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就有人想把《阿Q正傳》改編成電影,寫信徵求魯迅先生的意見。
魯迅回信說:“《阿Q正傳》實無改編為劇本和電影的要素,因為一上演臺, 將只剩了滑稽”……其中情景,恐中國此刻的‘明星’是無法表現的。”
但魯迅認為的“無法表現”的阿Q,51年後,卻被一個名叫嚴順開的上海演員演活了。
至今,當我們想起嚴順開時,“阿Q”兩個字就瞬間蹦入了腦海,“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吳媽,我要和你睏覺”等經典臺詞也總是如穿越時空般在耳邊迴響。
1937年,嚴順開出生在上海一戶普通人家。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模仿身邊人的一舉一動。
大家都說:“看這孩子,活像個猴子!”
事實上,嚴順開也長得很像猴子。
他身材瘦小,長著一雙眯縫眼。一笑起來,眼睛就沒了,嘴邊、眼角全是褶子。
從小到大,因為長相,嚴順開吃了不少虧。
高中畢業後,嚴順開毫不猶豫地報考了上海戲屆4學院。
一路過關斬將,順利通過初試和複試,到了最後一輪面試時,他被刷了下來。
理由很簡單:長得像個猴。
後來,嚴順開又報了無數話劇團和藝術院校。
不管他怎麼賣力表演,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淘汰!
嚴順開剛開始想不通:演戲,真的只有臉長得好看才能幹嗎?
後來,他想通了:很多老藝術家長得也不帥,但他們卻可以靠精湛的演技俘獲觀眾的心。他們能夠做到的,我也一樣可以做到!
終於,1959年,因為一首詼諧幽默的《真是樂死人》,嚴順開順利拿到了中戲的錄取通知書。
1963年,嚴順開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分配到上海人民藝術劇院下屬的滑稽劇團。
在滑稽劇團,嚴順開把在中戲學到的東西充實到喜劇表演中。很快,他就聲名鵲起,成了滑稽劇團的“臺柱子”。
如果沒有遇到岑範導演,嚴順開可能會一直是個勤勤懇懇的滑稽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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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範
對於嚴順開來說,岑範亦師亦友。
當年,上影廠為了紀念魯迅誕辰100週年,決定將《阿Q正傳》搬上銀幕。
當嚴順開要出演阿Q的消息傳出後,很多人表示反對。
反對的理由就和他當初報考上戲被刷時一樣:他醜,不上鏡!
嚴順開自己也很猶豫。就在這時,導演岑範桌子一拍:“如果嚴順開不演阿Q,那這部戲我就不導了!”
就這樣,岑範“欽定”的“阿Q”嚴順開進入了片場。
《阿Q正傳》開拍時,嚴順開44歲。
開拍前,他憋足了一口氣,發誓要拍出個模樣來。
用他的話說就是:“拍砸了,我對不起魯迅!”
當44歲的嚴順開披上破坎肩,戴上破烏氈帽時,沒人能分得清誰是阿Q,誰是嚴順開。
很多人說嚴順開演活了阿Q,但他們不知道,為了演這部戲,嚴順開曾摔斷了胳臂。
有一場戲,要拍攝的是阿Q在尼姑庵偷蘿蔔逃走的一幕。
導演一喊“開拍”,嚴順開就開始爬牆準備跳,結果跳下去,雙肘著地,一不小心摔斷了肋骨。
導演岑範拿著擴音喇叭在旁邊焦急地喊:“嚴順開,你沒事吧?”
嚴順開忍著痛一骨碌爬起來:“沒事!給我打個石膏,拿衣服遮住,趕緊拍呀!”
當時有人好心勸嚴順開,只要用三分之一的功夫花在主要鏡頭上就行了。
“我偏不!我是第一次上銀幕,我一個鏡頭都不捨得放棄,遠景近景都不肯放棄。我是用全部的真心真情去演這個人物的。”
摔斷肋骨,嚴順開沒喊過疼,因為他感覺他扮演的阿Q,命運要比他“疼”得多。
這部電影有700多個鏡頭,其中600多個鏡頭是阿Q的,這600多個鏡頭,又幾乎全是阿Q捱打受責受嘲的鏡頭。
魯迅在書中寫阿Q很驕傲地說自己也姓趙。
電影中,嚴順開的臉上就捱了兩巴掌,扮演趙太爺的演員李緯先用右手打過來,嚴順開還沒反應過來,李緯的左手又扇了過來:“你也配姓趙!”
打完後,“趙太爺”的管家又出來指著“阿Q”罵:“媽媽的,趙錢孫李姓啥不好,你偏要姓趙!”嚴順開下意識用雙手捂住臉,哆哆嗦嗦著往牆角縮。
那種小人物的害怕和懦弱,嚴順開給演活了!
魯迅在書中寫阿Q調戲吳媽。電影中,嚴順開就被人追著打,他跪在地上,李緯掄圓了手掌又是“啪啪”兩巴掌扇過來:“阿Q,趙家傭人你也敢調戲!你的媽媽的!”
那個年代拍戲,講究的是“真刀實槍”,捱了巴掌後,嚴順開的臉上“刷刷”兩道手掌印。但是,比臉更痛的,是嚴順開的心。
“我愛觀眾的笑,我更愛觀眾在笑的同時能沾上一點眼淚。”
嚴順開希望觀眾在看這部電影時,能夠對阿Q有一絲同情。他自己在拍這部電影時,也常常是笑完了哭,哭完了又笑。
還有一場戲,是阿Q在昏暗的油燈下聽吳媽喋喋不休地說話。
開拍後,嚴順開望著“吳媽”出神,“吳媽”每說一句話,嚴順開就怯怯地往她那兒靠近一點。
靠得足夠近時,嚴順開小聲地說了一句:“吳媽,我想和你睏覺。”扮演吳媽的演員根本沒有聽清。
嚴順開眯起眼睛,畏畏縮縮地往“吳媽”那兒又靠近了一點,稍微提高了嗓音繼續說:“吳媽,我想和你睏覺。”一連說了四五遍“我想和你睏覺”後,“吳媽”終於“啊呀”了一聲,捂著臉跑開了。
這場戲,又被嚴順開演絕了!
在後來接受記者採訪時,嚴順開表示他無比同情阿Q:“拍這部片子時,我心裡常常是空落落的,常常流淚,阿Q就像我的父輩或者祖輩,我太同情他的遭遇了。中國有句古話,叫兒不嫌母醜。現在有些電影,醜化人起來無邊無際,這是不對的。”
嚴順開扮演阿Q後,很多人說他把阿Q演活了,甚至有人說:“嚴順開才是中國電影真正的‘喜劇之王’!”
大家都說好,嚴順開自己卻沒有多大感覺。
1982年,大洋彼岸的瑞士正在舉行第二屆國際喜劇電影藝術節。
在頒獎環節,主持人宣佈中國的嚴順開憑藉《阿Q正傳》獲得了“金柺杖”獎。
但名字念出後,整個劇組沒有一個人在場。
導演不在,“阿Q”也不在。
在那個年代,中國的電影能夠在國際上獲得獎項,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主持人又問了一遍:“劇組沒有人嗎?那就中國大使館代領吧。”
但中國大使館也沒有人在。
後來,舉辦方怒了,扔了一句:“在場就沒有中國人嗎?”
當時,現場有一位《光明日報》的記者,聽了這句話後,趕忙向身邊人借了一條領帶,“哼哧哼哧”就跑到臺上領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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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順開和金柺杖獎
在地球另一邊的中國,嚴順開也不相信自己獲得了國際大獎。
在蘇州時,他乘出租到片場拍戲。車上,出租車司機轉過頭對他說:“嚴老師,您在國際上得獎了!”
嚴順開搖搖頭表示不信。
出租車司機又說了一遍:“嚴老師,您真的得獎了。”
嚴順開擺擺手,回覆道:“我在國際得獎我都不知道,你咋知道?”
1983年,《阿Q正傳》又成為中國第一部入圍戛納主競賽的電影。
這一年,岑範帶著嚴順開去了法國。
記者招待會上,有外國記者向岑範提出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岑導演,你在影片中說阿Q並沒有斷子絕孫,那就是說現在你們中國還有很多這樣的人?”
岑範知道這是故意為難他,他挺了挺腰板,不慌不忙地回答說:“不錯,阿Q並沒有斷子絕孫,不過不僅是我們中國有,世界上很多國家都可能有,可能就在貴國也有像阿Q一樣的人吧?”
回答完畢,問問題的記者帶頭鼓掌,底下的掌聲更是響成一片。
影片在戛納電影節上放映時,嚴順開原以為外國人會看不懂,但當看到觀眾全都鴉雀無聲認真欣賞時,他心裡懸著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他說:“我們拍的電影也能得到國際上的認可,這部電影我們沒有拍砸,我沒有對不起魯迅先生!”
很多人以為嚴順開一生中只拍了一部《阿Q正傳》,但其實,他一直在堅持演戲。
1983年,嚴順開登上第一屆春晚的舞臺,表演小品《阿Q的獨白》;
1988年,他又自編自導了喜劇電影《阿譚內傳》;
1993年,嚴順開再次登上春晚舞臺表演小品《張三其人》;
1999年,他第三次登上春晚舞臺,和凱麗合作表演小品《愛父如愛子》;
2007年,嚴順開又自導自演了滑稽戲《獨養女兒》;
…………
很多人以為嚴順開已經退出舞臺,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有離開過深愛的喜劇藝術。
在嚴順開72歲的時候,他又出演了生命中的最後一部電視劇《我的醜爹》。
《我的醜爹》劇本寫好時,導演單聯全找到嚴順開:“老爺子,我們要拍一部劇,想找您演老爹,您拍不拍?”
嚴順開一口回絕:“我這麼大的年齡了,哪裡還經得起瞎折騰!”
但在翻看了劇本後,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是繼《阿Q正傳》後,最感動我的劇本了!這麼好的劇本,拍!一定要拍!”
說這話時,嚴順開在單聯全面前笑開了花,像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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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醜爹》劇照
電視劇開拍後,72歲的嚴順開真的是豁出了命去演戲。
當時,劇本中有很多下海的戲。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嚴順開是個“旱鴨子”,別說下海,連游泳池都不敢下去!
片場的人勸嚴順開找個替身,不要親自往冰冷的海水裡走。
但他打死也不肯。他說:“現在許多演員,亂用替身,不去下功夫塑造不同的人物個性。這樣下去,演戲早晚要走進死衚衕!不管怎麼說,我一定要親自下海的!”
在拍攝一場醜爹投海自殺的戲時,開拍前嚴順開找到單聯全:“這場戲,該拍多久就拍多久,你們不要擔心我,拍攝過程中,不要隨意喊停!”
開拍後,嚴順開頭也不回地往冰冷的海水中央走去。
演著演著,嚴順開越來越興奮,他彷彿意識不到海水的寒冷,演到最後時,又即興加了幾句臺詞。
當導演喊停時,嚴順開已經在海水中站立了半個多小時,海水的冰冷讓他連半步路都走不了。
魯迅說過:“真正的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嚴順開就是這樣的人,為了演好悲劇,他成痴成魔,完全忘記了身體上的痛苦。
單聯全十分感動,親自跑到海水中去接他。見到導演,嚴順開第一句話是:“怎麼樣?好不好?”
單聯全感動得說不出話,對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嚴順開十分高興,又哆哆嗦嗦地挪步到岸上問其他的演員:“我演的好不好?我加的那幾句臺詞,好不好?”
問這話時,他的頭髮溼著,臉上全是海水,衣服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面對藝術,嚴順開一直秉持著尊重的態度,他懂得客觀、理性地接納別人的意見,是一位真正值得敬佩的表演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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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醜爹》劇照
電視劇《我的醜爹》拍完後,嚴順開突發腦梗中風,左半身完全癱瘓,生活無法自理。
從2009年到2017年,嚴順開在醫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八年。
阿Q的同鄉周作人在晚年時給自己刻了一枚“壽則多辱”的印章,這四個字的意思是人年老了,不能照顧自己的身體時,就一定會受到別人的侮辱。
嚴順開就是一個“壽則多辱”的人,在他臥病在床的八年時間裡,媒體紛紛報道他晚年淒涼,無人過問。
大家都只看到他淒涼的一面,卻從沒看到他樂觀積極的一面。
在嚴順開還沒生病之前,有人在上海的衚衕口看到他。
那時的嚴順開騎著他的“28寸老坦克”,見了人就笑著開口打招呼:“儂好儂好。”
別人認出他是“阿Q”,上前要和他握手。他搓搓手,眯起眼來了個招牌式的“阿Q微笑”:“是我是我。”
這一笑,彷彿又讓人看到了那個在昏暗的燭火前說著“吳媽,我要和你睏覺”的小人物,面前站著的,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老藝術家嚴順開,而是一個和藹親切的“衚衕阿Q”。
一次,上海滑稽劇團的副團長錢程陪著記者去醫院看望嚴順開,那時他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記者問他關於滑稽節目的看法,他指著錢程一字一頓地說:“有一隻戲應該搞一搞,就是這個……上海的姑娘……”
他雖然身體不能動,腦子裡卻還在關心著滑稽藝術。錢程支著耳朵聽了半天,才明白嚴老關心的竟然是當下最流行的“剩女”題材。
但在這八年裡,這樣的採訪其實少之又少,去探望他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2017年6月6日,是嚴順開80歲的生日,他的學生曹雄前往醫院祝壽。
曹雄趕到醫院時,嚴順開正孤零零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曹雄哽咽地喊了一句“老師”,嚴順開衝著他微微一笑,從嘴裡費力地擠出了三個字:“你……來……了……”
看到這情景,曹雄實在是傷心,悲憤中,他發出了一則微博:“今年6月6日是嚴順開老師80大壽,我在醫院待了一上午,沒有人來關心他,悲哀!”
發完微博後,曹雄還是氣憤,默默坐在嚴順開旁邊流眼淚。
躺在床上的嚴順開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曹雄拿出手機。
曹雄一頭霧水,嚴老費盡力氣一字一頓地說:“不……不要……急,你……幫……幫我……拍……拍張照……”
曹雄舉起手機,嚴順開費力地擺出了一個“V”。
“咔嚓”,他咧嘴一笑,嘴兩旁的褶子更深了。
到頭來,人生不過是個含淚的微笑。到頭來,所有的嬉笑怒罵,也不過在這兩道褶子中說得明明白白。
在一次和“口述上海”系列叢書編者王嵐交談的過程中,嚴順開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到現在,人們還叫我阿Q。”
一生戲痴嚴順開,笑逐“嚴”開八十載。
偌大一箇中國,在嚴順開之後,竟無人再能演好阿Q!
如今,扮演阿Q的嚴順開走了,天堂又多了一位喜劇人,但人間形形色色的人中,阿Q依然存在。
1921年,魯迅在《阿Q正傳》中寫道:“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如今,在現實生活中,類似於阿Q的人無處不在:面對他人的嘲笑鄙夷,我們感到憤懣卻又無可奈何;面對失意惆悵的自己,我們依然用“精神勝利法”來進行自我安慰,假惺惺地來一句“只要我想,沒什麼是做不到的!”……
在生活面前,我們依然愚弱,又毫無精神。
嚴順開走了,但“阿Q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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