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農村的“隔離”日誌

湖北農村的“隔離”日誌

故事發生地:湖北黃岡浠水縣鳳形地村三組(作者攝於2020年1月28日)

我的老家位於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鳳形地村三組。浠水縣是湖北疫情風險評估中的“高風險地區”,但迄今為止,我們村沒有人“中招”。

網格化管理之後,各村不流動,村內各小組也不流動,我們小組91人中,武漢返鄉者佔18位。這些武漢返鄉者的經歷與感受,也許能從個體的角度,為我們瞭解疫情中的微觀生態,提供鮮活的材料。

私企老闆

“我們這裡靠河邊,是交通的末端,不會碰到陌生人。家家戶戶都得去菜園摘菜,去池塘洗衣服,去山上砍柴、燒火、做飯,做到絕對‘不出門’是不可能的。”

我叫姚紅濤,今年52歲,在武漢開了一家建築裝修公司。

和之前一樣,我每年過年必定回家,家裡有一個殘疾的哥哥要照顧。今年我是臘月二十三(1月17日)下午到家的,回來之前,我基本上對疫情沒有什麼聽聞,直到臘月二十九(1月23日)武漢“封城”後,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尤其是聽到鍾南山院士說這個病可以“人傳人”。

作為武漢回來的人,我當然自覺配合政府的各項規定,嚴格做到不出門、不串門、不聚會、不打牌、不出村。

但對於“不出門”,我有一點不同意見。我們這裡靠河邊,是交通的末端,不會碰到陌生人。家家戶戶都得去菜園摘菜,去池塘洗衣服,去山上砍柴、燒火、做飯,做到絕對“不出門”是不可能的。

鑑於目前我回家已經快50天了,村裡沒有出現任何病例或疑似病例,我認為當下的核心任務是“不和外村人接觸”。我基本上每天都會戴上口罩,去河邊走走,到山上砍柴,出出汗,增強身體抵抗力。

這樣子天天在家待著,可能有些枯燥乏味,但我是農村長大的,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只是有點擔心讀大四的兒子在老家待著比較無聊和不適應,畢竟他是在武漢出生和長大的。

我還力所能及地為鄉親們做點實事,比如收集村民所需物資,代為購買。我也參與了五戶人家的體溫測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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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購物資清單(圖片源於村微信群,拍攝於2020年2月9日)

這次疫情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這樣呆在家裡,一個月少說要損失3萬塊,房貸、車貸、兒子開銷、社保、公司日常開銷,需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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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要去各家各戶測量體溫(圖片源於村微信群,拍攝於2020年2月18日)

我最擔心的是,因為我遲遲不能去武漢,會丟掉很多客戶資源。要修復這種關係,無疑需要很長時間。打個比方,我熟悉的一位老客戶急著要裝修房子,給兒子結婚用,他怎麼可能等我呢?他當然是去找別的工人師傅了。

當然了,我平時非常忙碌,四處奔波,這次可以好好陪陪家人,和村裡的人微信聊天,算是我最大的收穫。

高校教師

“全社會需要一場深刻的反思。政府需要學習和提高組織協調、基層管理、農村治理、社會動員、風險管控、交通管制、醫療衛生、城市規劃和生產自救等能力;個人需要思考人性的慾望與自我控制能力等問題。”

我叫阿春,今年49歲,在武漢理工大學當老師,參加工作已經25年。

我是臘月二十七(1月21日)到家的,那時候沒感覺武漢有什麼疫情,直到武漢“封城”才感到後怕。回老家後,我堅持不出門、不串門,雖然這對於我而言很煎熬,我是一個非常愛熱鬧、愛串門的人。

這個假期,我早上十點半才起床,但起床之前至少要花三個小時看手機,主要是看各種疫情消息。早餐後,我會和父親下象棋、走五子棋,有空也去山上砍柴,出出汗,鍛鍊一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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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撿柴(圖片源於村微信群,拍攝於2020年2月15日)

正月十八(2月11日)下午,我和兩個年輕人一起去看了我們壪1966年修建的水輪泵站,和村裡的年輕人分享我們村的光輝歷史。那會兒,大凹山水輪泵站名氣很大,在我們浠水縣幾乎無人不曉,方圓十里八里的小孩子都慕名過來玩耍,參觀我們團陂區(現在叫“團陂鎮”)為數不多的、名副其實的“工業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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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工業遺址(作者攝於2020年2月11日)

正月十五(2月8日)開始,我替我爸給村裡的五戶人家噴灑消毒液。因為我爸是村裡的黨員,村委要求每個小組的組長連同黨員,對村裡的所有人家進行包乾制,每人負責幾戶人家。我爸除了負責每天給村裡的五戶人家打消毒藥水,還要測量每個人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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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消毒藥水(作者攝於2020年2月18日)

正月二十(1月14日)以後,我每天義務給村裡五個腰疼的人做專業的按摩與理療,因為我是體育專業的,平時經常要處理學生的腰肩損傷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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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村裡的腰椎疾病患者進行腰部牽引(口述者攝於2020年2月24日)

疫情對我個人的影響其實不太大,因為武漢高校統一推遲復課,一切聽安排。

對於此次疫情的處理,坦白說,我對國家衛健委表示失望。作為我國疾病控制與預防的最高權力機構,他們組織的第一批專家組在調查基礎上提出了“不會人傳人”、“可防可控”等論斷,這些話嚴重誤導了地方政府的決策,也直接導致了疫情的瘋狂擴散。

另外,相比潛江市領導提前一週就採取嚴格的管控措施,我感覺武漢市領導顯得“後知後覺”,對風險的預估和對危機的應急處理能力明顯不足。

吃一塹,長一智,我們都需要反思。於政府,組織協調、基層管理、農村治理、社會動員、風險管控、交通管制、醫療衛生、城市規劃和生產自救等能力都需要學習與提高;於個人,我意識到了,尊重生命的重要性,由此也想到了人性的慾望與自我控制能力等問題。我會把生命教育、動物生存權等知識融入我的課堂教學。

普通打工者(男)

“目前壓力最大的,莫過於像我這樣的依然滯留在湖北老家,不能出門的底層打工者,希望政府儘快增加對滯留農村的外出務工人員的檢測手段,讓絕大多數身體健康的人逐步外出。”

我叫姚學林,今年39歲,在武漢搞裝修,今年是第8個年頭。

我臘月二十(12月15日)回到家,回家前的武漢街頭一切正常,幾乎看不到人戴口罩,與平日沒有兩樣。

但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些資訊,特別還看到我所在的小區群裡有醫生說,“問題比想象的更嚴重”,也就有了一些警惕。

此後,鍾南山明確表示這個病會“人傳人”,武漢建設火神山醫院,前幾天新增確診病例過萬(編注:2月12日,湖北省調整了新增病例統計標準,包括了臨床診斷患者數),疫情動態裡的感染人數一天天增加,我愈發感覺形勢非常嚴峻。

“不會人傳人”的官方消息導致很多人像平日一樣到處走,沒有一丁點的警覺。等到很多人生病了去醫院,才發現那裡很多人有明顯症狀,但沒有核酸檢測的機會。還有的人確診了,但被告知醫院沒有床位,政府要求大家回家自行隔離,然後家人也被感染。病人回家發現社區的醫治能力十分有限,怎麼辦?只能四處托熟人、找關係,去各個醫院亂竄,其結果必然是越來越多的人被感染。

我認為問題的核心在於“傳染源太多了”,這就像我們這裡有一句話:“按下去的葫蘆,浮起來的瓢”。

我對家鄉政府推行的“不出門”“不串門”“不集聚”“出門戴口罩”等措施非常理解和支持。回家以來,我從來沒有出過門。作為從武漢回來的人,我很清楚“不出門”是對自己的保護,更是對家人和鄉親們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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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導孩子作業(作者攝於2020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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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學習包餃子(作者攝於2020年2月22日)

這個假期,我主要就在家陪孩子上網課,每天輔導他們做作業,和他們打羽毛球,出出汗。我會要求孩子們做一些家務,比如每天掃地、疊被子、幫奶奶包餃子等。我自己一有空,就會和我爸一起去山上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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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木頭(作者攝於2020年2月8日)

這次疫情對我工作的影響是百分之百的。我的兩個娃都在讀書,新學期兩個人的學費、雜費加起來,接近3000塊,加上房貸3500元/月,家裡還有父母,我的經濟壓力非常大。

從長遠看,我還擔心兩件事:

第一,我是做裝修的,當然得經常出入各個小區,對我這種工種的管理一定會更加嚴格,小區的安保措施會更嚴厲,等疫情結束後,這些影響會繼續存在。

第二,我估計即使全國都解除了“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武漢還得持續幾個月才會恢復到正常狀態,這直接影響到我的返漢開工時間。

當然了,這次疫情也讓我感覺到,我們村還是很團結友愛的,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全村人在微信群裡很團結,大家相互提醒。比如前一天,大雪壓壞了電線,有兩戶人家的電斷了。昨天一個電工來村裡修電線,大家都提醒斷電家庭的人要戴上口罩,與電工保持適當距離。諸如此類疫情期間在生活與防護上會碰到的大小事情,鄉親們經常相互提醒與關心。

再一點是,三天前,鎮裡要求未來一週內,所有人不可以上街購物,村裡兩戶人家就主動收集各家各戶所需生活物資明細,開車去鎮上集體採購,為村民們排憂解難。別看平日大家嘻嘻哈哈,只是表面的鄰里關係,但這次疫情到來後,我感覺我們村的人還能互相溫暖,很團結的。

最後,作為一個普通農村打工者,我想說:我上有老,下有小,幹才有的吃,不幹就要餓肚子,我們沒有退休金,沒有城鎮社保,真的非常不容易。我敢說,目前壓力最大的人群裡,一定還有像我這樣滯留在湖北老家,不能出門的底層打工者。政府是不是也應該考慮給予我們一點照顧呢?

沒有照顧也行,請政府給我們自食其力的機會,能不能儘快增加對滯留農村的外出務工人員的健康檢測手段,讓絕大多數身體健康的人逐步外出務工。

普通打工者(女)

“我現在一天要洗8-9次手,沒事就清潔家裡的灶臺,打掃門前、屋後的衛生,我家比從前乾淨整潔多了。”

我叫嚴夢枝,今年44歲,目前在武漢一家火鍋店做經理,在武漢工作了5年。

我是臘月二十七(1月22日)回家的,我特意從武漢帶了羊肉、牛肉和滷菜回來過年,聽說會盤查野味,起初還挺擔心我買的年貨被扣,後來還好,攜帶這些普通食品不礙事。

回家後,尤其武漢“封城”後,我開始緊張了,倒不是擔心我自己的身體,而是擔心我的工作問題。因為我乾的是餐飲行業,我有些擔心會不會因為這個病而失業。

我的兩個孩子還在讀書,一個念小學,一個上中專技校。去年下半年起,我老公在老家拖沙車,也賺不到什麼錢,所以全家的經濟負擔基本上落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非常支持政府出臺的“不出門”“不串門”“不集聚”等規定。我認為,不出門就是為國家節省口罩,對國家來說就是少了一個負擔。何況我是武漢回來的,我當然不能給政府添堵、添亂。

這個假期,我在家陪婆婆、孩子和老公,給孩子們輔導作業,和婆婆聊天、談心,和孩子們打打羽毛球、跳跳繩,每天晚上變著花樣做不同的美食給家人吃。說實話,我虧欠他們挺多的,我往年初三就去武漢上班了,今年有這麼多時間可以陪家人,我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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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鴨蛋餿”(浠水方言,做法是把糯米洗淨蒸熟,裡面包裹黑芝麻加紅糖,然後放入開水煮熟,作者攝於2020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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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花粑”(浠水方言,做法是將細米和黑芝麻混合,切三角狀,然後蒸熟,作者攝於2020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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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軟芡粑”(浠水方言,做法是去野外摘來可食用的植物“軟芡”,將其打碎後與麵粉和在一起,烙熟,作者攝於2020年2月14日)

目前,我最關心的是這次疫情什麼時候能結束,家裡的生活物資快耗光了。我年前買的黃瓜是3.5元/斤,昨天村裡統一採購的價格是12.5元/斤,菜價貴得太離譜。希望政府對賺黑心錢的商販進行嚴厲打擊,穩定農村正常的物價水平,保障老百姓在疫情期間的正常生活。

這個病毒對我也有一個好處吧。

怎麼說呢,我們生在農村節約慣了,我之前在田裡把事做完了,就去池塘裡洗一把臉、洗個手,然後回家做飯、吃飯,我不想開家裡的水龍頭,更加不用洗潔精洗手,因為太浪費水。

現在我不一樣了,兒子前天告訴我,衛生對預防這個病很重要,要我以後多洗手,洗乾淨,不要再想著節約家裡的那點水了。現在,我一天要洗8-9次手,沒事就清掃家裡的灶臺、門前、屋後的衛生,我家比從前乾淨整潔多了。

在校大學生

“我們年輕人有知識,有想法,有公民意識,有執行力,我們可以有效組織起來,為緩解鄉村抗疫隊伍不足貢獻力量。”

我叫阿點,今年21歲,目前在華中科技大學念大三,學的是光電專業。

這個假期,我自認為做了兩件有意義的事:

年初三上午,我和村裡一位大哥一起,帶領村裡的三個小朋友撿垃圾。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足足花了四個小時,把壪裡主幹道的垃圾全部撿完。我希望用這樣的實際行動去喚醒鄉親們的環境保護意識,養成愛護村落環境的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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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織小朋友撿垃圾(作者攝於2020年1月27日)

大年初四,我注意到村幹部偶爾來我們組檢查工作,我感覺他們這樣很容易導致病毒交叉感染。一旦在別的小組不小心接觸了患者,他們勢必會攜帶病毒到本組。

於是,我就在村裡的微信群建議組建志願者隊伍,共同分擔本組的抗疫事宜。經協商,組長開始在組微信群發佈招募志願者的消息,我和另外3個年輕人踴躍報名,正式成為村裡的抗疫志願者。

初五,我們開始各司其職,有的上門測量體溫,有的在勸返崗站崗,有的巡村阻止部分村民聚眾聊天或打牌,有的噴灑消毒液,有的打掃衛生,有的敲鑼挨家告知抗疫知識。

我們的行為,村民們看在眼裡。年初六開始,一些村民加入了我們的隊伍,量體溫、站崗、巡村、噴消毒液、砍柴、燒火、分藥、送藥等,全組的人際關係變得空前團結。迄今為止,全組沒有一例確診或疑似病例。

這項工作一直持續到正月二十(2月13日)。

最後,我想說,我們年輕人有知識,有想法,有公民意識,有執行力,容易溝通與交流,有什麼建議或意見,大夥一拍即合就能開始幹。

一旦我們行動起來,一些心存善念的人也會加入其中。

這樣,自發性的鄉村力量就被有效組織起來。毫無疑問,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目前鄉村抗疫隊伍與力量不足的問題。


作者 | 廣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 姚華松

排版 |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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