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2)

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2)

(接上篇)

一輛軍用卡車在淮河北岸顛簸了半個小時,終於駛到了三淮山腳下一五六旅的駐地。到處是塹壕和鐵絲網,隨處可見綠色的軍用帆布帳篷,它們在陰暗的天空下像烏雲一樣蔓延著,伸展到遠方。偶爾傳來幾聲槍響,沒有人感到驚訝,就像船伕聽到淮河的波浪聲一樣。卡車在帳篷群裡慢慢地行進,終於停在一頂較大的帳篷前。金久活動了一下手腳,手扶著藥品箱慢慢地站起來。坐車,坐船,又坐車,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感到自己完成了一次穿越。和平與戰爭在這樣的年代是沒有地理界線的,但是,人們用自己的願望在心理上築起了一條大壩,並祈願自己留在和平的壩南或壩北。當他們被強行綁架到另一側的時候,心理上受到的衝擊無異於穿越生死線。

劉仁從駕駛室裡跳下來,指揮士兵把卡車的後擋打開,把藥品搬到帳篷裡。然後他冷冷地看著金久,示意他從車上跳下來。金久也冷冷地看著他,艱難地下了車。

金久被帶到帳篷裡,坐在一隻行軍凳上,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帳篷裡擺放著一些軍需品,不時有人出出進進,但是,沒有人理他。他就像一隻自己鑽進來的流浪狗,只要不礙事就行。一個小時後,他和三箱藥丸一起被帶到一頂很大的帳篷裡。帳篷被一塊綠色帆布隔成裡外間,裡間應該是臥室,從綠色帆布與地面之間的一尺空隙能得到一些信息。外間擺放著一張簡易的桌子和幾把帆布椅子,兩支美式衝鋒槍掛在支撐帳篷的立柱上。劉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個臉朝裡站立的身材高大的軍人身邊,正小聲說著什麼。看到金久進來,劉仁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旅長,金老闆到了。”

林鎮湘慢慢地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金久。金久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把它隱藏了。如果林鎮湘的素質足夠高,金久的得體足以讓他臉紅。但是,金久知道,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在這頂帳篷裡,他是被忽略的。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林鎮湘說。

“我見過旅長兩次,”金久的微笑回來了一些,“都是在你帶部隊路過我的藥鋪時。”金久清楚地記得,上一次見到林鎮湘,是一個多月以前。當時林鎮湘騎在一匹白馬上,頭昂得比白馬還高。那時的林鎮湘比現在年輕五歲。金久想,看眼前這傢伙,面容憔悴,眼裡佈滿血絲,眉頭緊鎖,可以想象,近幾天的戰事已經把他的精力耗盡了。他會怎麼收場呢?這個人邁出第一步後,如果不是遇到痛擊,是不會主動回頭的,而痛擊帶到的後果,遠遠大於主動回頭。

林鎮湘點點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示意金久也坐。然後,從衣袋裡摸出一支粗大的抽了一半的雪茄。劉仁連忙掏出打火機為他點燃,媚笑把肥胖的臉擠出幾道粗粗的皺紋。煙霧從林鎮湘嘴邊升起,遮住了他的臉。

“你知道為什麼要你來這裡嗎?”林鎮湘問。

金久搖頭,說:“以常理來說,完全沒有必要,也是不禮貌的。”

林鎮湘看了看劉仁,劉仁彎了一下腰。林鎮湘又把視線移到金久臉上,說:“把你帶到這裡來,是對你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金久一臉困惑。

“先是不放心你這個人,然後是不放心你的藥。”林鎮湘說。

金久愣了一下,繼而有些氣憤,說:“無恆德者,不可以為醫。我雖然算不上醫生,但是一直以此為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你這樣說,是對我的羞辱。當然,羞辱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對於你來說太簡單了,但是,你不認為這也是對你自己的羞辱嗎?”

林鎮湘吐出一口煙霧,說:“生民何辜,不死於病而死於醫?”

金久道:“醫家有割股之心,如果病人死於醫,是醫術不精。但林旅長的意思,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是說醫家有意為之?”

林鎮湘閉上眼睛,似乎沒有聽到金久的話。

劉仁慢慢踱到金久面前,說:“有意還是無意,很快就會見分曉。我現在只問金老闆一句話,除我們之外,你近期有沒有接過一筆大單?”

金久搖搖頭,說:“沒有。‘濟人堂’生產能力有限,即使有訂單,為了按時完成你們的任務,我也會拒絕的。”

林鎮湘豁地睜開眼睛,和劉仁對視了一下。劉仁會意地笑了笑,又問:“你敢保證沒有?”

金久堅決地說:“真的沒有。”

劉仁拍了拍金久的肩膀,說:“我現在才明白,一個聰明人在什麼時候會變作一個笨蛋——當他被利益驅使的時候,或者,被某種愚蠢的信仰左右的時候。我說得對嗎?金老闆?”

金久困惑地看著劉仁。

劉仁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會演戲,真會。都到這個時候了,你的信仰還在發揮作用。我就挑明瞭和你說吧,你昨天晚上到牛車衚衕去,目的是什麼,我們一清二楚。牛車衚衕21號,對吧?你要接頭的人姓楊,對吧?你以為姓楊的跑掉了?他能跑掉嗎?當他跑不掉的時候,你以為他會為了所謂的信仰而守口如瓶?”

金久的臉色變得蒼白,囁嚅道:“我真的只是去那裡喝酒,真的。那個滷攤的花生米很好吃,你們可以嘗一下。那個什麼21號的姓楊的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林鎮湘站起身來,走到金久面前,把手裡的雪茄煙一點一點捻滅,說:“你可以不承認,你甚至可以說你去那裡只是為了嫖一個女人,只是去會一個相好。但是,有什麼意義呢?”林鎮湘拔出手槍,打開保險,看了看槍口,突然一甩手,一聲巨響在金久耳邊炸響,帳篷外面的一隻流浪貓慘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金久被嚇得跳了起來,卻被劉仁一把按回椅子上。

金久的眼神有些驚恐。林鎮湘注意到了這一點,自打金久進了帳篷,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表情。林鎮湘滿意地笑了笑,吹了吹槍口上的硝煙,把槍插回腰間。

那隻流浪貓掙扎了一下,便伸直了四腿。金久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張破舊的桌子,似乎在那裡發現了什麼秘密。林鎮湘和劉仁明白,他只是想轉移注意力,那隻已經死去的貓,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林鎮湘走到那三隻黃色紙箱跟前,彎下腰,取出一粒藥丸,放在眼前仔細地看著。他感覺到了金久偷窺的目光,不屑地撇撇嘴,把藥丸輕輕捏碎,放到鼻子下嗅著。

金久把頭低下,看著腳下的地面。

林鎮湘把捏碎的藥丸一點一點撒到箱子裡,就像捏著一把鹽均勻地撒到湯鍋裡。

劉仁端來一盆清水,手裡還有一塊肥皂。

林鎮湘洗了手,在金久對面坐下,說:“我聽說你的藥鋪裡有一幅劉秉忠的《南鄉子》,字寫得很好。我對字不感興趣,字寫得再好,也無法殺死一隻貓。我只對詞的內容感興趣。年去年來鞍馬上,何成!短鬢垂垂雪幾莖。一個藥鋪的老闆,他應該去背《湯頭歌》,應該去看《本草》,應該去研究一下《傷寒論》。但是,你卻對‘年去年來鞍馬上’投入了過多的精力,這令我懷疑。你曾經是軍人?一個軍人出身的斯文人,他是怎麼改行做了藥鋪老闆的?我對這很有興趣。金老闆,能否讓我們分享一下你的故事?”

金久的冷汗冒了出來,他抬起右手去擦,卻發現冷汗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他嘆了一口氣,只好放棄,尷尬地看著右手,不知怎麼辦才好。

正在這時,一個穿中校軍服的高個男人跑進來,向林鎮湘敬了個軍禮,說:“報告旅長,一一三營回來了,還是攻不上去,而且,傷了三十多個弟兄。”

林鎮湘並不氣惱,似乎這樣的結果在他的預料之中。“看來,劉千葉的抵抗力還是挺強的,”他說,“不是說他的游擊隊都染上瘟疫了嗎?為什麼還有這麼強的抵抗力?是強弩之末,還是情報有誤?”

中校挺直腰桿,說:“情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我們在交戰時打死了一個游擊隊員,雖然是失血而死,但是能看出來他的確感染了瘟疫,面色和血液,感染瘟疫的症狀很明顯。不過,我們的士兵也有感染了瘟疫的,沒有感染的也很害怕,這是我們戰鬥力減損的一個原因。如果不採取有力措施,行動的損失將會超出我們的預期。這一點,請旅長重視。”

金久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小小的指甲鉗,慢慢地剪著手指上的老皮。

林鎮湘揮了揮手,中校轉身往外走,走到帳篷門口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林鎮湘,不知是催促他儘早拿主意,還是怪他到現在還沒有拿出好的主意。這個眼神被金久看到了,金久想,這個林鎮湘,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溫和的長官?殺人如麻,對部下會溫和嗎?如果他不從軍,他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便他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職員,將來的命運也會好一些。

林鎮湘走到金久身邊,用了三秒鐘直視他的眼睛,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劉仁。劉仁像是聽到了號角,他快步走到林鎮湘身邊,特意把槍套向身前捋了一把,像是在向林鎮湘表明,他已經準備好了。林鎮湘點點頭,走回藥箱跟前,沉思了片刻,又彎腰取出一粒藥丸,看著它,像是凝視一位久別重逢的仇人。突然,他猛地扭了一下腰身,那粒藥丸從他手裡像一顆子彈一樣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流浪貓的屍身上。

“你知道,對一個溫暖的肉體進行摧殘,是不人道的做法。”林鎮湘說,“但是,有時候,你必須做出比不人道更加不人道的行為。金老闆,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林鎮湘從箱子裡抓出三粒藥丸,讓它們在手掌裡慢慢滾動著。藥丸相互碰撞,發出柔軟的沙沙聲,像幾隻老蠶在鮮嫩的桑葉上啃齧。

金久悽慘地笑了一下,說:“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一定會選擇一個離藥鋪老闆最遠的職業。你知道那是什麼職業嗎?”他看著林鎮湘,似乎真的需要一個答案。

林鎮湘搖搖頭。

金久說:“軍人。作為藥鋪老闆,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竭力挽救生命,而你們卻在一瞬間把我們的努力化為烏有。但是,這仍然是一個愚蠢的選擇,因為,這是逼不得已的決定。”

林鎮湘似乎沒有聽到金久的話,他愣愣地看著手裡的藥丸,彷彿那是一枚手雷,他正猶豫著把它扔到哪裡。

劉仁跑到帳篷外,吩咐一個士兵把貓的屍體扔掉,扔得遠遠的。

林鎮湘把握著藥丸的右手伸向金久。“你把它吃下去。”他說。

劉仁從院子裡跑回來,有些吃驚地看著林鎮湘。

金久的臉有些發紫,他的呼吸似乎有些困難,因為他艱難地伸了一下脖子。他看著那幾粒藥丸,像看著一個就要爆炸的炸藥包,他似乎聽到了導火索噝噝的燃燒聲,看到了黃色的硝煙。金久下意識地伸出手擋了一下,但是,林鎮湘輕巧地躲開了。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金久的聲音很微弱,似乎他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極。

“我需要驗證。你的誠信,你作為醫生的良心,與我的士兵的生命,與我的行動成功密切相關。”林鎮湘說,“如果你能證明你的清白,我會給你加倍的補償。”

“沒有病的人吃它有用嗎?”金久低吼了一聲。但是,大家都能聽出來,這是膽怯的吼聲。

林鎮湘的臉色像天色一樣陰沉,說:“我只是想證明,它有沒有另一種作用。我在用士兵的生命和你打賭,對於這一點,你比我還清楚。”

金久看著林鎮湘,想從那雙野蠻的眼睛裡看到妥協,但是,他看到的是越來越冰冷的神情。

金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從林鎮湘的手裡接過那三粒藥丸,把其中的一粒掰成四塊,像吃糕點一樣,一點一點地吃了下去。然後,把另外兩粒扔回箱子裡。

不知何時,林鎮湘手裡多了一隻透明的高腳杯,裡面有半杯白酒。林鎮湘轉動著杯子,讓酒液顯出掛壁的效果。良久,他伸出鼻子嗅了一下,閉了一下眼睛,然後輕輕地抿了一口,點點頭,說:“白酒的味道,總是比紅酒醇厚。”

金久的嘴角沾了一點藥丸的殘屑,他抹了抹嘴,喉頭蠕動著,希望得到一杯水,或者一杯可以飲用的液體。但是,沒人理他。

林鎮湘把杯裡的白酒一飲而盡,說:“你的用量,不是一天三丸嗎?在這一點上,我尊重你,今天你必須吃下去三丸。另外,我還要告訴你,考驗期,一至三天。”

說“三”的時候,林鎮湘的嘴唇抿得過緊,以至於這個發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金久點點頭,說:“如果你不珍惜你的士兵,我願意陪你三天。”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淮河的水浪拍打著堤岸,發出低沉的近乎哭泣的聲音。風越來越大,攜帶著河水的腥氣和岸邊水草熱乎乎的氣息,吹到三淮山下的軍營裡,把帳篷颳得呻喚不已。

金久被送到一頂小帳篷裡,被強行脫去所有衣服,鞋子也被扔掉了。兩個士兵抬來一大桶涼水,強迫金久在他們的注視下洗澡。然後,劉仁給金久拿來一套臭哄哄的士兵服裝,說這樣他就可以完成從藥鋪老闆到軍人的蛻變。金久明白,他們是擔心藥丸裡有毒,擔心他身上帶著解藥,擔心他們的驗證得不到真實的結果。他坐在窄小的帳篷裡,聽著風聲,想著自己的家人。梅媛,應該早些把她娶了。這樣一個優秀的女人,是他的宿命,她一直在三淮城裡等著他,而他以前的一切遭遇,似乎都是為了在三淮城遇到她,或者說,是為了逼著他流浪到三淮城與她相識相愛。還有女兒,還有袁克儀,他對不起孩子們,在最快樂的年齡,卻得到了來自他的沉重。金久的心裡沒有沮喪,但是,有一些淡淡的憂傷與風一起潛入了帳篷,這憂傷,潮乎乎的,再濃一些,就是淚水了。

疲憊是突然襲來的,就像一塊土坯突然從帳篷頂上落下,砸在他的背上。帳篷裡除了金久坐著的一張行軍椅,還有一張窄小的行軍床。在這樣的荒郊野外,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而帳篷外, 有四個士兵看守他。金久慢慢地站起身,突然踉蹌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扶住了那條有些殘疾的腿。一個哨兵探進頭來看了看,金久向他笑了笑,然後便歪倒在行軍床上。眩暈的感覺就是在這時到來的,它從額頭開始,迅速襲擊了整個大腦,然後向全身蔓延,很快地,整個身子都飄了起來。

金久做夢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或者說,他已經忘記做夢的感覺了。當夢的身影向他飛來時,他下意識地向它揮了揮手,似乎在趕它走。梅媛是他的夢,走了;可欣更是他的夢,也走了。他不需要夢,但是,他無法阻擋。此時,他的意志就像淮河邊的蘆葦一樣,輕輕的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得東倒西歪。夢太多,多得無法記清,就像天邊的雲,疊加成山;就像草原的羊,只有以群來計算;就像淮河裡的船隻,一個船隊接著一個船隊。那真是五彩繽紛的夢啊,擁擠的人群,華麗的舞廳,飛鳥,還有奔跑的羅威納犬,還有槍炮聲,以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

金久覺得這些夢就像一隻只利爪,每一次來襲都帶走他的血和肉,帶走他生命的一部分。天快亮的時候,他在夢中感到自己已經無力再做一個夢,哪怕是最小最短的夢。他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他知道,這樣的昏睡是可怕的,但是,卻是必需的。

“滾起來!起來!”金久聽到了粗暴的喚醒聲。他不相信這樣的聲音與他有關,於是他繼續睡。昏睡多麼令人留戀,不要想任何事情,不要面對任何不公平不公正,不會與任何人發生任何關係。突然,他感到自己遭受了沉重的一擊,肩膀疼痛難忍,令他無法繼續逃避。

金久睜開了眼睛,他的面前,站著劉仁和兩個士兵。襲擊他的是一個矮個子士兵,一臉橫肉,鼻孔上翻,令他想起在長州動物園裡見到的一隻野豬。擊打金久的工具,是槍托。金久看看那槍托,又看看小個子士兵,慢慢地坐了起來。他感到全身有些緊,像是被一根從喉嚨插進的粗管子吹滿了氣體,滿滿的氣體,如果用一根細針扎一下,他就會發出一聲巨響,炸成無數碎片。

劉仁瘋狂地笑了起來,笑聲刺破了帳篷,驚飛了帳篷頂上棲腳的兩隻麻雀。笑了足有一分鐘,劉仁直起腰來,用手絹擦了擦笑出的淚水,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鏡子很小很圓,玲瓏剔透,像一塊圓圓的水晶。金久記得,梅媛也有一面隨身攜帶的同樣玲瓏的鏡子。同樣玲瓏?金久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就像被槍托砸在了心上。他從劉仁手裡搶過那面鏡子,是的,正是梅媛的鏡子。

金久咕咚一聲倒回床上。

劉仁從金久手裡奪回鏡子,把鏡子對準他的臉,說:“你瞅瞅,你自己瞅瞅。”

金久把緊閉的眼睛睜開,鏡子裡的自己已經走形了。本來略顯蒼白的清癯的臉,現在腫成了一隻土豆,挺拔的鼻子成了一隻肥厚的菜椒,而那一雙曾經光采熠熠的眼睛,就像兩隻殘留著綠色殼肉的核桃。金久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向帳篷外走去。

“你幹什麼去?”劉仁在背後問。

“你的成績已經出來了,不想帶我去見林鎮湘嗎?”金久冷笑一聲。

天晴了,帳篷外陽光充足,空氣熱烘烘的,夾雜著硝煙的氣息。大片的水霧像一團團潮溼的棉絮在淮河上空懸浮著,不知是要落下還是要隨風飄去。金久向林鎮湘的帳篷走去,兩條腿的皮肉似乎要綻開了,疼痛如同剪刀一樣拆卸著筋脈,令他步履艱難。

“梅媛,我知道你不會怪我。”金久在心裡默默地說。

林鎮湘正在帳篷裡來回踱著步,時不時向門口張望一下。金久知道他在等自己。林鎮湘害怕驗證,卻又不得不驗證,而驗證的結果,無論是哪一種,對於林鎮湘都不輕鬆。

當金久披著一身陽光走到帳篷門口時,林鎮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並非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金久,而是為自己的懷疑得到了驗證而感到傷心和憤怒。驗證了他的懷疑,意味著他將面臨更大的麻煩,而麻煩能不能解除,還得依賴眼前這個已經腫得變形的男人。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林鎮湘開門見山。金久還有多少時間,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士兵還有多少時間,他心裡清清楚楚,所以他一分鐘也不願意耽誤。

“我怎麼辦無所謂,關鍵是你想怎麼辦。”金久在昨天他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我想不到你會在藥裡下毒,你昨天怎麼對我說的?”林鎮湘壓制著怒火。

“我什麼都沒有做。你讓我吃我自己制的藥,我吃了。你們不給我飯吃,我也忍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金久說。

“你他孃的為什麼要給我的士兵下毒?你做了6000丸毒藥。如果我沒有得到你去城南牛車衚衕21號接頭的消息,我會選擇相信你,那麼,現在我將有一百多個士兵腫得像你一樣,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槍斃你!”林鎮湘咆哮起來。

金久笑了笑,他看著林鎮湘粗紅的脖子,目光裡充滿了憐憫。

“我沒有下毒,天地可以做證,歷史可以做證。”金久說。然後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包壓縮餅乾,走過去把它拿在手裡,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抽出一塊,一點一點啃起來。

半山腰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不知道是林鎮湘的部隊想攻上去,還是劉千葉的游擊隊想衝下來。槍聲響了一頓飯的工夫才漸漸平息。帳篷裡的人都不說話,他們都在側著耳朵聽槍聲,想心事。槍聲是一樣的,但是,傳達的信息卻是不同的,每個人都在根據經驗得出自己的判斷。

林鎮湘的臉色很紅,他的眼睛也有些紅,是那種乾燥的紅,好像隨時可以燃起一場大火。

“不管你以前做了什麼,我都不想提了。我現在要你為我做兩件事,如果你答應,我可以把你放了。我知道你有解藥,你有解救自己的辦法。從我這裡早些脫身,你也許能保住一條命。”林鎮湘居高臨下地看著金久,就像一座高山在俯視一個土坡。

林鎮湘向帳篷外面招了招手,兩個士兵走進來,手上託著兩個不鏽鋼托盤,上面有兩碗粥,兩盒帶英文的罐頭,還有一盤炒雞蛋。劉仁把桌子往帳篷中間拉了拉,示意士兵把托盤放在上面。雖然這個動作有些多餘,林鎮湘還是向他點了點頭。

“只要不突破我的底線,我也許可以答應你。”金久一邊說著,一邊端起一碗粥,聞了聞,輕輕地呷了一口。

“你有選擇嗎?”劉仁聲音尖利地說,扭頭看了一眼林鎮湘,似乎對林鎮湘的寬容很不理解。他實在想不通,一個下毒的醫生,一個使用惡劣手段的藥鋪老闆,一個被自己的錯誤懲罰得快要失去生命的人,他有資格討價還價嗎?

林鎮湘要金久做的兩件事出乎劉仁的意外,似乎也出乎金久的意外,因為金久的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林鎮湘要金久做的第一件事,是說出他給游擊隊制的藥丸藏在了哪裡。林鎮湘確定無疑地告訴金久,他的士兵有一百餘人感染上了瘟疫,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他將失去這些英勇善戰的士兵,而且,其餘的士兵也將面臨同樣的危險。雖然軍中的醫生已經盡了全力,但是收效甚微。“濟人堂”的真正的清瘟解毒丸,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東西。林鎮湘說你既是藥鋪老闆,也是醫生,雖然你已經背離了你應該遵守的醫訓,但是,我還是願意相信你一次。然後林鎮湘說了讓金久做的第二件事:金久必須想辦法把這6000丸藥送上三淮山交給劉千葉。林鎮湘說你不是說這些藥丸沒有毒嗎,好吧,我願意把它們送給劉千葉。

金久喝完一碗粥,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他示意劉仁把林鎮湘的行軍床從裡間屋裡搬過來,他要休息一會兒。劉仁要發火,卻被林鎮湘制止了。林鎮湘親自把行軍床搬了出來,然後把金久扶了上去。

金久躺在行軍床上,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告訴林鎮湘,他已經沒有藥了,真的沒有了。雖然他知道這是一個賺大錢的機會,但是,他的能力是有限的。至於第二件事情,金久一口回絕了,理由是這些藥丸都是地道的好藥,他不能不顧一百多位士兵的生死而把藥送給游擊隊。金久反問林鎮湘,如果自己上了三淮山,劉千葉會相信嗎?到目前為止恐怕還沒有一個游擊隊員從山上突圍,自己怎麼可能帶著這麼多藥品上山呢?

“如果我上山以後不再回來,林旅長你怎麼辦呢?”金久笑著問林鎮湘。“還有,如果我的藥裡有毒,即使合情合理地上了山,我會讓劉千葉的游擊隊吃這些藥嗎?”

金久有些嘲諷地看著林鎮湘。

林鎮湘吃了一塊餅乾,喝了一碗粥,然後向劉仁做了個手勢。劉仁會意,轉身出了帳篷。五分鐘以後,劉仁帶著一臉憔悴的梅媛走了進來。

從那面鏡子,金久已經知道梅媛被他們逮捕了。但是,當梅媛走進來時,金久還是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

梅媛看到被毒藥折磨得面目全非的金久,吃驚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他,繼而,她的淚水流了下來。她跪在金久面前,哭著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得到這樣的待遇。金久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這樣的待遇已經不錯了,只是,沒想到,會把你也牽連進來。”

看到梅媛的淚水已經流到了脖子上,林鎮湘掏出手帕,讓金久給她擦一下。

“這麼漂亮的女人,你忍心把她也陷進來?”林鎮湘幽幽地說。

金久鄙夷地看著他,說:“是你!”

林鎮湘搖搖頭,說:“當你陷進去的時候,你的女人也就陷進去了。”

金久長出了一口氣,說:“我真的沒有藥丸了,不信你們可以去搜,搜到了就是你們的。但是,我答應你送藥上山,只要你能設計得合情合理,不讓他們懷疑我。而且,我可以保證我什麼都不會和劉千葉說。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們把我的女人放了,讓她從這件事中脫身。”

林鎮湘嘆息道:“我終於看到了你的一點誠意。但是,我不會單憑你的幾句話就完全相信你。藥丸有沒有,劉仁一會兒會去你的藥鋪驗證的。至於上山的事情,還是由你的女人代勞吧!當然,我會給她派幾個藥鋪夥計的。嗯,她叫梅媛,是嗎?早就聽說三淮城裡有一個漂亮的中學女教師,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面。”

“為什麼不讓我去呢?你以為劉千葉會相信她嗎?”金久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戀愛中的女人會把生命奉獻給她熱愛的男人,而男人卻會為了某種利益而拋棄他熱愛的女人,所以,我選擇了梅老師。”林鎮湘說,“你在我這裡,梅老師會回來的,而且會按照我的設計行事。反之,如果你上山,正像你說的那樣,我一定會擔心你留在山上。而且,我斷定劉千葉會相信梅老師,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至於之後的事情,我們只有等待了,把這6000丸毒藥送出去,它進了誰的肚裡,或者在山頂上生根發芽,那是老天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了。”

“算了,賭就不打了。”金久沮喪地說,“我只希望,你能讓我和梅媛單獨待上幾分鐘。”

林鎮湘堅決地搖搖頭,說:“當梅媛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如果你還活著,我會給你們充足的單獨相處的時間。”

金久握住梅媛的手,看看她左手中指上那枚綠松石戒指,又看看梅媛的依然有淚水浸出的眼睛,說:“也只好這樣了。梅媛,你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梅媛會意地點點頭。

林鎮湘直視著梅媛的眼睛,說:“梅老師,希望你見到劉千葉以後,不要多說話。我給你派的幾個夥計會把你的表現如實向我彙報。你必須明白,金老闆的生死,全在你的手心裡握著。”

梅媛面無表情,但聲音卻比堅冰還冷還硬:“你是一個卑鄙的人!如果不是為了我愛的人,我寧死也不會為你服務。”

三個化裝成夥計的士兵揹著三箱藥丸,帶著梅媛出發了。走出不到二百米,一輛卡車超過了他們,向渡口疾馳而去,車上坐著劉仁和一小隊士兵。梅媛知道,他們要去“濟人堂”尋找清瘟解毒丸,而且,他們肯定能找到。“濟人堂”就像巴掌一樣大,藏一粒大米都不可能,別說那麼多藥了。梅媛一邊走,一邊想著金久被毒藥侵蝕得暗黑而浮腫的臉。雖然他非常相信金久的智慧和能力,但是,她卻無法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在她心裡,金久是個有情懷的男人,是個有主見有抱負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當家理政,他愛的女人會感到很幸福。雖然沒有婚姻,但是,梅媛已經感受到了這份幸福,只是這幸福有些特別,彷彿不是俗世的。

金久一直沒有給她婚姻,她也沒有強求過。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過他對於婚姻的渴望,但是,那渴望像火星一樣,跳躍了一瞬便消逝了。

按照林鎮湘的安排,梅媛他們將從山南的一條小道上山。小道的一側是深淵,另一側是陡峭的山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林鎮湘不敢奢望從這裡攻上去,但是,他在這裡放了一個連。一個連足以抵擋從山上衝下來的游擊隊了,從山上衝下來的人,是最好的活靶子。梅媛他們從山的南側慢慢地接近了那條小道,三百米,二百米,突然,從三淮山西側傳來激烈的槍聲,還有隆隆的炮聲。梅媛知道,那是林鎮湘的部隊向游擊隊發動了進攻,目的與自己的行動有關。兩分鐘以後,小道旁突然竄出七八十名士兵,嘴裡高喊著什麼,向槍聲響起的地方衝去。梅媛他們趁機上了小道,快速向山頂移動。

梅媛清楚地記得,金久來到三淮城的第二個月,就委託她在《長州晨報》上登了一則徵詩啟事。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些交往,對彼此的感覺越來越好。徵詩啟事的內容很簡單:窗外數竿君子竹,西風散雨弄清聲。續成七絕者,請與石門巷趙氏聯繫。梅媛不解。這兩句詩是從《南鄉子》演繹出來的,續成七絕,再簡單不過,為什麼還要在報上徵集?問金久時,只說在長州有一個詩友,當年就是因為續這兩句詩而相識,成了至交。後來發生了變故,天各一方。但金久相信詩友有一天會回到長州,所以就嘗試一下。長州離三淮有二百多公里,在長江以南。梅媛由此猜測金久是從那裡來的。啟事登出以後,金久讓藥鋪裡的夥計去過長州幾次,說是買一些藥材。但是,長州是不產藥材的。梅媛知道,金久對她放心,所以才隨便找個理由搪塞她。

梅媛想,如果這次能安全下山,如果還能與金久一起安全地回到三淮城,一定要向他問個究竟。

行到半山腰,便有十來個全副武裝的游擊隊員圍過來。

“我是‘濟人堂’藥鋪的,要見劉千葉。”梅媛說。

當劉千葉站到梅媛面前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濟人堂”見過他數次,原來那位儒雅的風度翩翩的劉老闆就是劉千葉。劉千葉明顯瘦了許多,臉色也黑了不少,但是,那雙眼睛還是那麼亮,充滿了樂觀和信心。

劉千葉看著梅媛,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她身後的三個夥計。梅媛示意三個夥計把藥箱從背上卸下,說,“劉隊長,這是金老闆讓我送來的藥,請你查驗。”

劉千葉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是金老闆的未婚妻,梅老師。金老闆真是不知道憐香惜玉,竟捨得讓你來做這粗活。等我見了他,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然後把目光落在梅媛左手中指上,問,“梅老師手上的戒指,不會是金老闆送你的訂婚戒指吧?”

梅媛把戒指取下,遞到劉千葉手裡,說,“倒是他送我的,不過,可沒有提訂婚的事。”

劉千葉把戒指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才把它歸還梅媛,然後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琥珀流水小墜,說:“上次找金老闆訂藥,還有些欠賬,我就用這隻琥珀小墜代替了,請梅老師收好,務必轉交到金老闆手上。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不能陪你了,也請梅老師原路下山吧!”

待梅媛走出十餘步,劉千葉忽然在她背後有些動情地喊:“梅老師,請告訴金老闆,山高水長,如果還有見面的一天,我自當以血和酒,當面致謝。”

梅媛下山時,三淮山西側的槍聲仍然響個不停。當他們回到山腳時,那條小道上仍然沒有一個士兵。林鎮湘把戲做足了。當然,肯定有很多雙警惕的眼睛在他們無法看到的地方注視著。梅媛忽然想,如果不是擔心金久,自己會不會提出留在山上呢?這個念頭纏繞著她,一直伴著她走進林鎮湘的帳篷。

在梅媛見到金久之前,她在林鎮湘的帳篷裡待了半個小時。林鎮湘當著她的面讓三個扮成夥計的士兵反覆回憶梅媛和劉千葉見面的每一個細節,又詢問了很多在梅媛看來很神經的問題,包括劉千葉看梅媛時的表情,包括劉千葉送給梅媛琥珀小墜時有沒有曖昧的眼色,梅媛有沒有給過劉千葉什麼暗示。林鎮湘數次問三個士兵,劉千葉有沒有懷疑那條小道是故意讓開的。三個士兵確定無疑地告訴他,沒有!因為當駐守小道的士兵叫喊著衝出隱藏地點時,山上的人都能看得到。那些士兵很會演戲,拼了命地往西衝,好像那裡非常需要他們。林鎮湘對他們的回答很滿意。三淮山西側的戰鬥貨真價實,他損失了十餘名士兵,但是,如果能哄過劉千葉,這個代價是值得付出的。

林鎮湘從三個士兵那裡得到的信息確實不少,比如,劉千葉確實在金久的藥鋪訂過清瘟解毒丸,而且金久收了訂金;劉千葉認識梅媛,說明他不止一次去過“濟人堂”;劉千葉並沒有當著他們的面和梅媛說太多的話,說明梅媛和他的關係很普通;劉千葉把琥珀小墜交給梅媛,並讓她一定交給金久,有可能是他給金久的信物,等於告訴他藥丸已經收到了,由此可以推測,金久和劉千葉的關係絕對不是簡單的交易關係,等等。但是,這些信息是林鎮湘靠他的想象力就可以推測出的,而且,他的行動已經表明他確實很相信自己的想象力。所以說,這些信息對於林鎮湘來說,意義不大,或者說,幾乎沒有意義。

林鎮湘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派人把梅媛送進了金久的帳篷。

金久躺上床上,正微閉著眼睛想心事。梅媛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很燙,而且,他身上的浮腫似乎更厲害了。金久睜開眼睛,向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梅媛把那枚小墜掏出來給金久看,說你知道那個劉老闆就是劉千葉嗎,金久點了點頭,說:“他第二次到‘濟人堂’的時候,我就猜出來了。”

梅媛嗔怪地看著金久。金久淡然一笑,說:“不該讓你知道的,一個字也不能說。該讓你參與的,你躲也躲不了。”

“你怎麼會中毒的?”梅媛問,“我聽他們說,你是吃了藥丸才中的毒,是真的嗎?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我也有權知道。”

金久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輕聲說:“什麼都不要問,不要問。我們就這樣待一會兒,我們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多了。”

梅媛說:“林鎮湘答應過,等事情辦完了就放我們走。”

金久搖搖頭,說:“如果淮河水可以向西流,他們就可能兌現承諾了。我肯定是走不脫的,不過,你可以走。”

梅媛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金久說:“沒有玩笑,從始至終,連玩笑話都不是玩笑。別忘了昨天早上我交代你們的話,別讓我死不瞑目。”

梅媛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說:“我絕不會離開你的,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你欠我一場婚禮,欠我一段婚姻,我要你補償我,我要你補償我三十年五十年。”

金久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光線一暗,劉仁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金老闆,你留給游擊隊的藥,我全都找到了。5000丸,對不對?”劉仁手裡拎著一根鞭子,鞭梢不安分地擺動著,像一條隨時可能把人咬傷的小蛇。

“你把這件事辦得這樣圓滿,並不能說明你的智商比其他人高。”金久說,“不過,它確實也不低。”

劉仁把金久和梅媛帶到林鎮湘的帳篷裡。那頂綠色的巨大的帳篷,充滿了林鎮湘的體臭和雪茄煙刺鼻的氣息,讓金久有一種想吐的感覺。他扭頭看看梅媛,梅媛也厭惡地皺著眉頭。

林鎮湘臉上有一種勝利者的神采,正在擦拭一塊巴掌大的碧綠的玉玦。玉玦散發著溫潤的光彩,像是在一刻不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的身邊,擺放著劉仁剛剛帶回來的三箱清瘟解毒丸。

“沒想到這三淮山真是一處寶地,還有這麼好的東西出土。”林鎮湘自言自語,但聲音有些高,像是故意讓所有人聽見。

“等戰爭結束了,我就留下來,做一個考古學家。”林鎮湘又說。

“那是一種奢望。”金久低聲說,“到那時候,你會和那些還沒來得及挖出來的東西躺在一起。”

林鎮湘抬起眼睛,看看金久,看看梅媛,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

“你是一個聰明人,”林鎮湘對金久說,“所以,你應該明白,對於我來說,你和你的女人已經沒有用了。從某個角度來說,你的女人可能還有一點用處,這由她自己決定。而你,我應該安排人為你找一塊墳地了。”

金久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說,“那倒未必,有些事情我們還有必要坐下來分析一下。送到山上的藥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我還不知道,但是,劉仁從藥鋪帶回的藥能不能起到作用,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林鎮湘驚訝地張大了嘴,然後嘿嘿地笑了幾聲,從藥箱裡取出一粒藥丸看了片刻,一點一點把它捻碎,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如果你同時製出了11000丸有毒的藥,我就太佩服你的心計了,我會把你留下來,讓你當我的參謀長。”林鎮湘說,“可是,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嘗試了,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金久點點頭,說:“你可以讓你的士兵嘗試一下,但是,三兩個人就行了。如果你讓一百多個患病的士兵同時嘗試,就把這些藥糟蹋了,糟蹋了就沒有了,沒人再給你做了。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如果你不與我合作,這些藥的效用就和你發給士兵的米糕一樣,只能用來填飽肚子。三天以後,染病的就不是一百多名了,這些道理,你和我一樣明白。”

林鎮湘臉上的肌肉有些發僵,金久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作用。

“我想問一句,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林鎮湘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憤怒。

“放我的女人走。”金久一字一頓地說。

林鎮湘不相信金久的話,但是,他不能不考慮金久的建議。半個小時以後,林鎮湘命令劉仁選擇了六個患了瘟疫的士兵,讓他們服下了藥丸,然後命令劉仁帶幾個人全天侯監控,一旦那些士兵出現好轉的徵兆,立即報告他。在等待的過程中,林鎮湘不想看到金久,也不想看見梅媛,派兩個士兵把他們送回了小帳篷。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像梅媛那樣優秀的女人為什麼願意和金久攪在一起。他想不通的還有一件事:金久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從金久的行為判斷,他肯定是共產黨,但是,他也很像一個利慾薰心的藥鋪老闆。當然,這都不重要。他和劉千葉攪在一起,他製作有毒的藥丸,這些就夠槍斃他無數次了。無論他是誰,他的葬身地肯定是在這淮河北岸的三淮山腳下,不可能是其他的地方。

金久沒有像林鎮湘一樣思緒萬千,雖然他的病體更容易觸發心緒,雖然有很多事情要總結。金久只希望在最後的時光裡,能全身心地享受他和梅媛的愛情。

當一個人失去自由的時候,如果有心愛的女人在身邊陪伴,自由就沒有那麼可貴了。身陷囹圄的金久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也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他對於自由已經沒有渴望,甚至對於生命也不抱希望。但是,有梅媛在身邊陪著,讓他的悲壯浸潤了溫情,他覺得這樣的結尾是金色的。

三年裡,金久多次來到三淮山腳下采藥,看慣了三淮山的春夏秋冬,他愛這裡,就像愛自己的故鄉。他本來以為可以終老在這裡,本來以為他可以像以往一樣,喜歡的時候隨時都能跑過來。巨大的變化這麼快就來了,似乎還沒有準備好,但是,已經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做過多的準備。金久知道自己隨時都在準備著,一刻也沒有心閒過。他和梅媛相視而坐,這時他才發現,梅媛的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她臉上的皮膚有了零星的雀斑,這些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他不知道,沒有一點記憶。金久心裡湧出一陣歉疚,慢慢地把梅媛抱在了懷裡。他不敢親吻她,不是怕帳篷門口的士兵,是擔心自己身上的毒素影響梅媛的健康。三年了,他總共抱過梅媛幾次?屈指可數。三年裡他都在忙些什麼?採購,採藥,製藥,賣藥。為什麼他沒有意識到那些都是可以往後推的事情呢?為什麼他沒有想到他的女人也會老呢?金久的心裡充滿了自責。這樣的幸福,如果只能享受一天或者兩天,該是多大的遺憾啊!

帳篷裡的行軍床無法讓兩個人並肩而眠,金久把它的四條腿收了起來,把它變作一副擔架。擔架鋪在地面上,再鋪上那床薄薄的被子,就是一張很寬敞的床了。金久和梅媛躺在他們的床上,撫摸著自己的愛人。梅媛幸福地輕輕嘆息著,而金久卻聽到了生命從身邊噝噝流走的聲音。

“我們還沒有同房呢!”梅媛說。

梅媛的聲音在黑暗中就像一根遊絲,一點一點飄著,時起時伏,卻把金久的心牽得很疼。

梅媛一直以為婚姻就像第二天早上的太陽一樣,說來到眼前就來到眼前,所以她一直拒絕和金久同房。最美好的事情要留到最美好的時刻,她這樣勸說金久。金久不強求,雖然他很渴望,雖然他知道只要他再堅持一下梅媛就會讓步。

金久想,不做也好,如果當初做了,現在可能會後悔吧!

第二天上午,金久和梅媛被幾個士兵押著去了那六個充當試驗品的士兵的帳篷。林鎮湘和劉仁都在,看到金久和梅媛走進來,他們的目光裡充滿了憤怒。六個患瘟疫的士兵並排躺在六張行軍床上,眼睛裡充滿了絕望,就像六條剛從淮河裡釣上來的魚,魚鱗已經被岸邊的砂礓刮掉了一半,即使重新回到水裡,也會慢慢地死掉。金久走到士兵跟前,和他們對視了片刻,轉身就往外走。林鎮湘和劉仁也跟了出來。在他們身後,有一個士兵突然喊了一聲:“救救我們……”

在帳篷外的陽光下,金久轉過身來,和林鎮湘面對面站著。

“他們的病情比昨天更重了,你可以去看看其他感染瘟疫的士兵,他們一定和這幾個人一樣,正被絕望包圍著。”金久說。

林鎮湘陰鬱地看著他,說:“我想知道原因。”

“因為這些藥丸裡少了一味藥,一味主藥。主為輔綱,綱舉目才能張,藥丸裡無綱,所以它們的功效幾乎為零。”金久淡淡地說。

劉仁氣憤地衝上來,一拳把金久擊倒。梅媛大叫了一聲,一口咬住劉仁的手,卻被劉仁一腳踹倒在地。

金久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梅媛跟前,把她扶起來,用衣袖拍著她身上的灰塵。

“把我的女人送走,我就告訴你們那味藥是什麼。”金久平靜地說。

林鎮湘冷笑了一聲,說:“我現在就可以槍斃她,你不說出來,我現在就送她走。”他掏出手槍,抵住了梅媛的太陽穴。

梅媛憂傷地看著林鎮湘,像是看著一條瘋掉的狗。

“你可以殺死她,但是,所有染上瘟疫的士兵都會死掉,他們會給我的女人陪葬,我說到做到。”金久逼視著林鎮湘。

“如果你救了我的士兵,我可以放她走。如果你拒絕,我發誓她立刻就會死掉。”林鎮湘怒吼著。

金久看了一眼梅媛,轉身就走,但是,他的聲音隨風飄到了林鎮湘的耳朵裡:“我雖然愛我的女人,但是,我不會為了她而讓步的。林鎮湘,如果你現在不開槍,你就是個孬種。”

“為什麼?金久,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給我一個理由。”林鎮湘高喊著。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金久頭也不回。

一聲淒厲的槍聲響起。

金久全身顫抖了一下,他站住了,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看到梅媛仍然站立著,像一棵挺拔的樹。

離林鎮湘十步遠的地方,躺著一隻流浪貓的屍體。

金久笑了,他想不明白,在這個吃飯都成問題的年代,為什麼這山腳下會有那麼多流浪貓。

(未完待續)


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2)

作者簡介:孫志保,安徽亳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亳州市作家協會主席、文聯副主席。迄今已發表中長篇小說30餘部,短篇小說多篇。《黑白道》(獲第3屆安徽文學獎)、《溫柔一刀》(獲第5屆安徽文學獎)、《父親是座山》《葵花朵朵》《灰色鳥群》《麥子熟了》《幹事的日子》《奔月》《飛龍在天》等多部中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載。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溫柔一刀》,長篇小說《黃花吟》。


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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