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好兄弟


他叫森林,和我同齡。因為堂哥娶了他姨姨的女兒,我和森林兩家自然而然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戚。在農村,這種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像長在自家院子裡杏樹,不知什麼時候它的鬚根就暗度陳倉到了隔壁鄰居家的院子,也不知什麼時候,它的枝葉就越過院牆,延伸到鄰居家的領空了。

我喚他父母姨夫、姨姨。他稱我父母姨夫、姨姨。

他家對面有座山,山上樺樹成林。森林出生第二天,在外工作的姨夫風塵僕僕趕回來,面對風聲濤濤的白樺林,"森林"二字便脫口而出。

森林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妹妹。他應該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問題少年,三年級的時候,就學會抽菸,搞不到錢買紙菸的時候,就去偷他爺爺的旱菸。剛開始抽還提防老師,抽過一年半載後,就敢斜躺在教室外面的水泥臺子上,正大光明抽起來。老師用最嚴厲惡毒的語言罵他,甚至搭上他爺爺和他爸爸的名字,誰誰誰家的死狗,愧你家先人了!

散文:我的好兄弟


森林四年級沒讀完,就去內蒙打工了,在一個磚廠拉了一年板車。過年回來時,一頭黑髮染成黃毛。姨夫動用全家能動的力量,一家四口將十四歲的森林摁倒在地,把自認為引以為傲的黃頭,被姨夫兩剪刀鉸了花裡胡哨。

森林一氣之下,找到楊家爸,頭上打上肥皂泡沫,剃頭刀子再細細過一遍,森林再從楊家爸家裡出來,就像肩膀上頂著一輪亮堂堂的月亮。

大冬天,光著頭的森林,成了村裡一道流動的風景。

他走他的道,任別人怎麼議論,毫不理會。見了人照樣哈哈笑著打招呼,街頭巷尾碰到抽菸的男人,他會大方老練地從腰包裡摸出香菸,給人發一支。

我與森林的關係變得熟絡起來,是我讀初二的那年寒假。正值青春期的我回到家裡,不想與任何說話,父親指使我去河灘飲馬,也懶得出去。滿臉的青春痘,變得沙啞的烏鴉嗓,都使人自卑。最怕在村裡遇到人,打招呼是令我非常難堪的事,只能勾著頭,匆匆走過。

那一年後半年,森林腰部出現了問題,不能幹重活,只好留在家裡放牛。得病的原因很簡單,夏天,幹完活,中午光著膀子睡在磚坯後面的陰涼裡,一覺醒來,腰部受潮氣入侵,落下病根。

姨夫在縣供銷公司當會計,供銷社體制改革時,他不惜花光自己所有積蓄,把蘇臺的供銷社給大兒子盤下來。這個後來被人叫商店的地方,規模之大在全縣可是掛的上名的。拋開商店面積不說,光後面的的院子足有五畝地大,而且還有一間可容納上千人看電影的大型倉庫(後來有人在裡面放過電影,六個村子的人全聚集在裡面看電影都不是問題),庫房所用木料全是松木,採用全鋼材房梁,清一色青磚一磚到底,是蘇臺村的標誌性建築。

森林家倉庫裡支有一臺臺球桌,是大人不完退下來的。一向大大咧咧的森林來到我家,見我伏案寫寒假作業,罵我念成書呆子了,說著抓起作業,一把揚到一邊,拉著我就往外走。搞得我連鞋也來不及穿好。臨出門時,衝著上房裡父親喊,姨夫,我和君君耍去嘍!

我沒聽見父親說什麼,已經被森林連拉帶拽來了大門外。

那個寒假,除了作業和幫姐姐劈柴外,多數時間陪森林聚在他家倉庫搗檯球。

說實話,鐵鍁把、钁頭把我都能拿穩,但檯球杆我確實捉不住,往往瞄準白球,動手時不時後手用力過猛戳到桌布上,就是打了飄,槍頭直接衝半空走了。森林手把手教我,如何瞄準,如何發力,如何正拉,如何反拉,如何吊球……

散文:我的好兄弟

開學再回到縣城,當那幾個坐在後排的紈絝子弟想用打檯球來羞辱我時,我讓他們領教到了什麼叫無地自容,相反地,他們在我臉上看到了"另眼相看" 四個大字。

青春期的我,就是如此古怪,只不過是贏得三盤檯球,卻讓我在班裡找到了自信,那是比英語競賽獲得第一名更讓人自豪的事。

腰疼沒有好利索的森林,過完年沒有再去內蒙五原磚廠,而是隨村裡一個在銀川代工的人,去銀川挖掩埋天然氣管道的壕溝了。

我以為,挖壕溝和幹農活一樣,並沒有人們所說的那麼吃力艱辛。直到1999年10月的一天,我來到銀川讀中專時,偶爾看到森林的身影,光著膀子,在馬路邊的壕溝裡賣力地揮動著洋鎬。

秋老虎,秋老虎,大概說的就是那天的天氣。太陽毒辣辣烘烤著車水馬輪的城市,柏油路面上,像貼著一層薄膜,太陽下泛著白光,依稀能聞到瀝青揮發時的橡膠氣味。我和幾個同學熱的脫下外套,搭在肩膀上,有說有笑走在馬路上。

那天,森林聽到我喊他的名字,錯愕地看了我半晌,丟下洋鎬,爬上來同我握手,分明看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腰部,但是他依然臉上掛滿微笑,說,你個冷慫(罵人的話,也是關係親密的朋友之間的暱稱)咋在這?他過完年出的門,我秋後上的學,這大半年中間,我們處於失聯狀態。

返回學校的路上,我想起《平凡的世界》裡孫少平和金波在縣城相遇的情節,也想起路遙的話:"生命裡有著多少的無奈和惋惜,又有著怎樣的愁苦和感傷?雨浸風蝕的落寞與蒼楚一定是水,靜靜地流過青春奮鬥的日子和觸摸理想的歲月。"

一個週末,天空飄著濛濛細雨。森林停工休息,專門找學校來看我。我從宿舍樓跑出來,他打著一把黑色雨傘,抽著煙,等在雨中。那一天,我們像朋友,更像一對戀人,走在醫科大學校外空曠的操場上,一圈又一圈。談理想,談這幾年的遭遇,他開玩笑說讓我找個女朋友。最觸動我的,是他說姨姨姨夫偏心,光讓他掙錢,不管他的死活。我仔細琢磨,還真是這麼回事,他大哥在守商店,他二哥在縣城跑車拉人,車是姨夫新買的"松花江"。

夜裡,我兩在校門口的拉麵館裡,點一盤土豆燒牛肉、一盤涼拌雞胗、一盤花生米和六瓶啤酒,酒下肚,森林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說他這幾年的辛酸和沒上學的後悔,說著說著,有說到姨夫和姨姨待他不好,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一盒藥,拍在桌子上。是一盒腰疼寧。

散文:我的好兄弟

那一夜,我們聊到飯館打烊,最後又沿著學校前面的路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直到一彎下弦月把冰涼如水的月光灑在我兩身上……

第二天一早,等我醒來,已不見森林的蹤影,我準備下床穿鞋時,發現枕頭下壓著五十塊錢。錢是他留給我的。我感到喉嚨發澀,他辛苦一天才掙十五元錢,整整五十元,可是他幾天的血汗錢啊!

大概他不想讓我找到他,故意沒告訴我他住的地方,或者還有別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每個週末,無論天晴或下雨,他都會來學校找我,不為別的,就一起吃頓飯,或者在學校門口的公交站臺旁坐坐,聊聊這幾天的所見所聞。臨了,他不忘開我玩笑,讓我抓緊談個女朋友,也不忘強塞給我十塊或二十塊錢。

我在學校學專業是工程測量,每學期有一次實地勘測。學校為了安全和節約開資,我們很少去外面實地測量,都是以小組為單位,在學校周邊進行測量實踐。

離學校不到一千米的地方,有個汽車修理廠,有一天我抱著水準儀,在修理廠附近跑點時,從敞開的大門裡,我看見森林在彎腰洗頭。包工頭為了節約房錢,在修理廠院內廉價給民工租了一間彩鋼房,裡面擺滿了木床,床上被褥零亂,髒衣物、臭襪子扔的滿床都是,地面上黑乎乎的油漬踩上去還打滑,腳臭味、汗腥味、機車的油漬味,充斥著整個房間。

彩鋼房外面,搭了一間更小的彩鋼房,算是民工的廚房,裡面正在煙熏火燎地煮麵條,做飯的女人好像被煙火嗆到了,一邊咳嗽一邊罵罵咧咧,不知是抱怨,還是有針對性地罵誰。

我想到過民工的條件艱苦,但沒想到比我想象中的更簡陋更惡劣。我還在驚愕中,已洗漱完畢換好衣物的森林,像那個冬天拉我去打檯球一樣,不容我反抗,被他拽到了大街上。這次我沒有吃他的飯。到飯館門口,甩開他,氣呼呼地走了。

那是我和森林從相處到最後,唯一的一次翻臉,不知道當時為什麼生氣,甚至發怒,現在追悔莫及。可惜生命不能重來,如果有下一次,我想對他說聲對不起!

散文:我的好兄弟

兩年後,我如願畢業。森林停止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姨夫四處求人,把森林放進石油公司。成了縣石油公司的臨時工森林,一直幹到轉正,幹到生命終結。

畢業後的第二年,我舉家遷移到外地。自此,森林成了我和故鄉之間最牢固可靠的紐帶,不論我什麼時候想回家看看,他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家鄉的車站,迎接我歸來。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在這個世界了,再想起故鄉,我就成了一隻斷線的風箏,怎麼也回不到當初起飛的地方。

森林結婚那天,在縣城舉行婚禮。至那天是臘月二十二,天氣陰沉沉的,我和村裡幾個要好的朋友,打了一輛進城的蹦蹦車,參加了他的喜宴。敬酒之餘,他說過祝我生日快樂,因為他知道第二天是我生日。那是除了家人以外,第二個記得我生日的人。飲下"喜結良緣"的白酒,我感到眼裡泛起了淚花。

婚後,森林的日子過的很苦,每月400元的收入,很難維持一個家庭的正常運轉,城裡房子的額首付款是姨夫交的,但房貸要他自己還,加上結婚借下的爛賬,都等著他還。

上完十二個小時夜班,一下班,騎上媳婦陪嫁的"隆鑫"摩托,把在隆德縣城批發的蔬菜馱到一百二十里外莊浪縣城去買,互找差價,完了再把莊浪的豬崽馱回隆德縣城,有時還跑百里外的靜寧縣城,總之,只要打聽到有差價可賺,他什麼都倒賣。

他經常喝酒,喝完就給我打電話訴苦,說沒上學多麼後悔,哪怕初中畢業,也能混個主任當,如果半天沒聲了,準是在抹眼淚。只要他酒後打電話來,十有八九會哭。做為兄弟,我有些失職,單純的以為他就是後悔當初書念少了,影響前程發發牢騷而已。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前兩個月,醉語朦朧中,他說了一件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的話。

婚後第三天領媳婦回孃家,俗稱"回門"。森林兩口子回門那天,天上飄著鵝毛大雪。路過一個鄉鎮,媳婦說這裡有個朋友,有句重要話要說,讓森林在雪裡等一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小時。森林抽完了兩包煙,把地面上的雪踩成瓷實的冰溜子。他知道媳婦在和他找對象之前,談過一個對象,而這個前對象恰恰就在這個鄉鎮。森林的心亂極了,像腳下錯亂的腳印,如天空紛飛的雪花……

有一次,森林的大女兒患重感冒住院,要抽血化驗,因為縣醫院副院長是他家親戚,於是,森林動了一個念頭,把女兒的血型化驗了一下。結果出來,正是他想到的結果,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他想過離婚。可是二女兒剛剛呱呱墜地。就這樣,女兒血型這件事,成了囚禁他半生的的枷鎖,到死也沒能放下。

打開森林的QQ空間,裡面的說說和日誌,充滿了沮喪和對死的渴望。我幾度半開玩笑半認真調侃他,說,幸虧學歷不高,不然得惹哭多少少女。的確,讀完他的文字,任誰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力感。

人常說,兄弟鐵不鐵,借錢試試。後來,他憑藉自己的努力,買下兩套住宅、一套商品房,還有一輛進口轎車。他買車時,我借過他一筆錢,我生意週轉不開時,一個電話,他就會把錢打到我的賬戶。

回老家的次數畢竟是少數,但只要我回去,他可以連家也不回,除了上班,所有時間都給了我。陪我去荒蕪的村莊,陪我走遍縣城的每一條道路,吃遍家鄉的特色美食,而且,不允許我花一分錢,我如果結賬,他會拉下臉,罵我在侮辱他,如果再這樣,以後回來不要聯繫!

他死的很體面,因為招待幾個像我一樣遠道而來的老鄉,與鄰桌發生爭執,為了不讓朋友受傷,他不顧一切衝在最前面。身上連中五刀,有一刀直刺心臟……

得到他去世的消息那個晚上,我一夜無眠,黑暗中默默流淚到天明。

……

和森林聚會,最喜歡唱的歌是《我的好兄弟》,四年不曾唱了,今天多想為你高歌一曲:

在你輝煌的時刻

讓我為你唱首歌

我的好兄弟

心裡有苦你對我說

前方大路一起走

哪怕是河也一起過

苦點累點又能算什麼

在你需要我的時候

我來陪你一起度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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