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模式:現實、等待、誤會

花離根為凋,魂離體為亡,《花凋》描寫了名存實亡的封建大家裡一個薄命女兒的香消玉殞,張愛玲以她柔棉藏針的特有筆觸,講述了一段蒼白無力又震人心魂的疑似戀情。

她筆下的故事總是有太多無可奈何和陰差陽錯,縱然文學味兒是美的,於真實人生卻必然是淒涼的。而其中必不可少的愛情,是最有人情味卻最傷人的生命斷章,模式不一,但現實的掣肘、等待的熬煎、誤會的妄想,都無一例外的摧紅奪綠,徒留落花滿地,枉自嗟呀。

從《花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模式:現實、等待、誤會


一.相愛,是為現實所迫的無力選擇

內裡早已虛空成架子的鄭家,主人公川嫦處在家庭中間可有可無的位分,作為最小的一個女兒,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拿不出大姐的氣勢,爭不了小妹的寵愛,被大的取笑,被小的欺負,她的出路只有作為"女結婚員"嫁出去,才能重新打造屬於自己的天地。

當少男少女對原生家庭的不滿越來越難以接受和保持沉默時,走出去,是唯一的選擇:男人遠遊拼闖事業,女人選男人重組家庭。所以,即便一開始川嫦對介紹來的相親對象章雲藩不甚滿意,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說話也不夠爽利,幾次見面後,卻因為同樣的理由愛上了他,原因僅僅是"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

當沒有選項時,我們會預設種種標準答案,要帥的要高的要有錢的,而當那個人出現時,他就成了標準答案,推翻所有預設。

紅玫瑰白玫瑰的故事,我們都很熟悉: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蚊子血和硃砂痣,白月光和飯粒,從來都不能是同一個人,暗紅的痣、月下的米,都不能激發美感,張愛玲筆下的愛情都要是美的,哪怕貫穿著灰飛煙滅的無望。川嫦要死去,雲藩要變心,曇花一現般愛情的最美之處就在於舒而的閃現,抓不著痕跡,留不下證據,哪怕回憶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彷彿愛過,又彷彿是誤會。

若非要完美這愛情,非得付出巨大的代價不可,《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和範柳原,為了成全他倆的表面圓滿,傾覆了一座城的繁華,得到的也許仍是無愛卻合理的婚姻,而對張愛玲來說,婚姻,向來是缺少美的,那只是利益最優化的集合體,女人依附男人,男人敷衍女人。連川嫦當初"愛上"雲藩的原因之一也是"他不但家裡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基礎絕對不能垮,上層如何倒不那麼重要。

我們以為或願意傷在愛裡,而世事卻先讓我遍體鱗傷來考驗愛情,自幼身體健壯,從不生病的川嫦毫無預兆的病倒了——肺病。

從《花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模式:現實、等待、誤會


二.愛情,最忌諱的就是等待

從女人到病人,章醫生表達濃烈愛意的方式是輕輕說:"我總是等著你的。"

等待,在張愛玲所描繪的紛繁愛情模式中,都無可避免的會失去效力、沒有意義、走向幻滅。《半生緣》的世鈞在紅塵裡茫然無門地等著被禽獸姐夫侵犯而後囚禁起來,與外界失了聯繫的曼楨,最後他雖不能免俗的與門當戶對的翠芝結了婚,卻一直打聽著曼楨的消息。當曼楨逃離魔窟,二人兩鬢泛霜相逢時,雖情濃似昨,亦終究無法抵過滄海桑田,曼楨一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便足以讓聞者流淚,聽者涕淋。

愛情裡,等之後的結果往往並不是終成眷屬,而是咫尺天涯。那些浪子薄情的誓言,無外乎:"等我……的時候,我定會娶你"、"等你……,我們就在一起"、"等世道……,我們就結婚"。外力恆變,情便易動。為什麼兩個人的愛要以不可控的外力為標準而決定是否延續?所以雲藩的"等"是等什麼呢?等川嫦好了,兩人正式確認關係?那若好不了,是不是就已經暗示他會另尋新歡?說到底,他等的只是一個健康美貌的女朋友,而不一定是川嫦。

等待,雖有煎心熬肺的苦,亦有海市蜃樓的美,因著雲藩的這句承諾,川嫦的身子有了新生的喜悅——短暫的喜悅。章醫生微涼的手指劃過她薄而瘦的肉體,密密麻麻的酸楚吞噬著她,如洪水猛獸,又如螻蟻肉蛆,似驚濤駭浪卻無聲無息。

病了兩年,終成了骨癆,女人是治不好的病人。

川嫦是痛苦的。如果是失戀的痛苦就好了,至少證明曾經愛過,而如今的心碎不過是被未能抵達的愛情拋棄的荒涼。人生,若沒有好好的與他人正式愛一次,該有多可憐。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她知道,可還沒有擁有過完整愛情的她,即使死了,怕也是墳頭枯黃瘦弱柳樹上蕩著的蟬魂,只在一季片刻存在。而他,已與新的人結了秋天的果,再也想不起她亦曾為他而歌而詠過。

愛情就在一次次看診打針的日子裡溜走了,醫生交了女朋友,一個圓臉窄眉細眼的胖女人餘美增,結實的身體對了醫生的口味,川嫦瘦得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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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誤會,以為錯過的必是真愛

舊愛的新歡,見或不見?

若有緣有心有勇氣面對前任的現女友,你是做何感想?還愛的,恨之妒之;不愛的,隨之略之。川嫦屬於前一種。其實這是一個偽命題,若是不愛,何必還要去見?此問存在的前提只能是還愛著,而你怎麼對待舊愛的新歡?

也許因為沒有得到,反而才認為那是最好的。他的缺點劣勢,她來不及、沒有機會去發現,命運惡作劇地只把他的好展現給她看,讓她喜歡上了,卻又不給她。就像對孩子形容過年時才可燃放的煙火的絢爛繽紛,指望著期待著,待新年到來時卻被告知根本買不起煙花,那這個年就會變得索然無味,而那想象中的煙花更加無與倫比。

對雲藩也是一樣,川嫦因為遇著了他又錯過了他,便覺世間男子都不過如此,唯有幻夢中的他才是完美。如今這個最合理想的人,卻是他人眼中的不屑:

餘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撇著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彷彿他有許多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

所以川嫦不喜歡她,哪怕愛屋及烏般的接受也做不到,嫉妒的成分太重,連帶這個世界也不再可愛,也都隨著她的身體一寸一寸死去,實是滄海水乾,巫山雲斷。

當你接受了另一個人,你才知道原來他有多好,若不失去,便體會不到擁有的價值,所以遺憾會是美的,因為有回憶加持。我想章雲藩和餘美增在如鄭先生鄭太太一般歲數的多年之後,他一定也會悄然懷念起美麗、安靜而悠悠早逝的川嫦,想起他自己對她說過的"我總是等著你的"那句感動了自己的承諾,哪怕沒有兌現,他依然會自我感動著,覺得那才是最純粹美好的愛情,但張愛玲在川嫦的墳前說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如果沒有這病,他們會在一起吧?誰知道呢,世事無常的程度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張愛玲筆下一個個活色生香、柔情繾綣的良緣孽債,無不透露著這一天機,而天機不可洩露,愛玲講的太多,終歸惹上蒼不悅,拋給她一個有才無德的"無賴人"胡蘭成。經歷了千般酸甜苦果,既有低到塵埃裡開出花來的情絲,也有"我已經不喜歡你了,而你是早已不喜歡我的了"的決斷。

也許過於理想主義,我極不喜歡某些文字解析張愛玲與胡蘭成這段錯愛時,總是無端臆測是胡蘭成精心編織了一張罪惡的情網,將張愛玲作為無知獵物誘入其中,繼而捕之摧之。愛情,你情我願,不能唯結果論,應以初衷為量。我寧願相信只是張愛玲戀上了一個能給予她久違關懷的男人,胡蘭成只是簡單的看上了一個清冷才絕單純可親的女人。真實愛情裡,沒有那麼多陰謀論。

從《花凋》淺析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模式:現實、等待、誤會


若生命的底色註定悲涼,愛情,便是其上一抹扎眼的明媚,總要佈滿愁苦、歷經浩劫,繼而融入這灰白的底色。

《花凋》的愛情故事背景是在搖搖欲墜的舊式家族下,女求安定、男從常情的一樁交易,川嫦病歿,交易中斷,世人雖有所惋惜,但感慨勝於傷痛,活人的日子還要繼續,此後便無人深究"紅消香斷有誰憐"的花飛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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