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湖北的深圳上班族:“封城49天,我已在绝望边缘”

滞留湖北的深圳上班族:“封城49天,我已在绝望边缘”

叶晓蓉家窗外的风景,从冬天到了春天。


这是湖北除武汉外,各个地市宣布封城的第49天


“没有盼头,不知道要封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在绝望的边缘了。” 在结束与叶晓蓉通话的前半分钟,我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哽咽声。


临近3月10日前的几天,叶晓蓉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10号,是湖北省前期公布的复工日。夜里,她在床上抱着手机,不停地刷新新闻,期待那个讯息突然在屏幕上出现。


可惜,她没有等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湖北封城的消息发布不久,叶晓蓉在微博上分享了湖北外地工作人员建群的消息,陆陆续续有将近1500人联系她,随着人数增多,她建的微信群由一个变成了三个。


“群里都在盼着什么时候能出去,几乎每天都有人崩溃,有时候偏激点的人会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染上肺炎死了算了,这样子还不是在变相等死”。


叶晓蓉所在的交流群里,收入中断、贷款压力、食品短缺,长期困于室内的焦躁,没有盼头的等待……将人们的神经折磨得极其脆弱,随时都能有一根稻草,压垮其中一部分人的意志。


困在宜昌的高阳前后加了5个微信、QQ群。“里面大都是跟我一样,没地方发泄,焦虑得不行的人。我们湖北在外面工作的人中,能有几个领着旱涝保收的薪水?对大多数来说,现在没收入,一家人吃什么”。


“等青菜,等了26天”


叶晓蓉一家5口,呆在襄阳市保康县城的一套两居室内。“5个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大家情绪都很不稳定,不敢怎么说话,害怕随时会崩溃。”


对他们来说,首当其冲的问题,是食品和生活用品的极度短缺。


“女儿几十天吃不到蔬菜,嘴里长了一嘴的水泡。不怕你笑话,我用的卫生巾都是过期的。”


叶晓蓉所在的小区没有社区代购员。她采购的唯一途径,是打电话请超市配送。整个保康县城仅有两家超市营业,服务能力极为有限。她从封城开始,接连打了将近1个月的电话,超市都未能上门配送

,“只能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还好米、面这些还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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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月19日,她把女儿嘴里长满水泡的照片发给了超市工作人员,对方出于同情,上门配送了一批蔬菜和水果。这是封城后的第26天。


不知道下次何时能买到菜,她和婆婆一起,把大部分青菜都用盐水腌了起来。


女儿一直吵着要吃鸡翅,这天叶晓蓉特意拜托超市的配送人员,顺路代买了一些鸡翅,等女儿吃完一半她尝了一口,发现肉有些酸味,“我让她别吃了,她好像没听见,我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鸡翅,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说‘妈妈我实在是太想吃鸡翅了’。”


药物也是个问题,叶晓蓉的公公有高血压,需要长期服用药物,“其中的两款处方药已经没了,必须要到医院才能开,现在也只好暂停

”。


叶晓蓉有个远方亲戚得了食道癌,因为封村出不去,没法到医院检查治疗,只能在村内诊所靠打点滴维持。


困在孝感大悟县的李岩,前些天也因为家里老人的高血压药物焦灼不已,“志愿者帮忙找了6天才买到,当时家里剩的药只能撑几天。”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老人一旦生病,上医院恐怕都是个难题。


封城一周后,李岩所在的社区开始提供代购服务,但品类极为有限,“能提供什么菜就吃什么,水果肯定是没有的”。


相比之下,高阳和身处荆州洪湖的倪安毅情况要好得多。


基本的生活所需,高阳和家人都可以网购解决。倪安毅所在的社区,每个社区管理员负责20多家住户的代购服务,除此之外,倪安毅组建了一个小区住户自救群,“洪湖本身农产品供应充足,我们就让有超市、农贸资源的业主联系供应链,各家提需求,汇总后采购,再跟社区申请车辆配送,蔬菜、肉蛋、水果、零食,我们都能买到。”


“再人性化的公司,

也没法接受你长期不上班


工作与收入,是最现实,也是最沉重的压力。


叶晓蓉公司的HR,前些天已经开始婉转地劝她离职,“公司还在创业阶段,大家都不容易”。她老公就职于大型互联网公司,近些天来也充满了危机感。


“我34岁,他37岁,我们俩这个年龄,再找工作都不容易”,近两个月来,叶晓蓉和老公的薪水,只拿到了以往的三分之一。俩人在深圳的房贷和车贷,加起来每月要还2万左右。如果

不能返深上班,家里的积蓄最多能撑半年


叶晓蓉和老公不敢过多地讨论工作和未来,“压力太大了,怕说多了就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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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康县城封城第一天。


高阳的工位,已经暂时被同事替代了。“公司打电话一直说尽量3月初过来,这么拖下去,工作早晚被别人取代。再人性化的公司,你长期不上班,也没法接受。


他从2003年来到深圳,一家四口租住在城中村里,妻子去年辞去了工作专职带娃,全家靠他一人的收入维持。“1月、2月、3月的房租一分不少地交了,我2月份工资是一分都没有的。”


李岩不担心自己的工作,但妻子已收到了公司的暗示,“她们本身经营就不乐观,几条业务线都在出售了。”


叶晓蓉和老公平时工作极为繁忙,孩子都由婆婆照顾,夫妻俩一周和女儿见不了几面。“像我老公,每晚回到家都已经10点了,年关那段基本上要熬到2、3点甚至通宵,回到家女儿睡了,一睁眼女儿又上幼儿园了,只有周末才能看上几眼”。


由于经年累月的加班,丈夫原本计划熬到四十岁,攒下一笔积蓄,就辞职做点生意养家,“现在这个情况,计划也完全打乱了”。


“从前上班总是有很多怨言,工作太累,陪不了女儿,现在就想着,快点放我去上班吧。


有时候女儿看着叶晓蓉说“妈妈你不太高兴”,她问孩子“你怎么知道”,女儿说,“我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不能上班了不开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是最让人难受的”


倪安毅所在的社区,每天除了调查体温及健康状况,还要求住户填写“心理健康,是否有焦虑情况”一项,“困在屋里几十天,大家都很焦躁、压抑,心理很容易出问题的”。


倪安毅小区里有邻居,封城前刚好有农村亲戚探亲,因为封城回不了家,十几口人几十天挤在两居室里,“你想想多难受,微信群里经常有楼下的住户,让楼上的邻居安静点儿,楼上的也很烦躁,说‘家里好几个小孩子,我有什么办法’。”


“现在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这是最让人难受的”,李岩说。他已开始在老家远程办公,但“回深圳,正常上班生活”是心里最迫切的念头。


我们连坐牢的都不如,坐牢还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叶晓蓉最心疼的是自己的女儿。孩子只有6岁,长期闷在家里,情绪很不稳定,“很暴躁,动不动就尖叫。”


叶晓蓉只能想尽办法,用手工做些折纸、图片玩具,从冰箱里搜罗一些剩余的食材,做点孩子爱吃的东西,“她想吃肯德基的鸡腿,我就在锅里炸好,照着样子撒点酱料哄哄她”。


“本来小孩有吃的有玩的,就开开心心的,可她现在吃的没有,也不能出去玩,也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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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家里两个孩子情况也差不多,“大的最近可以上网课,还充实一些,老二现在手机也不玩了,动画片也不看了,在屋子里焦躁不安。”


相比大多数只是困在家里的人,倪安毅还多了一层压力,“这段时间我瘦了10斤,吃不下东西,一直处于很焦虑、很担心的状态”。


从深圳回到洪湖将近两个月,倪安毅像只惊弓之鸟,陷入了“我到底有没有染上冠状肺炎”的循环恐惧当中。


3月3日准备去医院做核酸检测之前,倪安毅坐在沙发上录下了一段视频。


我在视频里,跟女儿说爸爸爱她,能留给你的也不多

,就是一点点存款,这个房子。然后把银行卡账号、密码都交代了一下。”


女儿去年10月出生,到现在和他共处的时间也没几天。“如果检测出感染了,那就回不来了,再有个万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大年二十八,他回家时途径武汉,尽管全程都带着口罩,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进门之前,他让妻子带着孩子呆在主卧,“在门口换新口罩,全身消毒一遍,进屋赶紧冲进洗手间,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出来再把我碰过的东西全部消毒一遍。”


而后他把自己关在次卧,隔离了14天。这期间他一直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每天要量3、4次体温,隔着墙壁和老婆、女儿视频聊天。


谨慎起见,他2月17日才开始接触女儿,但6天后他就开始咳嗽,洪湖的药店不允许出售感冒、咳嗽药物,他只能靠热水来缓解。3月2日下楼取菜回来,他开始感觉胸闷,咳嗽加重,“

我快吓死了,好像和网上描述的症状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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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社区报备之后,3月3日市里派车接他到定点医院检查,CT正常,血检正常,医生判断为慢性支气管炎。


根据洪湖当地规定,核酸检测的结果不会向个人公布。等待几天后,他又陷入了焦虑,“会不会正在给我联系医院”。


我安慰他,“都过了好几天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在医院检测的时候,搞不好也会交叉感染上病毒。孩子这么小,传染给她怎么办。


从医院回来,他再度开始了居家隔离。和妻女隔着一道墙,无聊得只能翻看成语词典,房子买了没多久,家里只有两本书。


好想结束这样的生活,我现在天天在群里跟同事、同学说,‘好想上班,好想加班啊!'”


“妈妈,我们还能回深圳吗?”


“我们要出湖北省,第一个条件就是,接受地县级以上防疫指挥部要出具接收证明,但我们电话打到深圳,对方说你来我们欢迎,但接收证明没办法出。”


这是叶晓蓉、李岩、高阳和倪安毅面临的共同困境。“前段时间广东不让我们回,现在湖北不让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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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晓蓉所在的小区,并无解封的迹象。


疫情之下,频繁的政策变化,也在加重等待离鄂人群的焦灼。


湖北省公布的复工日期,从2月13日延迟到2月20日、3月10日。湖北潜江市近两天来,管控通告先后变化了3次——3月11日,潜江市发布26号通告,表示将逐步恢复交通、复工复产。2小时后,潜江发布第27号通告,对26号通告予以取消,要求继续严格管控。3月12日,潜江又发布28号通告,公布推进人员流动的数条措施。


省内政策具体落实到各个地方,推进情况又不尽相同。


叶晓蓉所在的保康县,一直被划为低风险区域。3月10日下午,《湖北日报》公众微信平台发布消息,

湖北中、低风险地区持健康码绿码人员,可以省内通行。


但截至3月12日,她所在的小区仍没有解封的迹象,“就算不能出省出市,像我们这低风险区域,让大家出去买点菜,总不能饿死在家里“。


3月10日看到新闻后,叶晓蓉曾打电话给当地防疫指挥部,咨询“能否省内通行”,但对方的回复是“不放,省级单位说了不算,我们领导说了才算”。“那每天让我们在湖北健康码上打卡有什么用呢”,叶晓蓉问。接线员来了一句,“为了拖时间”。


这个回答,倒是和高阳先前的判断不谋而合——“感觉推出这个健康绿码,就是给大家点盼头,缓解一下焦虑用的。


倪安毅从医院回来后,他的健康码就从绿色变成了红色,“微博上问了下,很多人都是红码,有些去过医院,有些因为咳嗽、发热,有的是医生或志愿者,因为单位安排检测或例行检测”。


他打市长热线咨询,对方告诉他“‘健康码’由系统大数据判别,不能人工干预,最后让我们每天坚持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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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晓蓉用纸和水彩笔,给女儿做了个“口罩”。


“微博上,‘湖北人什么时候能出省’这个话题已经有2亿多阅读量了,我们都在群里说,哪怕是自费让我们体检、做核酸检测、隔离14天、包车,我们都愿意,只要让我们出去都行”,叶晓蓉焦灼的语气里,夹杂着哭声。


高阳所在的宜昌市,目前市内可凭证通行,但出省对他来说,依然遥遥无期。“湖北除了武汉,很多小地方早就清零了,就这样一刀切地把我们困在这里,很不公平”。


李岩还有一层担心,“如果能出去,希望接收地能够友善地接纳我们,我有朋友前些天自驾到了深圳,他的车小区不让进,隔离的酒店也不让进。”


有天女儿问叶晓蓉:妈妈,我们还能回深圳吗


应该可以吧”,她安慰女儿。


孩子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等到天晴了的时候吧!


备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岩为化名。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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