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邪兩賦說”看獨樹一幟的紅樓“人性論”

讀《紅樓夢》,很多人都會有一個感受,其中的角色好像都存在很大的爭議。從寶玉到釵黛,再到晴雯、襲人、妙玉……無論是誰,只要提起來,總有部分讀者表示非常喜歡,另一部分則十分厭惡。能得大眾達成共識的人物幾乎一個也沒有。

是眾口難調嗎?還真不是。仔細審視書中各色人等:風流婉轉的林妹妹有些小性兒,端莊大氣的寶姐姐心機太重,一派爛漫的史湘雲口沒遮攔,疼惜女孩兒的寶二爺是個繡花枕頭,更別提孤芳自賞的妙玉、精明霸道的鳳姐、佛口蛇心的王夫人……說是好人吧,都有讓人生氣的時候;說是壞人吧,還有幾分好在裡面。真是剪不斷,理還亂,越讀越憋屈。

其實,有這種感受,主要是我們傳統的賞美習慣在“作祟”。無論是電視、電影還是舞臺劇,多數時候大家都習慣了非善即惡的人物形象。白臉的曹操是壞蛋,紅臉的關公是好人;我們為好人流淚,對壞人咬牙切齒,管他是不是現實,符不符合常理,反正一通“共情”,盡興就好。但《紅樓夢》偏偏不願意迎合這樣“善惡分明”的簡單賞美,塑造的人物性格複雜而立體,個個看不透,逼迫我們不得不走出簡單賞美的“舒適區”,解讀難度提高,體驗自然就不“舒服”了。

《紅樓夢》不但打破了傳統的“善惡對立”的人性塑造,還推陳出新,提出了一套全新的人性理論:“正邪兩賦說”。今天,我們就來了解一下什麼是“正邪兩賦”,作者對“正邪兩賦”人性論的昇華以及它的意義和價值。

從“正邪兩賦說”看獨樹一幟的紅樓“人性論”

01、正邪兩賦說:人無完人,生命最可貴的是“本真”

作為《紅樓夢》裡特有的”人性論“,“正邪兩賦說”既不支持”性善論“,也不支持”性惡論“,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又肯定了人性中哪些品質呢?一起來看一下:

①什麼是“正邪兩賦說”

《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作者借賈雨村之口發表了一通“正邪兩賦”的高論,在大仁之人和大惡之人外,列出了“稟正邪二氣而生”的第三類人,“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是故這類人“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他們遊走於正與邪、仁與惡之間,時露聰俊靈秀之氣,亦時現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

一言以蔽之,天地生人,因為先天包含了“正邪二氣”,後天便有“善惡兩面”。更準確的說,也不是“善惡兩面”,而是“善”與“惡”,“聰俊靈秀”與“荒謬怪癖”等對立面的統一。怎麼樣?是不是頗有些辯證法的意味?

秉持著“正邪兩賦”的觀點,作者把《紅樓夢》中的人物從傳統“非善即惡”的框架中解放了出來,對他們多數的言行不再用“善”或“惡”來評價,而是歸結為天性、個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正邪兩賦說”的本質,就是尊重人性的複雜,尊重人格的立體。它是作者創作《紅樓夢》的哲學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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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正邪兩賦說”的起源

“正邪兩賦說”主要繼承了北宋理學家張載的“氣本論”思想。張載在《正蒙·太和》中說“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他認為“太虛即氣”;又說“一物兩體,氣也”。而作者把天地之氣劃為了兩端:一曰正氣,一日邪氣,與張載“一物兩體”的論點異曲同工。

通觀全書,作者對“氣本論”的繼承,並不僅限於“正邪兩賦”。三十一回中史湘雲同ㄚ鬟翠縷“論陰陽”,便是對“氣本論”的再次延續,也是對“正邪兩賦”的補充:

“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

“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理還是一樣。”

“陰陽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

仔細推敲,句句不離張載的哲學思想:氣化萬物。

在我看來,“正邪兩賦”對“氣本論”思想最大的繼承不僅在於以“天地之氣”作為人性生成的根本,更在於把天地之氣分成了正邪、善惡、陰陽等二元對立,把人性看做多個對立面的統一。這不但是對橫渠先生學說的繼承,更是對其辯證思想的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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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正邪兩賦”現象:紅樓夢中人個個都有“毛病”

因著“正邪兩賦”的人性論,紅樓中人,每個都是不完美的,都或多或少有些'毛病“。而恰恰因為這些毛病,反而使得這些人帶有不可取代的光彩。這裡選取書中爭議最大,也是光芒最盛的王熙鳳來舉例,看看秉持“正邪兩賦”理念的作者把她寫成了怎樣一個愛恨貪嗔,冷熱善惡、樣樣不缺的“真人”。

先說“正”的一面:周瑞家的曾跟劉姥姥介紹過王熙鳳,說她一是出落得美人模樣,二是十個男人也說不過她,三是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客觀的說,如果不算漂亮的話,王熙鳳最大的優點就是精明能幹,無論是年紀輕輕管理榮國府,還是在秦可卿治喪期間協理寧國府,二奶奶的表現那就是明晃晃的三個字:女強人。

除去能幹,王熙鳳還很有靈氣,也幽默。大觀園的姐妹們起詩社,要她給開頭。她雖然沒文化,不識字,但是憑著一股機靈勁硬是憋出一句“一夜北風緊”,正是聯長詩的好句子。逢年過節,賈府上下都愛聽二奶奶講段子,愛她的幽默詼諧,連平日怕她恨她的下人們也不例外。而王熙鳳有時也會憐恤弱小。譬如對劉姥姥和邢岫煙,就比別人更熱一層。

有才幹有靈氣也不乏溫暖,這些是王熙鳳身上“清明靈秀”的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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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邪”的一面:第一是虛榮貪財。水月庵的靜虛師太就利用王熙鳳這一弱點,對她多番奉承,並許以重利,達成了一樁骯髒的交易,搭進了兩個相戀的美好生命。王熙鳳還長年挪用榮國府眾人的月錢在外放貸,美其名曰“貼補家用”,實則中飽私囊。第二是霸道狠毒。對外插手衙門官司,對內逼死尤二姐,手裡人命好幾條,最終落得個“一從二令三人木”。

這些是王熙鳳身上“荒謬怪癖”的邪氣。

對於王熙鳳,作者一面極盡筆墨寫她精明才高、幽默詼諧,一面毫不諱言她貪婪狠毒、虛榮霸道;一面渲染她年輕弄權,盡享奢華富貴,一面暗示她終將一卷草蓆,慘淡收場。在她身上,正邪兩賦之氣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無論是概念、起源,還是現象層面,正邪兩賦說都指向了一點,就是承認人性是多面的,複雜的,立體的,這才是生命“本來的真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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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正邪兩賦說”的昇華:從“生命之痛”的高度理解人性中的邪氣稟賦

“正邪兩賦”之人,正的一面或許是造化鍾情、天賦異稟,邪的一面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都各有各的因果。譬如妙玉,鍾靈毓秀的妙玉是大觀園裡公認的孤僻人物,連賈寶玉都說,“萬人不入她眼”。她這份“孤僻”從何而來呢?說來話長。

妙玉本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多病,買了多少替身替她出家都不行,最終不得不自己出家,病才好了。妙玉曾經說過,像我們這樣的閨閣人物,如果把詩寫的太奇、太險、太怪就失去了詩的本色。可見,她是以"閨閣女“自居的,會有閨閣夢想,所以才把自己的”綠玉斗“拿給寶玉用。

這樣一位”自認閨閣“的女子,有自己的青春和青春的慾望、青春的夢想,偏偏礙於現實身份,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在這樣矛盾的煎熬之下,她的“荒謬怪癖”和“萬人不入她眼”,其實是她內心扭曲的反映。這個比黛玉還要孤芳自賞的女子,內心有著《紅樓夢》女子裡最大的痛楚。對於這一點,作者感同身受,作者筆下的寶玉、黛玉感同身受。所以當妙玉譏諷黛玉“是個大俗人”時,黛玉什麼也沒說;寶玉更是阻止了邢岫煙對妙玉的評判,說妙玉是“世人意外之人”。

從“正邪兩賦說”看獨樹一幟的紅樓“人性論”

可見,作者不但寫人之“正邪兩賦”,還站在更高的境界上,為每個人性格中負面和侷限之“邪”找到了原因。這個原因就是在那樣的年代,人人都有如妙玉一般的“生命之痛”,人性中的荒謬怪癖和邪氣皆來源於此。而關於“生命之痛”的認知,不但體現了作者的悲憫,更是對“正邪兩賦說”的昇華。

同理,探春的生命之痛來自庶出的身份和自己不知深淺的親孃,所以她成長為一朵”帶刺的玫瑰“;迎春的生命之痛是母親早逝、父親陌路,所以她懦弱無主見,被夫家虐待致死;惜春的生命之痛是生長於汙穢不堪的寧國府,所以冷漠古怪,總怕自己的清白被連累……紅樓夢中人,人人都有生命的缺憾和裂隙,也正是在這樣的缺憾和裂隙中,成就了一個個獨一無二的自我。

從“正邪兩賦說”看獨樹一幟的紅樓“人性論”

03、“正邪兩賦說”的意義與價值

作為《紅樓夢》人性論的總綱,“正邪兩賦說”賦予了眾多紅樓角色獨一無二的人格魅力,興盛三百年至今不衰。細究起來,功勞大抵有二:

①從文本層面看,“正邪兩賦”使得紅樓人物無限還原為“真人”,讀來同理共情,實現了藝術與現實的完美融合

《紅樓夢》誕生之前,中國小說裡基本只有非善即惡的“扁平人物”,好就好上天,壞就壞下地。直到《紅樓夢》,中國小說才有了既不純善,也不純惡,正邪兩賦的“真實的人”。這樣的人物,自然是豐滿而立體的,也是“活生生”而普遍存在的。

所以,魯迅先生評價《紅樓夢》才會這樣說:“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在中國的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也只有由這樣“真的人物”演繹的《紅樓夢》,才能穿越三百年的光陰,至今讀來仍然令人同理共情,長盛不衰。

從“正邪兩賦說”看獨樹一幟的紅樓“人性論”

②從價值觀層面看,紅樓人性的“正邪兩賦說”是對儒、釋、道三家思想的揚棄

“正邪兩賦”雖然起源於理學家張載的“氣本論”思想,但具體精神並不拘泥於理學甚至儒學,而是博採“儒、釋、道”三家之長,是對三家思想的揚棄。譬如書中“最典型”的正邪兩賦之人---賈寶玉,作者第一次借賈雨村之口提出“正邪兩賦說”,就是為了評價他。探究賈寶玉的人格特質,無論正邪,都閃爍著三家思想的光芒。

寶玉的儒家思想: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賈寶玉離經叛道,最怕官樣文章,最討厭仕途經濟學問,甚至曾經焚書,哪有什麼儒家思想?這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正因為寶玉曾經焚書,反而證明他有最正統的儒家思想。你看他焚的書裡面,儒家諸子的書都燒了,唯獨不燒“四書”。而他給黛玉起名“頻頻”,探春說他杜撰典故,他回道:“除《四書》以外杜撰得也多”。可見,賈寶玉貌似離經叛道,但始終沒有質疑過儒家真正的經典,對於夫子的真精神是尊重並且追尋的。

寶玉的道家思想: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是世上最尊貴、最清淨的所在。為什麼?因為女兒“靈秀”。他認為天地靈氣獨鍾情於女兒,所以看了女孩,便覺得清爽。這其實表達的是寶玉尊崇“人與自然精神連通”的價值觀,這種“連通”反應在人的身上,就是靈氣、靈性,正是道家思想的精髓。

寶玉的佛學思想:作為文中第一主角,寶玉的佛學思想,其實反映的是作者的佛學精神和思想。在開篇已經寫的很清楚: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為情僧。暗示我們整部書講的就是一個“證空、證情”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寶玉。從早期為黛玉和湘雲勸架作偈,到後來目睹眾姐妹離散慘死而“懸崖撒手”,可以說,佛學思想伴隨寶玉終生。

從“正邪兩賦說”看獨樹一幟的紅樓“人性論”

結語:“正邪兩賦說”作為《紅樓夢》中基本的“人性論”,徹底脫離了傳統人物非善即惡的“扁平面目”,賦予了角色堅實的人格基礎,使他們“站立起來”,躍然紙上,成為千秋萬代的“紅樓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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