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區度過的夜晚


牧區度過的夜晚

藏野驢 攝影/吳宗凱


高原之上,夕陽西下,晚霞映紅高聳的崑崙山脈,連山頂上的雪峰也發出閃閃金光。且末河從東向西奔流而去,流經一片開闊的草原。山腳下不知有多少眼泉水汩汩流出,養育著這片草場;泉水清澈,綠草茵茵,成群的牛羊在遠處悠然食草、緩慢走動,這樣一處水草豐茂的好風景在這岩石裸露的山脈之間難得一見。黃昏時分,我們工作組的兩輛小車抵達這個名叫青草泉的村子。

由我負責包鄉駐村的兩個點,都在偏僻的牧區。一個是稱為大蒜之鄉的江格薩依村,離縣城一百七十多公里;另一個正這是青草泉村,地處崑崙山區、青藏高原無人區邊緣,離縣城更是有二百多公里。青草泉村有幾十戶牧民,主要以放牧為生,空曠無垠的高原、山區是他們的牧場。這裡的草場以草甸型植物居多,牛羊每天需走十幾公里路才能勉強吃飽。貧瘠的草場載畜量很低,牧民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苦。

我們的任務是在牧區範圍做好維護穩定、去極端化工作,工作組由我負責,有鄉里的幹部、派出所幹警參加。一到青草泉,我們便迅速召集牧民開會,佈置有關工作。鄉領導爾肯做我的翻譯,強調幾個事項後,工作組即深入每家每戶進行查看,直到晚上十一點才結束。這個季節,很多牧民都上藏北高原去放牧,留在村子裡的人不算多。

也許爾肯事先給村幹部安排過,晚上就在村支部書記阿布拉家吃飯,主人準備的很豐盛,以肉為主,有犛牛肉、羊肉、雞肉等。然而,最讓我難忘的是中間上的一盤鍋貼野兔子肉,那肉顏色深紅、香味四溢,吃起來油而不膩、細嫩鮮美。和這道菜相比,讓其他的菜我都不想再吃。我問阿布拉:“阿書記,這真是野兔子肉嗎?”他說:“就是,現在我們的獵槍都被沒收,什麼野生動物也打不上,再說政府也不讓打,我們只好抓一些野兔子。”我說:“這兔子肉做得真香,是誰的手藝?”他說:“是我妹妹阿瓦汗做的,她做得特別好吃。”等到後面菜都做好了,阿瓦汗進來跳舞時,阿布拉才給我介紹說她就是他的親妹妹。

這是在高原無人區的邊緣,一個遠離人群擁擠的城市的偏遠牧區,有很多牧民一輩子沒有到過縣城。大概是因為很少有外面人來這裡,牧民見到我們都非常高興。阿布拉請來村子裡的民間藝人、漂亮婦女,在自己的家中舉辦這場牧區音樂舞會。我們邊吃肉邊喝酒,藝人在為我們彈都塔爾、彈熱瓦普,到高興時牧民一個個起來開始跳維吾爾舞蹈。也有人邀請我,我便趁著酒勁兒上去胡亂跳一陣子,為的是不要掃大家的興。這個時候,我覺得那都塔爾的聲音、熱瓦普的曲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音樂,牧民跳的舞蹈也最好看。

淳樸的牧民們似乎並不在意我們剛剛檢查過他們的房前屋後、翻看他們的手機信息,只是熱情招呼客人,盡情施展他們全身的表演藝術。牧民的熱情也使我們放鬆心情,完全同他們融合一起,在這個地球上最安靜的地方享受快樂。

牧民幾乎不懂漢語,而我也聽不懂維語,我們之間的交流要靠爾肯他們給我翻譯。不會說一句漢語的阿布拉支書,突然對我說:“領導,我給你唱一首漢語歌吧!”我吃一驚,懷疑地問他:“阿書記,你會唱漢語歌?那就唱吧!”於是,他坐在炕頭大聲唱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唱罷這首歌,接著他又唱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還算準確,我好奇地問他:“阿書記,你厲害,啥時候學會唱這些歌?”他很得意,說:“文化大革命我當娃娃時就學會了,一直沒忘。”

正當大家喝得盡興、玩得不亦樂乎,這時有人把阿瓦汗叫出門外。隨即她拉著自己的兒子,母子倆放聲大哭又走進門來,房子裡的所有人被他們的舉動驚呆了。我和工作組的幾個人更是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等阿瓦汗的兒子哭訴完,眾人才知道是阿瓦汗的男人出事了。原來,她的丈夫託乎地和兒子都在山裡放羊,父子兩人走在一條小路上。託乎地在前面走,兒子牽著毛驢跟在後面不遠處。在一個拐彎處,託乎地猛然與一頭棕熊迎面相撞,沒等他反應過來,棕熊便一前掌將他拍在地上。兒子只聽到父親喊出的最後一句話:“快跑,兒子!”便被棕熊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再沒有聲音了。兒子見此情景,馬上明白自己也正在遭遇的危險,他轉身就往回跑。等棕熊放開託乎地,再回頭時,兒子已經走遠。

當時,爾肯把大概情況給我翻譯一遍,接著他和阿布拉問我看怎麼辦。我問他:“出事的地方離這裡遠不遠?”阿布拉說:“大概有二十幾公里。”“汽車能到達跟前嗎?”“到不了跟前,但可以走近一些。”

聽罷他們的話,我想,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盡一切努力先去救人是當務之急。我說:“爾肯,那就趕快把兩輛小車都開上,你和阿布拉書記都去,多帶一些人,把手電、電警棍等都拿上。由託乎地兒子帶路,現在就出發,越快越好,好吧!”爾肯說:“好的,馬上走!”他叫上兩個幹警和工作組的其他人,阿布拉召集幾個牧民,共十幾個人,又帶上棍棒、刀斧之類的工具,坐上小車趕往出事地點。房子裡就留下一群女人,男的只剩下我和兩個老藝人,阿瓦汗和幾個大概是親戚的婦女,只是在炕上哭泣。

牧民都不會說漢語,我只好用自己學會的幾個簡單詞語和他們交流,比如熊、狼、死、有問題、沒問題等,我們彼此也能大概明白一些。再加上從他們之間的對話中,我猜出大家都認為託乎地十有八九活不了。我聽出來,他們有人說棕熊能把狼的腦袋一巴掌拍碎,何況脆弱的人?

我和留在家裡的牧民坐在炕上焦急地等待,睡又睡不著,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估計快天亮時,阿布拉的老婆過來看見我靠在炕牆上打盹,便把被褥拿下來鋪在炕上,讓我躺下睡。我真的有些疲憊,剛躺下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聽到遠處小車的聲音。知道他們快要回來,我的睡意也隨即消失,便起身下炕,走出門外。這時天已麻麻亮,隔壁幾個女人也早就站在院子外面,她們眼巴巴望著逐漸走近的小車。

不一會兒,第一輛小車先到院子停下,爾肯和阿布拉等人從車上下來。爾肯對我說:“人已經死了,我們拉回來了,在車子後備箱。”託乎地死得很慘,脖子、肚子等全身多處被棕熊撕破,好在留下全屍,沒有被熊吃掉。阿瓦汗和幾個孩子、親戚見狀,都傷心地哭起來。

早晨,支書加親戚的阿布拉和村裡的人開始為託乎地準備喪事。為了不給他們增添麻煩,我和工作組的人對死者家人進行安慰,並放下幾百塊錢,便離開青草泉,返回且末縣城。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沉重,久久不能平靜。青草泉,崑崙山區一個偏僻的牧民小村,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記憶。


牧區度過的夜晚

藏狐娃娃 攝影/吳宗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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