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談到在舊風格里做創新的不易,唐朝以後的詩歌總會讓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麼深究一下的話,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這篇文章,我們就從清朝詩人的努力當中來分析一下原委。我也想談談,古典詩歌裡,出現現代意象,比如火車、汽車、熱氣球什麼的,會不會違和?

七情六慾

創新難,因為古漢語是一門死掉的語言嗎?如果真是這樣,就沒法解釋古文的發展。

古文和傳統詩歌一樣,用的都是古漢語,從形式上可以分成兩個大類:駢文和散文。駢文講究格律,相當於近體詩,散文不講究格律,相當於古體詩。但無論駢文、散文,隨著時代的推移,新穎的立意層出不窮,永遠有新觀點要闡發,有新問題要爭論。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文章和詩歌不同。文章是論事說理的,新事情和新觀點永遠會有;詩歌是言情抒懷的,古往今來全人類的情感無非只有“七情六慾”那麼幾類。

《三字經》有過歸納:“曰喜怒,曰哀懼。愛惡欲,七情具”,情感問題翻來覆去也超不出這個範疇。和情感相關的事情也無非只有幾類:親情、友情、愛情,還有自傷自憐、撫今追昔、國仇家恨……

再有,中國的古典詩歌是以意象取勝,而意象其實也並不很多,諸如春花秋月、春雨秋風、草長鶯飛、高山流水……之所以一兩千年的詩歌拿到今天還能感人肺腑,是因為社會雖然變了,但基本的人情世故並沒有變,基本的人際關係和情感需求也沒有變。

唐朝人能被“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這樣的詩句感動,今天的我們在和親人天各一方的時候,同樣會被這樣的詩句感動。但是,唐朝人那些論事說理的文章,拿到今天就已經不合時宜了。今天沒人關心科舉制的利弊,更沒人關心藩鎮和皇權的微妙關係。所以,文章雖然代代出新,但新的文章總會老去;詩歌雖然總在重複,但舊的詩歌青春永在。

舊的詩歌既然青春永在,新的詩歌看上去也就不那麼新了。從語言形式來看,唐詩把近體詩的格律徹底完備了,詩歌創作又很繁榮。唐詩幾乎把能用的意象都用盡了,能抒發的感情都抒發盡了,和感情相關的事件類型幾乎也都寫盡了,確實沒給後人留下多大的餘地。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我舉一個例子:明末清初的王猷定有一首《螺川早發》,算是當時的佳作。詩的體裁是近體五律,五言八句:

月落秋山曉,城頭鼓角停。

長江流剩夢,孤棹撥殘星。

露溼鷗衣白,天光雁字青。

蒼茫回首望,海嶽一孤亭。

單獨拿出來看,確實是好詩。但只要你詩讀得多,就能體會到梁啟超所謂的“似曾相識之感”。

首聯“月落秋山曉,城頭鼓角停”,唐人劉禹錫寫過“月落宮車動,風悽儀杖閒”。頷聯“長江流剩夢,孤棹撥殘星”,唐人李中寫過“短棹離幽浦,孤帆觸遠煙”。頸聯“露溼鷗衣白,天光雁字青”,唐人王勃寫過“江曠春潮白,山長曉岫青”。尾聯“蒼茫回首望,海嶽一孤亭”,唐人杜甫寫過“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王猷定這首詩並不是我千挑萬選來的,而是從詩集裡隨手一翻的結果。

從唐朝到清朝,詩歌裡意象還是那些,句式還是那些,修辭也還是那些,但詩人還能怎麼樣呢?不寫五言、七言的詩,難道可以寫九言、十一言的詩嗎?不寫清風明月、長江短棹這些意象,難道去寫火車、輪船、電燈、電話嗎?

就算詩人想寫,但在慢生活的古代,很久很久也出現不了新的東西。

詩界革命

事實上,當火車、輪船終於出現的時候,真的有詩人大膽接受了這些嶄新的工業文明的意象。這方面最傑出的詩人,就是晚清的黃遵憲。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黃遵憲,字公度,廣東梅縣人。他既是外交家,也是維新派,更是一個睜眼看過世界的明白人。他有一首小詩囊括自己的一生:

我是東西南北人,平生自號風波民。

百年過半洲遊四,留得家園五十春。

因為留學和外交工作,黃遵憲的足跡遍佈四大洲,擁有十足可以傲人的閱歷。當時梁啟超呼喚“詩界革命”,號召詩人們去做哥倫布、麥哲倫。

在梁啟超眼裡,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黃遵憲。而在黃遵憲的所有詩作裡,梁啟超力推《今別離》,說這是千年絕作,凡是讀黃遵憲詩歌的人,首先應該背誦的就是這一組詩。

梁啟超的推薦很有影響力,因為他在當時創辦了兩份很有影響力的報紙。報紙作為當時的新媒體,推薦和評論的效果遠不是古代詩壇大佬的幾句背書可以相提並論的。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所以黃遵憲很快就成為“詩界革命”的風雲人物,緊接著也有更多的文壇名家認可梁啟超的評價。所以我們很值得看看這組《今別離》到底有什麼出眾的地方。

原詩一組四首,篇幅太長,我只選第一首:開頭是

別腸轉如輪,一刻既萬周。

眼見雙輪馳,益增中心憂。

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車舟。

車舟載離別,行止猶自由。

今日舟與車,併力生離愁。

明知須臾景,不許稍綢繆。

鐘聲一及時,頃刻不少留。

雖有萬鈞柁,動如繞指柔。

豈無打頭風,亦不畏石尤。

送者未及返,君在天盡頭。

望影倏不見,煙波杳悠悠。

去矣一何速,歸定留滯不。

所願君歸時,快乘輕氣球。

讀這首詩,首先要注意口吻:詩雖然是男人寫的,男人在思念著遠隔重洋的女人,卻把自己換到女人的視角,寫女人當初怎樣送別自己,現在又怎樣地感傷。這是非常傳統的寫法,並不是黃遵憲的創新。創新的地方在於意象:“眼見雙輪馳”,這“雙輪”不是車輪,而是遠洋輪船的雙輪。

“雖有萬鈞柁,動如繞指柔”,巨輪的船舵重愈萬鈞,絕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但藉著新時代機械的力量,舵手可以輕輕鬆鬆掌舵操舟,這絕不是古人能夠想象的。

古人更加無法想象的是“豈無打頭風,亦不畏石尤”。“石尤”是一個古老的典故,全稱是“石尤風”,也就是逆風。古人行船最怕逆風,但由蒸汽機推動的輪船卻可以靠著蠻力劈開逆風,暢行無阻。送別的女人看著輪船遠去,想到古代雖然也有車船,但停車也好,停船也好,都是自己可以把握的,雖然古代的車船也能走到遠方,但畢竟不會渡過大洋。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現在的輪船和火車可不一樣了,乘客必須按著時刻表出發,一刻也不能耽擱,更不能按自己的心意來安排火車、輪船的速度和行程。火車和輪船跑得飛快,以至於“送者未及返,君在天盡頭”,送行的人還沒回到家,出發的人就已經到了天盡頭。但願你回來的時候,連火車、輪船都不要坐了,坐“輕氣球”快快飛回來好了。

這時候我們再來體會詩題:所謂“今別離”,是相對於“古別離”而言的,這裡有雙關的涵義。

一來詩的內容確實在寫“今天”火車、輪船的別離方式,和古代的馬車、木船形成對照,二來“古別離”和“今別離”其實都是樂府舊題,黃遵憲這首《今別離》的主題和形式其實還是《古別離》和《今別離》的樂府腔,古雅和質樸的味道一點沒丟。

但為什麼在用到那麼多的現代意象之後,全詩還能保持樂府古風呢?

梁啟超有解釋說:全詩雖然都是歐洲意境,但新語句用得很少。新語句和古風格不搭,而黃遵憲是個重視風格的詩人,總會盡量避免使用新語句的。(《汗漫錄》)

如果我們認真查找這首詩裡的新語句,確實,只能找到“輕氣球”這一個。

唐詩:古典詩歌裡能出現火車嗎?

但即便在古風格里創新到這種程度,評論這首《今別離》的人,還是常常會說從它身上能看到唐朝詩人孟郊《車遙遙》的影子。那麼我們就來看看孟郊的寫法:

路喜到江盡,江上又通舟。

舟車兩無阻,何處不得遊。

丈夫四方誌,女子安可留。

郎自別日言,無令生遠愁。

旅雁忽叫月,斷猿寒啼秋。

此夕夢君夢,君在北城樓。

寄淚無回波,寄恨無回輈。

願為馭者手,與郎回馬頭。

這首詩的前半部分是說男人志在四方,很有豪情壯志地辭別愛人,要她不必掛懷,後半部分寫女人在月色與秋涼中止不住魂牽夢繫,只恨自己的淚水和幽怨沒法被舟車帶到男人的身邊,只能徒勞地想象自己化身為遠方駕車人的手,調轉馬頭,讓馬車載著愛人快快回來。

小結

黃遵憲的時代離我們很近,孟郊的時代離我們很遠。黃遵憲的詩裡,只是非常少量地添加了火車、輪船、熱氣球之類新詞語,也最多隻能讓我們感到新奇。反而是遙遠年代的孟郊更容易打動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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