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劇︱《狼廳》:都鐸王朝男人們的“宮鬥”

按:這是一個歷史學者觀影追劇的小系列。

2019年5月22日,英國出版商哈珀·柯林斯宣佈,希拉里·曼特爾都鐸王朝三部曲的終篇《鏡與光》(The Mirror and the Light)即將在2020年3月與讀者見面。前兩部著作《狼廳》和《提堂》讓曼特爾在2009年和2012年兩度斬獲布克獎,成為第一位憑藉系列小說獲得布克獎的作者。小說圍繞的是英王亨利八世身邊的權臣托馬斯·克倫威爾如何走向權力巔峰,又如何因叛國罪被處決的故事。

由《狼廳》和《提堂》改編而成的六級迷你劇《狼廳》於2015年年初在英國廣播公司第二臺播放。此劇雖然沒有在中國觀眾中引起太大的反響,在英國的收視率也是高開低走,但在英美的電視劇獎項上都有所斬獲,包括BAFTA電視獎最佳連續劇、最佳男主角、最佳音效,和金球獎最佳迷你劇等。而在確定了《鏡與光》的出版時間後,該劇第二季也已確認會投入拍攝,可見製作方認可曼特爾的小說的市場價值。(後文包含少量劇透)

历史剧︱《狼厅》:都铎王朝男人们的“宫斗”

《狼廳》海報

托馬斯·克倫威爾:從配角到主角

很多人看到托馬斯·克倫威爾的名字的時候大概會問:他和奧利弗·克倫威爾有關係嗎?

二人確實有血緣上的聯繫。奧利弗·克倫威爾的曾祖父是托馬斯·克倫威爾的姐姐的兒子理查德·克倫威爾,在《狼廳》中多次出場。照理外甥和舅舅不會是同姓,劇中理查德稱父親去世,又碰上克倫威爾喪妻喪女,便選擇了使用克倫威爾的姓相互慰藉,不再使用父姓威廉姆斯。於是後來就有了護國公奧利弗·克倫威爾,而不是奧利弗·威廉姆斯了。

從莎士比亞開始,劇作家們就創作著關於亨利八世的故事。在這些戲劇中,克倫威爾都不算是重要的人物。《狼廳》選擇克倫威爾作為主角,用曼特爾的話來說,是因為就她接受的天主教教育而言,克倫威爾是亨利八世時期許多歷史事件的中心,但在戲劇中處於邊緣位置。因此她決定讓克倫威爾成為主角(《提堂》第389頁)。

早在20世紀50年代,英國曆史學家G.R.艾爾頓也曾做過和曼特爾相似的工作。他的《都鐸政府革命》挖掘了克倫威爾在都鐸王朝政府的現代化過程中的貢獻,認為亨利八世時期英國的官僚體系得以建立,取代了以國王為核心的家族式統治,將之稱之為“都鐸政府革命”。完成這項轉型的重要推手就是克倫威爾。儘管他的學生和其他學者認為艾爾頓過高估計了克倫威爾的作用,但如果不是艾爾頓的研究,克倫威爾的重要性依然無法得到呈現。或者可以說,曼特爾是小說界的艾爾頓。

《狼廳》:暗黑、沉重、欲言又止的迷你劇

如果要觀看《狼廳》,首先請把顯示器屏幕調亮。而且,有可能在屏幕已經被設置為最亮的情況下,有些細節還是看得不太清楚。這是這部劇的問題也是賣點。導演堅持使用蠟燭的光線來拍攝夜景固然能更真切地展現出當時人可以看到的光與影,給觀眾以“現場感”。但從觀看體驗來說,小熒幕上看室內夜景的效果並不能算特別好。這種感覺也可以在《權力的遊戲》第八季的《長夜》中找到。

劇中克倫威爾的身世可謂非常坎坷。少年時被父親施暴,隨後背井離鄉。信任並重用自己的紅衣主教沃爾西失勢後他雖盡全力照顧,試圖說服亨利八世重新啟用沃爾西,但最終失敗,沃爾西也很快去世。摯愛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前一晚還在和他攀談,後一天就因為汗熱症(sweating sickness)暴斃。

历史剧︱《狼厅》:都铎王朝男人们的“宫斗”

《狼廳》中的克倫威爾

即便人生如此坎坷,但馬克·裡朗斯所扮演的克倫威爾喜怒很少形於色。看似一張撲克臉貫穿全劇,微表情和眼神戲則非常出彩,不苟言笑,謹言慎行,將這個深知“人對人是狼”(《提堂》第390頁)的人的城府和冷靜充分表現了出來。尤其是面對亨利八世這樣一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君主,隨著劇情的推進,克倫威爾見識到了他如何在決定提拔一個人的時候絞盡腦汁,在決定廢黜一個人的時候不擇手段,也就表現得越發謹慎。他促成了亨利八世一個個殘暴的願望,自己卻也逃不過被亨利八世罷黜並砍頭的命運。

劇中雖然展現了極為殘酷的宮廷內的鬥爭,也有許多看不見的殺戮,但在劇情中的表現十分克制隱忍,卻也有震動人心的力量。《狼廳》和《延禧攻略》都是在講一個出生低位的人物如何爬上人生巔峰,但後者靠懟君上這種操作顯然是和歷史相去甚遠。前者極好地展現了“伴君如伴虎”的意義。無論克倫威爾如何才智過人,如何謹慎小心,如何深得亨利八世信任,如何為君上完成一個個看似不可能的目標,可一旦君上需要一個替死鬼,他也只能送上人頭。

對於不太熟悉都鐸王朝歷史或者沒有看過原著的觀眾來說,雖然介紹劇情的字幕提供了一些背景信息,但不一定能把握到一些鏡頭的意義。例如,克倫威爾初見紅衣主教沃爾西的時候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毯。曼特爾的書中對這幅掛毯有所說明,表現的是所羅門王向黑暗中伸出雙手,接見示巴女王,後者朝覲是為了測所羅門王的智慧(《狼廳》第20頁)。這呼應了紅衣主教與克倫威爾初見,以決定是否留用他的場景。又比如開篇鏡頭掃過沃爾西的手時,給了他的戒指一個特寫,其中包括一枚鑲嵌著綠松石的戒指。這枚戒指出現在小漢斯·荷爾拜因給克倫威爾畫的肖像上,劇中是沃爾西與克倫威爾最後一次見面時交給他的禮物,放在了刻有克倫威爾姓名縮寫的匣子裡。直到沃爾西去世後,克倫威爾才打開了匣子,戴上這枚戒指,踏上為沃爾西復仇之旅。

歷史、小說與電視劇:三重平行文本

《提堂》中譯本收錄的宋玲撰寫的書評中,提及《倫敦書評》認為《狼廳》是一部“平行歷史小說”(alternative history novel),“構建了克倫威爾的內心生活,它們與我們所知的歷史事件與圖景相平行”(《提堂》第390頁)。《狼廳》和《提堂》這兩部歷史小說的可讀性確實比艾爾頓的研究著作要強,無論是敘事,對白,謀篇佈局都非常精彩,讀起來欲罷不能。

而為了撰寫這一系列的歷史小說,曼特爾也努力用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方式來“靠近”她所描繪的人物。在每一部小說的後記裡,她都提到在撰寫過程中借鑑了歷史學者的研究,翻閱了檔案,也走過了一些古蹟。她還交代了一些人物為何沒有出場,表明她並非遺漏,而只是沒有在作品中呈現出來。

從行文來看,《狼廳》和《提堂》確實很適合改編成影視劇,讀起來很有畫面感,倒敘和插敘的情節非常流暢。對迷你劇的編劇和導演來說,要完成對得起書迷期待的作品,要延續曼特爾對歷史考證的堅持,就要儘量準確地展現她描繪的場面。這應該是導演堅持使用都鐸王朝存在的光線來拍攝影片的原因。

历史剧︱《狼厅》:都铎王朝男人们的“宫斗”

《狼廳》劇照

此外,主要演員的服飾非常考究,有些參考了他們存世的肖像畫,對熟悉這段歷史的觀眾而言十分親切。影片取景大多是古蹟,如13世紀建成的修道院,15世紀建成的大宅等,佈景裝飾也都儘可能貼近時代。使用魯特琴配樂,也和魯特琴是當時流行的樂器有關。克倫威爾脫帽向君主行禮,用餐前拿搭在肩頭的布擦拭酒杯邊緣這些細節,都是高度還原。這些都得益於對都鐸王朝的宮廷生活和物質文化等方面的充分研究。

不過,導演和編劇也在創作的過程中改變了曼特爾的設定,對歷史小說提供了一種平行敘事(alternative narrative)。繼續回到克倫威爾喪妻喪女的情節,曼特爾的原作中他的妻子是在1527年7月的汗熱症蔓延時去世(《狼廳》第95—98頁),兩個女兒是在1529年(第144—145頁)。

根據現有對汗熱症的研究,這種流行病在英格蘭局部地區五度出現(1485、1508、1517、1528、1551),每次出現僅幾周,隨後忽然消失。主要受影響的是社會上相對富裕的階層,早期症狀出現後,最快3個小時就可以致死,且死亡率非常高,這些都和劇作吻合(參考“Sweating sickness”, Britannia)。不過,小說中克倫威爾妻女去世的時間雖然接近1528年的那次爆發,但並未發生在這一年。迷你劇中,這個情節出現在1527年紅衣主教沃爾西訪問法國處理亨利八世離婚問題之時,也就是讓克倫威爾兩個女兒去世的時間提前了兩年。

這種細節上的差異或許就是小說和影視劇依然只是平行(或者說是替代性)敘事,不能替代歷史敘事。歷史研究的作品不可能虛構人物的生卒年份。如果是研究無法完成的考證,會如實說明生卒年份不詳,或者進行推算。小說和影視劇出於情節發展的需要(包括克倫威爾的感情線,以及理查德·威廉姆斯改姓一事),把可能無法完成準確歷史考證的事件安排在某些時間點發生,讓故事和影片看起來非常“合理”,讀者和觀眾也不會較真特定時間的準確性。

平行敘事對學院派的歷史敘事而言也是一種很好的補充。雖然內容不一定可靠,但能讓原本很難在一本書裡完成的,糅合政治史、宗教史、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傳記性歷史呈現,且具有高度的可讀性和觀賞性,賦予讀者多重感官享受。這些感受是另外一種接近過去的方式,即便不是完全的真實,卻更容易勾起讀者和觀眾的共情和同理心,從克倫威爾的角度回看波詭雲譎的都鐸王朝的劇烈變革,也讓克倫威爾的形象從一個只會立法條的刻板律師,變成了血肉豐滿,情緒豐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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