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世說新語》

不讀《世說新語》

倒退十年,要我在《世說新語》和《顏氏家訓》裡選一種,推薦入“不讀書目”,我怎麼也不會選中《世說新語》。

《顏氏家訓》代表著健全的常識,可常識,那是人人都有的,且人人都自以為多得向外溢,擺上小攤,一毛錢一堆,也沒人買哩;而《世說新語》,才是趣味和才智的薈萃,一批奇妙的人,過著奇妙的生活,每天說奇妙的話,要擺脫平庸的日常生活,還有更好的教材嗎?一個人要是不看看《世說新語》,恐怕自己做了雅人,自己還不知道呢。

曾有個人,某天忽然想出一句俏皮話,跌足嘆道,可惜今無《世說》,致令佳句不傳。其實各代都有自己的故事,讀讀舊書,便知差不多每位傳主,都有一兩條出奇的言行。

不過不要輕易相信古時候的奇人奇事果那麼多,因為多少年來,士子一直在偷偷模仿魏晉人士的風度,連老成的人,也要找適當的時機,做一兩件風顛的事,好給自己的人生,添上色彩,令後代的讀者,以為他有豐富的內心,不然怎麼會偶爾露崢嶸呢。

還有的人,平日積攢機鋒,專等用在特別的場合,好令人人傳誦,有的人沒機會,或者說了不少機智言語,而沒什麼反響,心中難受,只好寫下來,收在文集裡,中古以後,格言體的文章,往往如此。

於是,我們都知道竹林七賢,慢慢地不大記得正始玄學了,我們記得雪夜訪戴,慢慢地忘掉戴逵是大畫家,又是位音樂家了。

魏晉是心智史上少有的兩個大時代之一,不過誰在乎,知道王衍的人比知道王弼的人多十倍呢。如果連佛學的譯者和理論家,也變身為名士,如放鶴的林公,投門的深公,就不要怪一大批著作,藏在圖書館的角落,等候有人從旁邊經過,帶起一些風,好吹掉一點灰塵呢。

魏晉人的著作傳下來的其實不少,但可推薦給普通讀者的,竟意外的少。陶淵明的詩,很多人都讀過,但選本里的常客,往往是“悠然見南山”之類,他的另一種心聲,酒後面的憂思,詩後面的詩,肯聽的人就很少。而陶淵明還不算以思考見長,他只是使用著那個時代的思考題,就把我們難住了。

和戰國相比,魏晉人的運氣差。戰國人的話題,一直延續下來,成為古典的第二源。魏晉人的痛苦,最核心的部分,後世的士大夫一聽就要掩耳,所以或變形或隱藏,給流放到傳統的煙瘴之地。當然,今天的學者,完全能理解魏晉人的著作,讀出他們的心事,但時過境遷,激盪人心的時機已經錯過,死而復生,卻來到一個和自己無涉的時代,只好留在玻璃屋裡,供人參觀了。

和後代不同,魏晉文章是小圈子文學,作者無意令其流佈到階層之外,所以難讀。問一個受過很好教育的人,他對魏晉的瞭解,怕是和你我一樣,先來自《三國演義》呢,再進一步,便是《世說新語》,再進一步,則是《文選》,——不,宋明以來,認真讀《文選》的,已不很多了,不過也無妨,因為《文選》和《世說新語》一樣,對那個時代,並不能給我們一個全面的印象,反會讓我們以為那只是一批文學之士呢。

只從《世說新語》,我們無法知道嵇康臨刑,為何如此泰然,無法明白他詩中說的“事與願違”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們為什麼要去關心近兩千年前人的心事呢,何不揀好吃的吃,揀好看的看,一部《世說新語》,讀起來又愉快又不累人,難道不該是首選?

應該是的,不過若只為消遣,世上有那麼多文白如話的好作品,和它們相比,《世說新語》又算是艱澀的了,所以不妨猜想它的讀者,是以之為纜車似的捷徑,一覽整個時代,又不需忍受爬山的勞苦。這給了我們一個讀《世說新語》的理由,但同時也給了兩個不讀的理由,若要了解自己身邊的事,還是當代的文章好,若要了解魏晉人,《世說新語》未必是最合適的入門。

然而讀書人如同遊山客,既厭煩了砥平的大路,又要對荊棘交錯的小徑皺眉,我們喜歡適當的寬度,適當的坡度,喜歡驚起的小鳥而不喜歡撲出的老虎,喜歡每五分鐘有一處景觀,每十分鐘有一處供水,這樣,我們在下山後,說到今天又去哪裡哪裡,才能擁有既行若無事、又閱歷十足,那種令人羨慕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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