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李可染的牧牛圖為何出神入化?

楊西|撰文

中國畫壇提到“李可染的牛”,沒有不知道的,隨意找個人他都可以為你掰扯個把鐘頭,從構圖到筆墨,從造型到寓意,可以說得頭頭是道。

騎牛遠遠過前村,短笛橫吹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牧童見客拜,山果懷中落。晝日驅牛歸,前溪風雨惡。”、“誰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橫眠秋聽深。時復往來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這些都是古時文人墨客詩詠牧童,藉以抒發個人情感的千古絕唱。無數丹青妙手也以牛為表現對象,創作出無數作品。在我國繪畫史中,以牛入畫的經典應該是韓滉的《五牛圖》,形象生動、造型準確、畫風樸實、筆法細膩,五隻牛各具神態,或俯首欲齧或翹首前行,或回首而顧或縱峙而鳴;甚至牛的毛色斑紋、耳輪上的疤痕,都刻畫得栩栩如生,使人歎服!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李可染的牧牛圖為何出神入化?

唐 韓滉《五牛圖 》卷黃麻紙本設色 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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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牛圖 》局部

李可染畫牛與韓滉不同,他把牛和牧童放在一起,很少以牛單獨成幅,下面這幅牧牛圖就是他的代表作。畫中一頭牛趴在地上,一個放牛娃靠在樹幹上悠閒地吹著牧笛;畫中洋溢著田園生活的詩情畫意,使人回顧,令人遐想……

在表現技法上,他先以大筆飽蘸濃淡墨寫牛的軀幹,軀幹完成後筆鋒順勢往前一攝一點,畫出牛的頸部和牛鼻;依牛鼻點出眼睛,畫出牛的腮、臉、耳朵、犄角,接著以筆蘸濃墨,像寫篆書大字一樣寫出牛的四肢,用焦墨畫出牛蹄;用筆沉穩、蒼勁,恰到好處地表現牛腿部的健美,接著輕輕一筆畫出牛尾的靈動,整頭牛也就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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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作品《暮韻圖》

牛畫完後,他便將注意力轉到牧童身上。牧童雖小,但是畫的中心,他處理時十分認真,先以淡墨枯筆準確地勾出牧童的形體結構,畫出手、臉的姿態,點出眼睛,最後畫短笛。從這個作畫程序,我們就可清楚地看出牧童這一形象,在可老的心中早已胸有成竹,否則他不可能將短笛那麼恰如其分地安放在牧童的手中,又能對在口上,真可謂“差一分則短,增一分則長”,實在是妙不可言!

牧童畫完,可老在其身後安排了兩棵大樹和一片樹林,讓牧童靠在大樹的樹杈上納涼;一個破斗笠掛在樹枝上,表現牧童悠閒自在、快樂愉悅的心情;最後他以其獨特的字體,在畫的右下方題上“暮韻圖”三個字,然後落款鈐印,一幅猶如一首牧歌一樣的國畫小品就完成了。

李可染這幅作品的閒章為“孺子牛”三字,這就是說在可老的心中,他是將牛喻為自己。古往今來,為什麼像李可染這樣的大家,都對牛十分尊敬呢?這個問題還得從頭說起。《松霞館贅言》中李長卿這樣寫道:“……地闢於醜,而牛則開地之物也,故醜屬牛。”

這句話是從動物的習性出發,論述牛在生肖文化排序中的由來。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將“坤”與“地”聯繫在一起。牛耕地,在以乾坤為主宰的易經學說中,牛就成了負載生養萬物大地的坤卦象徵之物。《周禮·地宮》的記載中:“牛人掌養國之公牛,以待國之政令。凡祭祀,供其享牛、求牛以授職人而芻之。”從這個記載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出牛的地位十分神聖,牛作為當時社會重要的生產力,只有在重大的國家祭祀中才可宰殺,頭領割耳取血,手執盛牛耳的珠盤,每人以飲牛血以示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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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給自己的“師牛堂”牌匾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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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孺子牛”、“師牛堂”印章

從遠古社會發展到今天,牛始終被廣大民眾視為勤勞拼搏的象徵,受到人們的愛戴和尊敬。至今,我們國家很多邊遠的鄉村,還堅持以牛耕田耙地的習慣,每當新春時節都會舉辦“鞭春牛”、“鬥牛”等與牛有關的活動和儀式。清代文人富察敦崇在《燕京歲時記》中寫道:

“立春日,禮部呈進春山寶座,順天府呈進春牛圖,禮畢回署,引春牛而擊之,曰打春。”北宋的《東京夢華錄》及南宋的《後漢書》中也有類似記載。由此可見此項儀式的歷史由來非常久遠,按民間傳說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時期。

五帝之首叫少昊,是當時華夏部落聯盟的首領,他帶領族人遷徙到黃河中下游地區,也就是今山東境內。因為地理環境的改變,他決定放棄遊牧生活,改為以耕織為主的定居生活。因為當時的牛未經過馴化,春天到了還懶洋洋躺在地上不肯出力,有人建議用鞭子抽打,可是牛是耕地的主要勞力怎麼能抽打呢?少昊的兒子句芒出了一個主意,當著耕牛的面抽打泥牛,殺雞給猴看,耕牛一看這陣勢嚇得不行,只好乖乖地起來耕地。因此,句芒被奉為專職農耕的農神,鞭打土牛也就成為“鞭春牛”的儀式。到了宋代“鞭春牛”就發展成為一種固定的年俗,一代接一代地傳承了下來,藉以祈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五穀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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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作品《看山圖》

牛這種吃苦耐勞、一往無前的性格,為戰爭也作出過突出的貢獻,最為出名的是戰國時代齊國名將田單的“火牛陣”。當時齊國城池被圍,田單用牛千餘頭,牛角縛匕首、刀劍,尾上縛葦草蘸油,點燃牛尾,火牛便兇猛地衝向燕軍,左衝右突,撞上者非死即傷,結果燕軍大敗,田單以此解了即墨城之圍,從此名揚天下。

因為牛的身上具備吃苦耐勞、任勞任怨、樸實忠誠、勇敢頑強的性格,歷代文人墨客、書畫大家都以其品性自喻。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朱自清:“老牛以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齊白石大師則戲稱自己為“耕硯牛”,李可染將自己的齋號取名為“師牛堂”,不但刻了閒章,還製作成牌匾掛在堂上。李可染的一生畫了很多以牛為題材的作品,如《孺子牛》、《牧牛圖》、《放牧圖》、《牧歸圖》、《春風圖》、《榕蔭放牧圖》、《看山圖》、《柳塘牧牛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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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作品《雨勢驟晴山又綠》

這幅《雨勢驟晴山又綠》是李可染1979年創作的作品,從立意上看,他還是沿用以前畫過的《看山》之意境。一個牧童爬在牛背上,看著遠處高聳的山峰,一個斗笠斜掛在背上。只不過與《看山》不同的是高山上倒掛著一簾瀑布,這就是此畫的妙處。此時的牧童不是在看山,他是在觀瀑,聯繫畫上的題字“雨勢驟晴山又綠”,一種畫外之境油然而生,令人神往:前日的大雨,使昔日的青山雨後斜陽,又增添了幾分秀色;山雨形成的瀑布像泉水一樣倒掛在山間,水花飛濺、跌宕起伏,形成巨大的轟鳴;水流急湍,在山間騰起陣陣水霧,與山中的雲霧匯合,煙霧縹緲、如夢如幻,彷彿在牧童心中引起片片聯想,激起陣陣波瀾……在此我們不得不佩服可染大師的奇思妙構,舊瓶裝新酒,令人賞畫之餘如品千年陳釀,遺韻綿長!

李可染筆下的牧牛圖極富鄉土氣息,牛或行或臥,或鳧於水中;牛背上的牧童悠然自得,或觀山或引吭,或戲水或橫笛;每一幅都是他心中真情實感的流露,每一幅都是他藝術生命的結晶!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李可染的牧牛圖為何出神入化?

李可染作品《牧牛圖》

李可染畫的《牧牛圖》為什麼會取得出神入化的藝術成就,我認為源於以下三個方面:

一、源於古之先民對自然界的動物崇拜

我國是一個有著五千多年文明的國家,古老先民有著許多對大自然動物崇拜的傳說和故事。從刀耕火種發展到鐵犁牛耕,牛對人類的文明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此它被視為開天闢地的功臣和英雄,演繹出不少對牛崇拜的文化現象。

在古代,牛的主要用途是拉車、耕地、祭祀、食用。雖然可以食用,但並不是人們想吃就能吃的,那時國家有專門掌管牛的職業,人們稱其為“牛人”。周朝的法律中就有明確的規定:“諸候無故不殺牛”,只有在天子祭祀和國家聯盟立誓的時候,才會殺牛以祭祀,可見牛在人們心中是一種神聖的象徵。

歷代畫家畫牛,也出於對牛的敬仰與崇拜,就以畫《五牛圖》的韓滉為例。他精通易學,深知“坤為牛”的道家學說,並編有《春秋通例》、《天文事序議》兩部著作,這就表明韓滉畫牛,不僅對牛作表象的摹寫,而且蘊藏著較深的古代哲學原理,《五牛圖》中牛耳輪上的疤痕,便是典故“割耳取血”的史實。

唐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黃河蒲津要修大橋,為了達到大橋永固的目的,建橋監造官命人在橋的兩邊鑄造了八尊大鐵牛,長3米,最重的達45000公斤。古人認為:“牛象坤,坤為土,土勝水”,可以起到鎮水安瀾的目的;這一史料進一步證明牛在古代人心中地位崇高,具有神的作用。

作為一代大師的李可染先生,熟知四書五經、藝術要論,對中國的歷史典故中牛的傳說自然瞭然於心,所以他敬牛、愛牛、畫牛。他筆下的牛除了憨態可掬、平易近人而外,還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神韻。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李可染的牧牛圖為何出神入化?

戰國 青銅牛虎銅案

二、源於對中國傳統農耕文化的信仰傳承

在中國傳統的農耕文化中,牛是人們最為信仰、喜愛的家畜。我們的先民無論是王公貴胄,還是黎民百姓,每年立春之時都要參加“鞭春牛”的習俗活動,使農耕文化活動從祭祀農耕聖人句芒和牛神,發展到商業娛樂的範疇。

如今的貴州、遵義、仁懷、鎮寧一帶的仡老族,每年農曆十月初一都要舉行“敬牛王菩薩”、“祭牛王”的活動;這一天,寨中所有的耕牛都不做工,還要給牛喂糯米飯、甜酒、雞蛋等物,以表達人們對牛一年辛苦勞作的感激之情。

在《詩經·小雅·大東》中的牛郎、織女,原本只是隔著銀河的兩顆星星,到了漢代,人們把人世間悲歡離合的愛情演繹到這兩顆星上,編撰出牛郎織女的愛情神話,從此便有了每年農曆七月七日的“鵲橋相會”。以上敘述足可以證明,人們對農耕文化中牛的品格精神十分崇敬並世代傳承。

古代的繪畫藝術品中,宣傳農耕文化及牛的作品可以說數不勝數,最古老的有巖畫,我們可以從懸崖峭壁上牛稚作粗獷的形象中,看到先民對牛的崇拜和熱忱;河南安陽殷墟出土龍山文化的陶質牛頭,牛頭的造型簡練、誇張,彰顯出牛強悍的陽剛之氣;河南偃師李家村出土的東漢鎏金銅牛,珠光寶氣,賦予作品的尊貴與神秘。這一宗宗一件件,都是農耕文化傳承中的藝術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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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春牛祭祀活動

三、源於畫家本人對藝術的刻苦勤奮

李可染先生1907年出生於江蘇省徐州市,原名李永順,自幼喜愛繪畫。1929年考入杭州西湖藝術院,師從林鳳眠學習西畫;1943年應聘為重慶國立藝專講師,專門從事中國畫教學和創作,後應徐悲鴻之邀受聘為國立北平藝專中國畫系教授;曾拜齊白石先生為師。他的一生以山水畫創作為主,其作品雄渾大氣,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

牛,是李可染先生最喜愛畫的動物,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都以牛為描寫對象。人們將他畫的牛,與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黃胄的驢統稱為中國畫壇四絕。1940年,他住在重慶金剛坡,房東家有個小男孩,早上把水牛趕出圈去,傍晚將牛趕回來;可老便每天觀察,對著小男孩和水牛畫了不少的速寫,越畫越覺得有趣,越觀察越覺得牛的性格、品質的確如傳統文化中所說的一樣使人欽佩,他將牛作為自己人格學習的榜樣,以牛為師。他在自己作品的題跋中寫道:“牛也,力大無窮,俯首孺子而不逞強。終身勞瘁,事人而安不居功。純良溫馴,時亦強犟,穩步向前,足不踏空,形容無華,氣宇軒昂。吾素崇其性,愛其形,故屢屢不厭寫之。”

李可染是中國畫藝術的一代大家,他為人謙和,有著一顆善良純樸之心。他常常將牛身上體現出來的品性與為人行事相對照,他讚美牛終身勞瘁、事農而安,不居功、純良溫馴、形容無華,的確,牛的樣子並不漂亮,沒有華美的外表,但是卻有著吃苦耐勞、勤勤懇懇、鞠躬盡瘁的美德,這是可染大師對牛、對人生的感悟。他常說:牧牛者牧心,如果沒有長期深入生活,對牛及牧童的靜觀默記,對其生活習性的子解,無論如何也畫不出好的牧牛圖。他在教學中教導學生:“天下學問唯老實而勤奮,強毅力者得之,機巧不能得也。”他這樣教導學生,自己也是這樣做的,這也可看成可老為人為藝的人生寫照!

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李可染的牧牛圖為何出神入化?

李可染作品《春風圖》

牛與牧童是中國傳統農耕文化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體現,同時也是中國畫藝術在詩意空間中的一個拓展。不管我們處在何時何地,只要一看到它便會感到親切,就會喚起我們對古老鄉情的回憶。作為大家的可染先生,在這情感末梢神經敏感的題材上,常常情不能己,他借牛與牧童親密無間的關係,表達心中那一份純真的思鄉之情及愛民之情。所以他筆下的牧牛圖,構圖、筆法、墨法變化無窮、推陳出新,可視為他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其構圖不拘一格,用筆用墨揮灑自如,筆隨意走、墨到意足。畫家只有在充分體會到農村底層生活的甘甜質樸,才能尋求絕妙而又樸實無華的繪畫語言,故而李可染先生的牧牛圖每一幅都是他水墨畫中的精品,每一幅都可稱為出神入化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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