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建文皇帝的疑蹤,康熙朝明史館竟為此分裂兩派?


為建文皇帝的疑蹤,康熙朝明史館竟為此分裂兩派?

電視劇《大明風華》朱允炆人物形象(侵刪)

關於建文帝究竟如何謝幕,曾經讓王鴻緒、邵遠平、朱彝尊等前明大儒吵得不可開交,大清康熙朝的明史館中竟為此分為兩派。

本著"事信而言文"的修史原則,在現存刊行的乾隆四年的《明史·建文紀》中依舊保留著當時分歧之所在:

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屍於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 或雲帝由地道出亡。(《明史▪本紀第四▪恭閔帝》)

以"布衣參史事"親手修訂明史五百卷的萬斯同就說:"明代野史之失實,無有如建文遜國一事。"終明史編纂始終,關於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始終沒有定論。

從民間來看,朱允炆未死的傳言被廣泛認可。出於某種無法言說的同情,總有人希望,朱允炆的人生結局會有"彩蛋"。

對明代掌故知之頗多的張岱提出了一條側面的證據:

時傳建文崩,或雲遜去,諸舊臣多從建文去者。文皇益疑,遣胡濙巡天下,名訪張邋遢,又名搜書,遍行郡縣察人心。又傳建文在滇南,濙以故在楚湖南久。(永樂)二十一年還朝。會文皇駐宣府,濙馳夜上謁。文皇已就寢,聞濙至,披衣急起召入,勞濙賜坐與語,濙言不足慮也。先,濙未至,傳言建文蹈海去,文皇分遣內臣鄭和輩浮海下西洋。至是,文皇疑始釋。(《石匱書·胡濙列傳》)

康熙三十三年,在《明史》尚未刊行於世時,由雲貴總督範承勳主持修纂的《雲南通志》提供了一段談話細節:

太宗(朱棣)夜召入殿問狀,濙對曰:"某(朱允炆)固在,然天命人心去之已久,無能為也。不若姑置之度外,在陛下成就聖德,在彼獲終餘年。"太宗頷之,遂罷四出之使者。(《雲南通志 · 卷三十》)

民國史學大家孟森先生在《建文遜國考》進一步解釋說:"成祖命中使出其屍於火,已驗明的系建文,始以禮葬,則何必疑於人言,分遣胡濙、鄭和輩海內海外,遍行大索二十餘年之久?"

為建文皇帝的疑蹤,康熙朝明史館竟為此分裂兩派?

孟森先生是公認的治明清史大家,其著作《明史講義》《清史講義》是研究明清兩朝歷史的重要著作。

上世紀30年代,孟先生在北京大學歷史系開講明史時,還曾提到當時故宮發現一套乾隆四十二年重修《明史本紀》刻本,《建文紀》末尾有這樣的話:"棣遣中使出後屍於火,詭雲帝屍。越八月壬申,用學士王景言,備禮葬之。"在四庫定本中,這個"真相"被進一步還原成"以建文帝皇后屍體頂替建文帝屍體"。

錢謙益在為《建文年譜》作序時,也不認為建文帝自焚而死,他認為年輕的皇帝可能借火遁,流亡於貴州或湖北。

"而趙君之為斯譜,本天咫,述民彝,備國故,搜遺忠。……(帝)分毫不忘天下之心……朝於黔而夕於楚。"(錢謙益《建文年譜·序》)

錢謙益提到的《建文年譜》,其實是遺民趙士喆所作。據作者自述:"建文年譜者,譜建文帝之年也。然則何以謂之師?遵帝命也。史仲彬著《致身錄》,程濟著《從亡隨筆》,皆以師稱。予為是譜,本諸二子之書也。"

趙氏提到的《致身錄》和《從亡隨筆》,是兩部關於建文帝在靖難之後神秘行蹤的"奇書"。


為建文皇帝的疑蹤,康熙朝明史館竟為此分裂兩派?

《致身錄》書影(侵刪)


為建文皇帝的疑蹤,康熙朝明史館竟為此分裂兩派?

《從亡隨筆》書影(侵刪)


它們分別以前翰林院侍書史仲彬(屢屢接濟流亡民間的朱允炆)和前翰林院編修程濟(陪伴朱允炆流亡)的口吻寫下了朱允炆流浪民間的記錄。

根據這兩部匪夷所思的"偽書"記載,我們大致可以拼湊出朱允炆在宮中火起後的可能的部分流亡經歷:

  • 建文四年六月,朱允炆聽從翰林院編修程濟建議,借縱火出走流亡。少監王鉞請出高皇帝所遺寶匣,得到寫著"應文""應能""應賢"的度牒三張,以及袈裟、僧帽、僧鞋、剃刀,銀元寶十錠等。度牒寫道:"應文從鬼門出,其餘人等從水關御溝而行,薄暮時分在神樂觀的西房會合。"程濟為朱允炆落髮。吳王教授楊應能、監察御史葉希賢,均剃度改裝隨從。楊應能、葉希賢稱為比丘,程濟稱為道人,這三人左右不離朱允炆,其餘人等共二十二人沿途保護朱允炆開始流亡生涯。
  • 建文四年七月,朱允炆等人來到吳江縣的史仲彬家中。八月十六日,朱允炆等離開江蘇往西前往湖北。十月,來到襄陽的廖平家,轉道前往雲南。是時,已經登基稱帝的朱棣派遣戶科都給事中胡濙前往西南地區,以尋訪張三丰(張邋遢)為幌,偵查朱允炆下落。
  • 永樂八年三月,工部尚書嚴震以出使安南,偶然在雲南道中遇朱允炆。建文帝問他:你準備怎麼處置我?"嚴震回答:"皇上請便,臣自有辦法。"嚴震自縊於驛站。
  • 永樂十年三四月,一直隨從朱允炆的楊應能、葉希賢相繼病逝,程濟陪同。
  • 永樂十四年六月,朱允炆口述流亡經過,由程濟筆錄,寫成《從亡隨筆》,朱允炆寫序,命程濟藏於山岩中。
  • 此後四年,朱允炆帝輾轉奔走於雲、貴、川之間,到永樂十八年十月,在程濟的陪同下,朱允炆登峨嵋山,得詩:"登高不待東翹首,但見雲從故國飛。"
  • 永樂二十二年二月,朱允炆東行。至十月,在旅店遇到史仲彬。於是同史下江南,再次回到吳江史的家中。史從叔祖史弘從嘉興趕來,認出朱允炆。因念舊恩,史仲彬如實相告。史弘頓首後,叩首哭詢近況。朱允炆在史弘陪同下,遊覽天台山,到寧波渡蓮花洋。
  • 此後十餘年,朱允炆南行至兩廣地區。正統五年,朱允炆對程濟表示"決意東行"。

之後的歷程,我們可以從明萬曆三十四年(1606)編撰的《續英烈傳》小說中繼續想象:

正統五年庚申,建文年已六十四,遂決意東歸。……建文遂投五華山寺,登梵宮正殿,呼眾僧齊集,大聲說道:"我建文皇帝也,一向行遁於此,今欲東歸,可報知有司。"

眾僧聽了皆驚,忙報知府縣,不敢怠慢,因請至藩司堂上。建文竟南面而坐,自稱原姓名,道述往事:"前給事胡濴,名雖訪張儠傝,實為我也。"

府縣不敢隱,報知撫按,飛章奏聞。不多時,有旨著乘驛道至京師。既到京師,眾爭看之,則一老僧也,詔寓大興隆寺。此時正統皇帝,不知建文是真是偽,因知老太監吳亮,曾經侍過建文,遂命他去辨視真假。吳亮走到面前,建文即叫道:"汝吳亮也,還在耶?"

吳亮假說道:"我不是吳亮。"

建文笑道:"你怎不是?我御便殿食子鵝,曾擲片肉於地,命汝餂吃,你難道忘了?" 吳亮聽說是真,遂伏地痛哭,不能仰視。建文道:"汝不必悲,可為我好好覆命。說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孫。今朱家天下正盛,豈可輕拋骸骨於外?今歸無他,不過欲葬故鄉耳。" 吳亮覆命後,恐不能取信,遂縊死以自明。

正統感悟,命迎入大內,造庵以居。厚加供奉,不便稱呼,但稱老佛。後以壽終,敕葬於北京西城外黑龍潭北一邱,一碑題曰"天下大師之墓"。因禮非天子,故相傳言之西山不封不樹。

此時從亡二十二臣俱死,惟程濟從師至京,送入大內,方還南去,不知所終。 程濟當革除時,與魏冕言志,魏冕道:"願為忠臣。"程濟道:"願為智士。"今從亡幾五十年,屢脫主於難,後竟致主歸骨,自稱智士,真無愧矣!後人覽靖難遜國遺編,不勝感憤,因題詩嘆息道:

風辰日午雨黃昏,時勢休教一概論。

神武御天英烈著。仁柔遜國隱忠存。

各行各是何嘗悖,孤性孤成亦自尊。

反覆遺編深悵望,殘燈挑盡斷人魂。

——紀振倫《續英烈傳》(明萬曆三十四年臥松閣刻本)

關於"宮中老佛"一說,《明英宗實錄》並沒有記載這件事,但類似的僧人冒名頂替建文帝的事件卻實際發生過。正統五年十一月,一個本名楊行祥的河南鈞州人跑到廣西思恩府,謊報歲數九十餘,要土官岑氏護送他回京,結果英宗命有司會審,一驗年歲為假,被押送京城下獄而死,同謀僧十二人全部謫戍遼東邊衛。(《明英宗實錄》卷73正統五年十一月丁巳)這件事可能就成為了民間"流亡為僧說"的一個濫觴版本。

至於《致身錄》《從亡隨筆》以及依據它們演繹的《續英烈傳》的事實真偽,錢謙益、潘檉章力證前兩書為"偽書",而陳繼儒、胡汝亨、文震孟、張岱、錢士升卻堅持這是"真本"。各家各取其說,爭論未定。

"餘作《致身錄考》,客又持程濟《從亡日記》示餘,餘掩口曰:陋哉!此又妄庸小人,踵《致身錄》之偽而為之者也。"(錢謙益《書致身錄考後》》)


"(建文)遜國諸書真贗雜出,蓋作俑者王詔之《奇秘錄》,而效尤者史彬之《致身錄》也。二書皆淺陋不經,而《致身錄》以緣飾從亡事,尤為流俗所歆豔。"(潘檉章《國史考異》)

"金川門獻降,或雲帝赴火,或雲出亡,疑信參半是也。今得先朝史彬《致身錄》,而革除君臣生死之際瞭然矣。"(陳繼儒作《致身錄序》)


"是編也,請太史氏亟收之,以徵文獻焉。百世而下,為之涕泆而不能已也。"(胡汝亨作《致身錄序》)


"是錄復出,得照耀人間,使懦夫立志。"(文震孟作《致身錄序》)


"建文帝出奔事,見史仲彬《致身錄》及程濟《從亡隨筆》……建文革除事,傳疑久,一似耿耿人心者。茲《致身錄》出自從亡手,含荼茹苦,自爾真功,其文質而信,怨而不傷,獨史氏書也哉,足以傳矣。"(張岱《石匱書·建文本紀》)


"從亡二十二人,惟程編修與能賢朝夕隨侍,始終周旋,所記歲月往返,歷歷在目,與《致身》、《附膝》二錄間有矛盾,而要之不離隨筆者近是,故紀中多取準焉。"(錢士升作《從亡隨筆敘》)

關於朱允炆的人生終局,近幾年各種說法頻出,如"貴州安順紅崖天書為建文遺書","四川廣元青川縣青溪鎮華嚴庵為帝隱蹕處","武昌洪山讓氏家譜揭示建文留有後人"等說法不一而足,大體依據上述"流亡說"所提及的痕跡加以附會和想象。

比較有影響力的是福建寧德疑似建文陵墓事件。根據中新社2009年8月28日消息,在福建省寧德市的金涵畲族鄉,由南京大學明史研究領軍人物潘群教授、明史學者馬渭源等中國明史研究專家認定,福建省寧德市上金貝村的古墓是建文帝陵寢。(福建寧德上金貝古墓是明建文帝陵寢 獲專家認定)這個通過袈裟圖樣、陵寢規制、鄭氏後人就推定為建文陵寢的說法很快遭到了質疑,福建文物局在9月即行闢謠(《福建文物局回應:寧德古墓與明代建文帝無關》),但這種說法目前仍不絕於網絡。

在難辨真偽的情況下,建文帝或自焚或出亡或歸葬西山或埋骨南方的說法,被留在了官修史書和稗官野史之中,留待後人繼續論證。

拋開迷蹤紛擾,回到那個闔宮火起的現場,朱允炆,他是怎麼想的呢?

《明史》對於建文皇帝最終的心態並未多加用語。但後人仍可以在記錄中檢索到這樣一個細節:

(在燕兵順利渡過長江的時候)帝憂懼,或勸帝他幸,圖興復。孝孺力請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濟,當死社稷。(《明史·卷一百四十一·列傳第二十九·方孝孺傳》)

顯然,朱允炆在面對生死抉擇時是非常害怕的。方孝孺的"力請"恰恰證明了朱允炆的動搖和不甘心就死。在交待建文皇帝的太子朱文奎的下落時,史書用了"七歲矣,莫知所終"來草草交待(《明史▪列傳第六▪諸王三》),那麼,正如抱著同情建文帝的許多人一樣,我也希望,朱允炆或許曾經同兒子一起,趁著宮中大火逃出生天。

對於朱允炆而言,最終是死於社稷還是由地道出亡,這已經無關緊要。

從燕軍入金川門那一刻起,建文帝已經"死"了。他的政治權威和道德正義已經沒有了作用,在正義必勝、失道寡助的歷史鐵律面前,朱允炆的失敗變得難堪而讓人無法接受,假若朱允炆當真出亡,檢討過去,他恐怕也不會再從心裡燃起復活"建文皇帝"的慾望——

四年間,他敗給了祖父苦心經營的"異姓無為"、"屏藩天下",他敗給了一支能征善戰的隊伍和一個比他成熟百倍的對手,他敗給了由一群書生勾勒的無法實現的"王道理想",他敗給了與他想象甚遠的紛繁詭譎的世道人心。最終,他敗給了自己心中那個實則膽小、虛弱、衝動、少謀的建文皇帝。

他的流亡,更像是一場"罪己詔"般的自我流放。

當這些尚待證明的"流亡記錄"與正史碰撞時,我們看到了一個忘記母親幼弟的不孝子和一個毫不關心自己孩子生死的失職父親。

朱允炆生母呂氏當時已被尊奉為太后,靖難後,其太后名號也被廢黜,改稱皇嫂懿文太子妃。隨後朱棣又將呂太后趕出了皇宮,把她和幼子朱允熙遷往明東陵為懿文太子朱標守陵。據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記載,允熙被朱棣派人燒死,呂太后在東陵的悽孤長夜中默然離世,沒有記錄下死亡的時間,所謂"無諱日"。

【故後無諱日】太后呂氏,故懿文太子追崇興宗康皇帝之繼配也。太子娶開平主常遇春女為妃,先薨,以太常卿呂本女為繼。建文帝即位,追尊常氏為懿敬孝康皇后,呂為皇太后。及文皇兵入,召後至,告以不得已舉兵之意,後出宮復故號為太子妃。……惟少子允熙,先封徐王,改封敷惠王,隨母呂太妃居懿文陵園。永樂四年,火起於邸中暴卒,追諡哀簡。蓋以呂后生,不欲顯誅之也。經呂后遂不知所終……然呂后竟無諱日可考,亦無諡號追贈。(《萬曆野獲編·卷三》)

除了長子朱文奎不知所蹤,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命運更是令人唏噓。他在2歲時被稱"建庶人",一生被囚,不會說話,不辨牛馬,不識男女,在英宗天順朝被釋放後,很快便去世了。假若朱允炆老來歸京,不知對老母幼子,是否有一絲悔愧?於史無載,與情背離。

惠帝少子文圭。年二歲,成祖入,幽之中都廣安宮,號為建庶人。英宗復辟,憐庶人無罪久系,欲釋之,左右或以為不可。帝曰:"有天命者,任自為之。"大學士李賢贊曰:"此堯、舜之心也。"遂請於太后,命內臣牛玉往出之。聽居鳳陽,婚娶出入使自便。與閽者二十人,婢妾十餘人,給使令。文圭孩提被幽,至是年五十七矣。未幾卒。(《明史·卷一百一十八·列傳第六·諸王三》)

萬曆二年十月十七日,11歲的明神宗朱翊鈞向他的老師、首輔張居正提出了一個問題:"聞建文帝當時逃逸,果否?"

張居正如實回答:"國史不載此事,但故老相傳,言建文當靖難師入城,即削髮披緇從間道走出,人無知道。至正統間,忽於雲南郵壁題詩一首,有'淪落江湖數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覺其有異,召而問之。老僧坐地不跪,曰:'吾欲歸骨故園。'乃驗知為建文也。御史以聞,遂驛召來京,入宮驗之,良是。是年已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終。"

為建文皇帝的疑蹤,康熙朝明史館竟為此分裂兩派?

明神宗朱翊鈞坐像

在《神宗實錄》中,我們看到了時任內閣首輔的張居正上呈給少年皇帝的這首詩: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髮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這首傳說中最為著名的建文帝出亡詩,是否真實表達出可能未死於社稷的朱允炆無盡的思考和悔意呢?恐怕,也只有平行時空裡僥倖活著的,俗名朱允炆的"應文和尚"自己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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