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初始的信仰 梅瓶的隱與出

多年來,這個常進入夢鄉的場景,從案几、用品到起居演變的文人居室環境,是某種信仰的存在,而這種存在,必定是對生活的一種憂傷。

除卻微隆的山坡,好一幅樸實平靜的灰瓦白牆風光。山澗的溪水時有時無,留在一旁的是行人和溪流的印跡,隱喻著南宋山林間潺潺的水流聲與漫山遍野的繁花,一條蜿蜒的山路夾雜在紅黃綠相間的叢林中,偶爾在路兩旁看到零星的瓦房,雖說質樸卻洋溢著一片溫和閒情。月色撩人大都在文人心中,雪夜的晚上另一樣月色映入心思,它是月夜的映射,照進天井透過格柵窗戶。一床桌椅、案几、梅花、梅瓶,它們的影子將房間隔成了凌亂的空間,這是一個文人的心思。而那個梅瓶是書案上的重器,形襯與含蓄,留在文學史或美術史,生前遺留、身後墓葬,在找到描繪具體的形象者,鮮有記載,難覓文人與梅瓶之事,翻閱的古詩詞,身影不見。小橋、細雨、天井、書桌,以及仰望的天空,亦耕亦讀,這是宋文人的千年文化沉澱。她是一張柔情的面孔,模糊而又熟悉,在這個稱之為江南的南宋夢中。

穿過初始的信仰 梅瓶的隱與出

(元) 景德鎮窯青花牡丹紋帶蓋梅瓶

高48.7釐米 口徑2.9釐米 足徑13.8釐米

高安市博物館藏

外面下雪了,窗外屋頂上蓋著潔白的雪,從簷上掛下數條晶瑩剔透的冰凌,幾隻小鳥立在雪白的屋簷上,幾個小黑點,像極了湖面跳動的音符。宋代文人王鎡看到影映雪景中的梅瓶,於《雪夜二首》之一的詩中雲:“松屋篝燈伴夜闌,閉門不管雪花寒。調朱旋滴梅瓶水,讀過唐詩再點看。”他在某個寒夜飄雪的孤景,最合適的事,莫非是關門閉窗,在炭火暖溫的屋內由此伴燭夜讀,端起案上插著梅花的梅瓶挑染朱暈,等讀完詩詞,有了意境之後,再來書寫兩筆吧。

不完全地看出當時書房擺設的瓷器出現了梅瓶。假設梅瓶在宋元時期初興肇始,並在文人書房迅速發展,成為文人書房居室瓷器擺設器物,依文脈延續至今,不溫不火,帶有隱逸待出的複雜氣質,又而流於市井,臃腫修條等形態各式不等,那麼在此之前的漫長時期,梅瓶雛形是什麼樣的狀態?通過實物遺存與文獻,並未有如實可靠證實。由於如今看到的大部分梅瓶是上胖下瘦,似如唐代審美取向。當前資料、學界論說早於宋代之前的唐代。北來源之說,早些時候出現於遼國契丹族的雞腿瓶。文化往來,不管戰爭或是貿易,交流是物質的互助或是精神、思想的接納與彌補,過程中,相互滲透,誰也不知道是誰影響了對方,也許是繁榮的中原宋人模仿了雞腿瓶的形制,在隨後不知不覺中發展形成了現在的宋代梅瓶,僅作推測,不可判斷依據。這段演變的場景是在千年前戰爭或貿易勾勒出的一種情結或是人們揮別、漂泊的遺夢。王鎡在雪天漫步庭院時的一點憂傷,風景那麼的美,天井漫步、書蠹詩魔、溫酒談心,陽光和煦映雪下的午後,雪落夜空升起的明月時,一枝梅花插在梅瓶裡,夢醒了,沒能走出這個書房。

穿過初始的信仰 梅瓶的隱與出

(清) 黃慎 捧梅圖 (局部) 紙本設色

縱124釐米 橫66.4釐米 遼寧省博物館藏

《遼史》卷三十二《營衛志》載:“遼國盡有大漠,浸包長城之境,因宜為治。秋冬違寒,春夏消暑,隨水草畈,歲以為常。四時各有行在之所,謂之捺缽。”乘五代之亂“浮掠漢人”導致契丹族的內部分解,高度封建經濟的影響,進入了文明前期,這些人、畜悉數成了契丹的財富。財富帶來文明物質的進一步發展。器物的繁榮給當時文人的精神寄託起到了載體作用,寄情於物。

時至入冬時,推開微閉的門扉,一座香爐,數枝梅花,彷彿兩側的廂房傳來濃濃情語,幽幽的庭院深處又似乎上演了一段功名仕途佳話。屋外潔白的雪地上,是一行路人的足跡,掃雪的房屋主人正猶豫著是否要把這如夢般的場景抹去,思時,被房內飄來的酒香斷了思緒。查看文獻《侯鯖錄》卷三記載:“陶人之為器有酒經焉。晉安人盛酒以瓦壺,其制小頸、環口、修身,受一斗,可以盛酒。凡饋人牲兼以酒。置書雲:酒一經,或二經至五經焉。他境人有遊於是邦,不達其義,聞五經至,束帶迎於門,乃知是酒五瓶為五經焉。”“今人呼勸酒瓶為酒京。……蓋自晉安語,相傳及今。”原來所說的“經瓶”為盛酒之器。“冬者,歲之餘也,雨者,月之餘也”。主客相對而坐,假設曾夢中擁有的這一切,而今竟一如往昔。暖暖的爐火邊望見窗外隱約顯現的斑駁的梅花樹,昔日的弱柳夭桃,舞榭樓臺,被時間淹沒了。微醺,閒庭興步,邁入湖邊的亭臺,已面頰通紅。

穿過初始的信仰 梅瓶的隱與出

(清) 郎世寧 午瑞圖 絹本設色

縱140釐米 橫84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之後沿用的梅瓶稱謂不見於清代以前,也許受宋室皇家的經筵制度有關。皇帝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作為學生的皇帝設宴謝師時用的酒就是裝在梅瓶裡,謂之“經瓶”。“梅瓶,小口、肩寬、長身、短頸、足微斂而平底。”對形而言,梅瓶不管其形,或態或名確為獨樹一幟,另存意味更垂青於文人。時值晚明清初,梅瓶正名其身。

宋代承唐之後,宋人審美觀念由崇法度轉向尚意,如果說唐代之美如法度,繁華豐腴,那麼宋代之美在意態之澄澈。此特點在宋人之理學、古文、詩詞、書法、繪畫,以至工藝方面如印書、瓷器、文房用器、陳設擺件等皆可證驗。此時文人士大夫們,角色意識、文化品格與審美思想受其影響而變化。

宋代龐雜的官僚機構、寬泛的文化政策,以及對士人尊重與寬容社會地位逐日提高。而文人士大夫並未沉淪下去,儒、道、釋三家思想交互影響之下,文人群體有了自身的審美自覺,文人生活方式較之前代發生許多改變,生活情趣追求隱現參差出現,似乎比唐人多了一份成熟的韻致。

穿過初始的信仰 梅瓶的隱與出

(宋) 佚名 寒窗讀易圖 (局部) 絹本設色

縱26.2釐米 橫24.3釐米 上海朵雲軒藏

在秋天,總懷有對大自然的久仰之情,懷有逃避喧鬧城市的心態,偷偷感受山水間一絲絲的寒意,自覺獲益匪淺。古錢塘林逋於孤山植梅數百株,養鶴一隻,與其友滁州參軍潘閬用經瓶對飲,潘閬曰:“會飲者不可無詩,詩韻者不可無梅。”遂令書童取剪梅一枝,插於經瓶內。林逋雲:“瓶映花清馨,花襯瓶逸雅,不戀經宴味,樂在梅妻家。”因而,梅瓶在宋明時期成為插花器皿,有其文人雅好的因素在其中。漫步在湖岸邊上,隱約瀰漫小巷的佳餚香味,風雨衣上滿是斑斕的五彩,給這白牆黑瓦的舊時書屋抹上一層詩情畫意。往日的蕭條與繁榮更替的景象難了想象,反倒給了今日留下一段黑白印象。

從大而小講述這裡的故事,小型膽瓶相對於瓶花牖房之中形態各異的花盆,深受文人之愛,亦別有清韻。盆花對於宋代文人常被雅士用作互相饋贈的禮品。千年的風雨醞釀了數不清的情緣,就像打開了一罈濃得化不開的陳年老酒。行走歷史文脈中,留戀在劫渡餘盡的遺存中,生色俱麗,人人豔羨。千年風雨,令人在一夜之間問老,在一夜之間感嘆,秋冬冷落,雨雪寂寥難言知情。看到南宋韓的《上饒新刊鞏宋齊六言寄趙晏叟者次韻上饒》:“凋零我亦鬢星星,舊墨新刊百念輕。詩案自應留筆研,書窗誰不對梅瓶。趙岐交契身俱老,李漢親傳眼獨明。贏得泉溪春草綠,離離煙水照墳清。”於生活梅瓶相對而不語,望其意而生其情。風韻異常,齋中之華,情之所至。梅瓶,書房中僅有的佳品,感覺苛厚,與文獻的相互印證,不難發現其意境。深情領略,是在解人。秋天氣清風和,自我的慵懶猶如拿去梅花後的空梅瓶,慵懶的春陽暖照,行走在夢中又如夢中未曾見到,天地之大,不敢斷言。只有獨闢蹊徑,閒庭信步,草莽之中山路逶迤,花草曼舞,芬芳吐豔,暗香幽芬,且姿態婆娑婀娜,心情爽朗。偶遇池中紅鯉悠遊,水質清冽,雅緻小品,逸筆草草,卻是信手作之,令人心曠神怡,勾留不肯離去。

多年以及多年以後。

“一望煙光裡,蒼茫不可尋”枝繁葉茂的後院,氣霧環繞、碧野清山、山水氣息,清風在山谷中游蕩,可謂自然之大美。人的離去,帶走了梅瓶的情思。身份的轉變,明器的梅瓶同時被唐宋時期堪輿寄思。在漫長的時期內,梅瓶被寄情於富貴、情趣、清供、陳設還有憂傷等。每一次的轉變,與宋金時期賞花飲酒的風尚有關。明代強化了梅瓶的裝飾功能,淡化了實用功能,附加於隨葬的禮儀常常有所重疊。儒家重禮,從中原向北、向南擴散而普遍。後期陰陽風水觀念的隨葬梅瓶所代表的葬俗走向衰落後基本絕跡,梅瓶的前期所具有的內涵意義招引、安撫亡靈的作用伴著日子、時間而消亡,而梅瓶的形態留下的幽意情境並未消逝,一度睥睨傲世。當儒釋道融合到一起,平淡、幽玄、質樸三者也暗暗相合,文人表現出儒雅精緻的生活情趣,反映到書房居室上,不再看到漢唐那種雄渾而飽滿的線條,那種充滿霸氣的張力,而是內斂的一種清秀,雅緻中的柔美。內省式的理性哲學觀在認識上理性而嚴謹,包括結構與比例這樣的美學要求。

穿過初始的信仰 梅瓶的隱與出

​(元) 佚名 歲朝圖 絹本設色

縱81.5釐米 橫38.4釐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香市名器,牽挽不住,不嫌紙貴。散落湖邊的三秋桂子,隱括禪機,望窗,忘川,往外。伴隨著雨滴,一切飄落。但聞雨聲沙沙,淋得個淅淅瀝瀝,聽得一段故事,憶起散落一地的時光。雨模糊了整個房屋庭院,溼了許多過路人的眼眶,悠遠神秘一片氤氳。像一首朦朧的詩歌,痴絕在“回望香霧裡,羅綺六橋新”的美豔。

房屋後輩主人俯視窗外的車水馬龍,時間變淡了,梅瓶與這個房間、主人的記憶在人們的心中忽遠忽近、亦隱亦出,心緒激盪。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未能拋得的信仰,雖然經過千百年的歷史滄桑,一半是此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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