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巢湖:阚集那条“街”

故乡有集场,外村人称“阚集大街”。说它是“街”有点牵强,因为它更像一长条广场,原先街面是泥土,长近百米、宽十余丈,经年雨水将地面冲出几道浅沟。本村百姓叫它“集(场)上”。街两旁,曾有十几间上门板的老瓦房,屋檐下悬挂着几丈长的救火抓钩。此街虽无多大名气,昔时从合肥东乡到巢县,却必经此处。也有几处古迹,如街东不远有“将军塘”,塘畔曾有将军庙;旁一古宅是清时富户阚老康所建,门口立一对“门担石鼓”,传阚老康家的牲口不栓绳,啃到柘皋都是他家田;街转角有古井,叫“巷子井”,深十丈,水位旱年不减。离街稍远,东边北山口南有“棋盘石”,往西八里是古镇石塘桥;南一里有朱博士村,为词人阚家蓂家乡;向北五里小包村,出生过包拯。



环巢湖:阚集那条“街”


此街究竟成于何时,已不可考。


至六O年前后,依附这街的西段,靠南加盖了一排平房,沿街圈了头十间旧房,留一间开门洞,成了公社大院。门洞靠里安了大门,门框用水泥凸砌了厚厚一圈,棱角分明;靠外临街面,上下和二旁也用水泥撗得光鲜厚实。整个门洞显得坚不可摧。


彼时,乡村孩童,较早直面着生存问题,大部分时间,帮大人忙田活、带伢烧锅、放猪割草、拣柴拺屎……。稍有空闲,童心恢复,便抓知了、滚铁环、捉迷藏、下塘洗澡,到每一个角落游玩探寻,认得村内外每一块石头。常玩的地点是此门洞。


在此往里瞅,有电灯、电话、各色新鲜面孔;门洞内外,墙上变幻着花哨文字、标语、宣传画,还常搞些村民不曾闻见的活动。这些新奇东西,对村童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打记事起,这门洞就散发着威严与神秘。偶尔溜进大院玩,里面任何一个人都能吓唬人,都有权力将我们驱逐出来。只敢在门洞外玩。壮胆深入到门框跟前时,总是下意识地想用指甲在水泥上抠下一块。此门洞正对一舞台,坐落街的中央,叫“红安源”,其名不知因何而得。七十年代初,晚间常上演样板戏。戏前吹弹鼓轧和锣声,台上各大队的俊男靓女演员,能引来上千人,伸长颈脖看到半夜。台的背景墙高丈余,可用来挂幕布。逢唱戏或好看的电影,不仅街上坐满了自带板凳的男女老少,有时屋顶都爬上了人。台下便是集市。阚集一、六、(初)四、九逢集日,可谓人头攒动。老家香煠的油条、纣果(麻花),道仁家做的豆腐、干子,哑巴逮的泥鳅、鱼虾,中份的挂面,家传的肉案……,在集上都很吃香。连远在山东边的巢县清涧都有人来赶集。“割资本主义尾巴”稍有松懈的时段,我曾跟随母亲在此卖过自家产的两分钱一斤葱、六分钱一个鸡蛋。


环巢湖:阚集那条“街”


所以这条街,连同街西南角卖百货的供销社(称“合作社”),西北角杀猪卖肉的食品组、(饲料)加工厂,街南沿的木业组、水锅炉、酱油店,就成了附近十几个大队(几十个村子)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任何重要事情,都少不了到街上亮亮相。记得七三年,街东的二队,用社员十几年的积累三千多元,买了台手扶拖拉机,披红挂彩,特地从街西头驶入,一直开过将军塘,才骄傲地停在场地上,一里路开了十分钟,吸引了全村围观,前面跑的、后面追的有几十个小孩。街南的水锅炉整天热气腾腾,烧此三眼老虎灶的外村人四十出头,人称老冯,据说是寡汉条,长着乐呵呵的圆脸,头上有几处癞痢疤,一天要挑四十担水,颈子上永远挂条毛巾。村中百姓平时舍不得多用一分钱,也常常花两分钱一瓶,从成天阴沉着脸的公社会计处,买几根竹片水筹放家里。遇家里来客、农忙喝水,便攥着水筹,象干部一样,到水锅炉打上一热瓶现成开水。炭火烧开的水,与农家瓦罐煨热的水,味道不一样。有社员来,老冯用大木舀边充水,边与大家攀谈,不时用毛巾抹着头。最牛的是食品组的人,全乡的猪最后大多落到他们手里,掌管了百姓吃肉的权利,经常喝得脸通红。后期成立了农机组,一个表情复杂的矮个子,带着几个面生的人,成天笼着袖子,蹲在公社院子里,不知捣鼓着什么。我只见过他们翻砂“倒”(铸)出过一只粗糙的小汤勺。


因而,这门洞、舞台,及其旁边的社办店、组、厂,是全乡几万人敬畏羡慕的地点。不成想,八岁时,我在此严重地碰了壁。


大约在春天,那晚我玩性正浓。与同伴们到街上乱窜,在“红安源”上下蹦跶后,又奔向公社门洞。实在太黑暗,奔跑中我一头撞在门边框的水泥棱角上。撞得脑壳炸裂般疼,手一摸,有血。闯了祸,只有踉跄着、昏头昏脑地回家。到家不敢跟家人讲,从褥单页下胡乱揪出一撮黑旧棉絮,捂住额头伤口,上床睡着了。只有奶奶知道,心疼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租住隔壁的驻军家属姜竹琴老师买菜回来询问,全家人才知晓此次撞墙事件。姜老师说,她从集上一路到家,大半里路的地上都看见血迹,一直滴到我家门口,至少淌了两碗血。她以她家的小碗作比划。我在床上听得真切,欲起床但头脑昏疼。不得已向小学请假,当时学校天天背诵语录、上军体劳动课,不去也无妨。乡村贫苦,看淡小孩伤病,一般高烧、疾病,全靠自身的修复力,根本不会到医院看。在床躺了三天,稍稍恢复后去上学,感到人走路轻飘飘地。同学见我脸色煞白,始知原委。


环巢湖:阚集那条“街”


几年后,公社南迁,沿公路圈数十亩良田建了新社部,几十间大瓦房很气派,比原来大几倍。那地点原是毓明老伯看的柿子园,旁边还有一口几百年的“殷凤井”,用此井水煮粥,色红米融。新公社在马路拐角处,扎了个“忠字门”。奇怪的是,此“门”早已不存,此名今天仍是村民口中的地标。新公社落成,阚集街上的老公社院子即遭废弃。再过几年,撞我头的大院门洞,连同“红安源”,一起消失了;各种社办店、厂,大院内那些让人怕的人,还有老冯、矮子、会计,合作社、食品组、拖拉机……,不知所踪。只有老街的集市还算正常,承包制后,集场一度繁荣。七九年阚集玩灯,晚上街景也还热闹。


此后,大队变村、公社改成乡、撤区并乡、小乡变大乡、乡又改镇、村变社区,阚集的乡与村终于湮没于历史中。九十年代后期,一纸“统一规划”,令旧街上残存的老房子彻底消失。这条承载多少代人记忆的乡村老街,如今水泥铺了地,成了全国都眼熟的新街,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人气,望不到几个人。南边马路边的新公社大院,建成没几年也弃用,早已荒废,一开始还租给人办厂,这两年墙破瓦飞,成了任人取土的地点。


我额头上的疤痕犹在。


阚宝林 于 马鞍山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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