後來老周媳婦知道了,死不承認,紅著臉罵別人胡說。

在村裡,冬天無聊的時候最好是去牛棚消磨時光,那裡閒人多,人氣旺,能解悶兒消愁。冬天裡找人,要到牛棚裡找,一找一個準。——莊稼人不在家,就在牛棚裡!如今,生產隊已煙消雲散,隊裡的牛棚也早就化為烏有。

2007年3月1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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