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史湘雲是賈母孃家的侄孫女,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 ”,在眾位小姐中,她算是最命苦的一個。湘雲的父親是史家長子,她是她父親的第一個孩子。湘雲母親去世時還很年輕,古代醫藥衛生水平差,女性在生育時風險極高。湘雲的身材是“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極為纖細。這樣的身材,並不利於生養。湘雲的母親大概也是類似的身材,很可能是難產而亡,所以,湘雲自制的燈謎中有一句叫“後事終難繼”。湘雲父親很快續絃,誰知沒過幾個月,他也去世了。
此時湘雲應該還不滿週歲,才能叫做“襁褓中”。
通常三歲之前,是構建安全感最重要的時期。這段時期,如果缺乏父母的陪伴和關愛,勢必影響成人後愛與被愛的能力 。
孩子從一歲半就開始自我意識的萌芽,他們迫切想要了解“我是誰”。在兩歲左右,孩子會出現執拗表現,以及秩序感和完美敏感期。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很容易出現偏執、叛逆、情緒化等“不講道理”的表現。所以,父母需要體察孩子,並幫助他們順利渡過人生中這個重要敏感期,老人和保姆做得再好,也總有一些功能是他們無法替代父母的。
黛玉是六歲喪母,十一歲喪父,所以,雖然她性格敏感,心思細膩,但她的內心是豐足的,她並不缺乏愛與被愛的能力。她所有的小性和脾氣,都是針對寶玉的情感的不確定性,其他方面,她在情感上並不匱乏,即便有些任性和偏執,一旦遇到適當的教育和引導,馬上就能入正。
而湘雲是不到一歲就失去了雙親,後來的繼母,新婚幾個月就喪偶,不可能有經驗和心情照顧她,賈母憐惜她,時常接她來賈家玩,但這不過是遠親長輩的疼愛,再好,也是隔靴搔癢。
湘雲的叔叔嬸子,都各自有自己的孩子,他們的孩子比湘雲年幼。中國人講究長幼有序,作為大姐的湘雲,只能讓著弟弟妹妹,而嬸子又不是親媽,疼多疼少,分寸也很難把握。
十二釵冊子說湘雲“縱生在綺羅叢,誰知嬌養?”
湘雲生在貴族人家,錦衣玉食是不稀罕的。其實對於小孩子來說,奢侈品未必是必需的,母親的甜吻和擁抱才最可貴,湘雲缺的就是這個。
湘雲的嬸嬸當然也不會真的虐待湘雲,只是因為沒有血親關係,所有的疼愛都是隔了一層的疏離。
湘雲暑天來賈家,王夫人笑她大衣裳穿得多,湘雲說,都是二嬸嬸叫穿的,她自己也不願意穿。
侯門深似海,規矩大如天,即便是沒有實際價值的規矩,也要遵守,就像秦可卿看醫生也要來回換幾次衣服一樣,湘雲拜訪賈府,必然也要盛裝華服、衣冠楚楚,如果衣飾簡單了,只怕又有人說史家沒規矩,或者說嬸嬸對侄女不夠好,沒有好衣服給她穿出門之類的。
當然,穿得夠講究,湘雲也並不領情。她要的,嬸嬸給不了,嬸嬸給的其他東西,她覺得多餘。這就是她不遂心的地方。
史家的規矩和排場似乎是特別講究,甚至比賈府還要講究,所以湘雲在家覺得頗為壓抑,而到了賈府就大說大笑,放飛自我,算是一種發洩吧。
其實湘雲在家也未必就特別受委屈,她從小像三春一樣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在大觀園詩社中屢次大顯身手。
給女孩子請教師、教詩文,絕對不是那個時代的必須,賈母、王夫人、鳳姐等人,都是不識字的,湘雲能識字、能作詩,說明叔叔嬸嬸在她的教育上也有相當的投入。
湘雲來賈府探親,送了絳紋石的戒指給姊妹們,不光是送了小姐們,還送給要好的幾個大丫環。當然,按照襲人的說法,“戒指兒能值多少”,可是襲人的口氣大,不能代表戒指實際的市場價值低。
絳紋石即帶有大紅色紋理的美石。大概是纏絲紅瑪瑙之類的。曹昭《格古要論》記載:“瑪瑙非石非玉,堅而且脆,快刀刮不動......有紅白雜色如絲者,謂之纏絲瑪瑙。”湘雲也很自豪地說給襲人 “帶了好東西”來了,可見,這戒指還是比較稀罕的。對於日益節儉度日的史家來說,能讓湘雲在非年非節的時候,一下子送出十個八個寶石戒指去,也算是很溺愛她了。
中秋節賞月時,湘雲與黛玉在凹晶館見到月下水邊美景,說,這要是在她家裡,立刻就坐船吃酒了,可惜因為是客,所以不便叫人備船。可見,湘雲在家裡是很有大小姐的派頭的,深更半夜,想坐船,就可以把下人叫起來開船備酒。
湘雲時常被我們同情的地方是,在家裡要像僕人一樣做針線做到很晚,“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
這就是老派貴族的毛病——即便窮了也不能掉面子,張愛玲筆下的遺老遺少家庭也是,小姐少爺穿著破鞋子,家裡的傭人還是要僱,傭人工資就欠著,他們為了討工資,也不能辭職。史家也是一樣,外面的場面不能塌,只好在內部的吃穿上拼命節省。
從原文來看,嬸嬸們並沒有特別虐待湘雲,她們是一起做針線的,並不是只讓湘雲一個人做苦工。當然,作為家裡最大的女兒,湘雲顯然會是女紅方面的主要勞動力,這也是她感到累和委屈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沒有父母,受人虐待,而是因為家境確實不好。
寶釵也是經常打點家裡的針線活來做到晚間,因為薛家也敗落了,能省則省。寶釵迅速轉換心態,過上了近似平民的簡樸生活,“自攜手甕灌苔盆”,而湘雲還沒轉換過來。
湘雲沒錢請客,要麻煩寶釵幫忙安排螃蟹宴,也是因為她家裡家境不好,月錢不富裕,並非是嬸嬸們故意不給她錢花。即便她父母猶在,她也還是請不起客,並且,也還是要回家做針線的。
所以,湘雲說自己“不遂心”,並不是因為她受了多大的虐待,而是因為她自幼失愛,所以她把一切的不順心都歸因於父母雙亡。她的心裡有一個洞,永遠都需要找到足夠的愛來塞滿。這才是湘雲畢生追求的。
賈母很喜歡湘雲,起初有意讓她將來嫁給寶玉,所以派了自己培養出來的“心地純良,克盡職任”的丫鬟珍珠給她。珍珠像個大姐姐一樣耐心細緻伺候湘雲,讓湘雲感受到了母性的溫暖,湘雲哄著珍珠替她“做這個做那個”,好像一個撒嬌的小妹妹。晚上住在西暖閣時,湘雲還跟珍珠說了“不害臊”的話。是什麼話呢?大概就是,“咱倆要永遠在一起,以後我做太太你做姨娘”之類的話吧?
此後繼母去世,湘雲回家奔喪,等喪事結束,又來賈府時,賈母早已把珍珠派給了寶玉作丫鬟,改名為襲人了。湘雲對此完全不能理解,對襲人說“怎麼就把你派給了二哥哥”。其實這是一個信號:賈母不打算讓寶玉娶湘雲了。
古人迷信,湘雲這樣出生不久就父母雙亡的人,被視為命硬,對近親不利,可能克父母或者克子女,當然,也可能克丈夫。在父母雙亡之後,湘雲的繼母也年輕早逝了,這八成也引起了賈母的忌諱。寶玉的哥哥賈珠就是青年早逝,賈母不能允許寶玉重蹈覆轍。
襲人是賈母特別欣賞和信任的丫鬟,賈母希望襲人日後成為寶玉的姨娘,所以,在計劃把寶玉配給湘雲時,襲人被派給了湘雲、以便日後作為陪嫁丫鬟嫁回賈家(平兒也是這個套路),當賈母改變主意後,襲人就被撤了回來。
賈母大概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所以改派了另外一個丫鬟翠縷,送給湘雲,但翠縷的素質比襲人差遠了。湘雲對襲人說:“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失去了襲人,對湘雲,等於失去了一個幻想的姐姐,是巨大的遺憾。
賈母這種送丫鬟作為訂親前奏的套路,大概是史家代代相傳的潛規則,湘雲年幼無知,她的叔叔嬸子卻讀懂了弦外之音,所以忙忙地找了官媒來相親,給湘雲定了親事。對於嬸嬸來說,留著湘雲這個侄女並不是舒坦的事情,疼與不疼,湘雲都很難滿意,不如早點兒把她嫁掉為妙。
這件事,引起了賈母些微的不滿,雖然她不把湘雲作為寶二奶奶第一人選,但她還是很喜歡湘雲,而且寶玉親事也沒定,不排除賈母后來改變主意的可能,因此,她把翠縷給了湘雲,留作緩衝的餘地。不料史家人過度解讀了賈母的信號,急著把湘雲嫁出去,所以,當湘雲訂親後再來榮國府,問起寶玉時,賈母生硬地回答;“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這個話,就是隱約對史家早早給湘雲訂親的不滿。
不過,賈母對湘雲“命硬”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後來湘雲果然“剋夫”,年輕守寡。
其實,在寶玉的一干親戚姐妹中,湘雲是比黛玉的成色更正的青梅竹馬。湘雲才貌出眾,且與寶玉有夫妻相,穿上寶玉的衣服 ,曾經被賈母錯認為寶玉 。如果按照賈寶玉“後不僭先”的原則,寶玉應該愛上她才對。
錢鍾書說: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吧,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
所以,儘管有很多紅學家和讀者遺憾著,湘雲終究沒能跟寶玉發生愛情。
湘雲是“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她喜歡寶玉,也吃醋寶黛總是撇開她,自己玩。但這並非是為了愛情。她渴望被寶黛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樣溫柔關愛。然而她發現,寶玉現在眼裡只有黛玉,簡直顧不上關照她,她就覺得不公平了。在史家,她是老大,只能是她關照弟弟妹妹,而黛玉年紀比她大,寶玉卻顯然更偏心黛玉,這讓湘雲覺得不合理。
在寶釵壽筵上,湘雲一語道破小戲子齡官外貌好像林黛玉,這個事本來沒什麼,黛玉雖然不大高興,但也未必真會發脾氣,可恨的是寶玉給湘雲使了眼色。
這一次,先怒的是湘雲:
史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
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
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
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個,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
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萬人踐踹。”
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逕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寬宏大量的湘雲每逢遇到黛玉,就針尖麥芒,寸土不讓。因為黛玉雖然年紀比她大,卻並沒有個姐姐的樣子——至少,沒有湘雲所期望的姐姐樣子。
黛玉自亡母后,寄居賈家,賈母萬般憐愛,所以養成了她孤高自詡,目無下塵的習氣。她沒有讓著別人、關愛別人的習慣,還用愛情來轄制寶玉。湘云為此不爽,同是親戚小姐,同是父母雙亡,憑什麼你這麼金尊玉貴,還得到了寶玉全面奉獻?湘雲不懂得愛情,她覺得既然都是寶玉的妹妹,寶玉就應該對她們一樣的好。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這都是湘雲常說的話,湘雲醋妒黛玉在賈家得到了更多關注和寵愛。可惱的是,被妒的那一方往往渾然不覺,黛玉並不會覺得自己多佔了湘雲應得的寵愛,更不會為此來安慰湘雲,反而經常打趣她的咬舌頭、淘氣。湘雲做的扇套,也被黛玉剪了,雖然是不知情吧,到底給人一種不受尊重的感覺,所以,湘雲感覺黛玉是小姐主子,自己是奴才丫頭。
因為自幼 失去父母 ,感覺在嬸嬸家是多餘的人 ,所以,湘雲有隱隱自卑心理, 她喜歡穿別人的衣服,嚮往別人的生活 ,也喜歡暗自與別人一較高低。詩社的競爭,滿足了她證明自己價值的心理需求。而黛玉的存在,則反襯了她的失意。
黛玉這樣的姐妹,湘雲不喜歡。她喜歡的是年齡和性格都比她成熟溫婉的女性,她給大觀園的四個丫鬟送了戒指:襲人、鴛鴦、金釧、平兒——這幾個丫鬟都是與湘雲最要好的丫鬟,她們的共同點是:都是榮國府實權人物房內的領班丫鬟,再有就是,都是格外成熟溫柔的。她們具備了湘雲最渴望的母性特徵,所以湘雲與她們最好。
賈府姊妹之中,迎春呆板,不會疼人,惜春孤僻,李紈是不問旁人興廢的寡婦,探春端莊正統,寶玉雖好,終究是男孩子,不可能全方位體貼入微,只能做個玩伴,況且他的重心還在黛玉身上……唯有寶釵,才是湘雲最理想的姐妹。
湘雲說:“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
可見,寶釵滿足了湘雲對母性的所有想象和渴望:她溫柔和藹,不會跟湘雲爭口舌長短;她富裕大方,會主動出財物、花時間幫助湘雲;她博學多聞,能滿足湘雲探討詩詞的興趣;她有耐心愛心,能耐著性子聽湘雲訴說煩惱,安慰她、又幫她出主意解決問題——但卻
從不會向湘雲訴說她自己的煩惱,也不需要湘雲來幫助和安慰。這真是比任何樹洞和心理醫生都可靠而高效啊!當然,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寶釵有個好為人師的毛病,時常會說“讀書不是女孩子本分,女紅才是”之類的話,湘雲“只答應著”,才不往心裡去。不過,與寶釵相處久了,她也學來一些仕途經濟的話,現學現賣去勸寶玉,寶玉不聽,她也就罷了。反正,寶釵的思想,她學不來,也搞不懂,更無意去作代言人,她只想汲取寶釵的愛與溫情,越多越好。在與寶釵的相處中,湘雲不是、也無意成為寶釵的知己。
寶釵的父親亡故較晚,她又有慈母相伴,所以得到的愛很充足,因為內心豐盈,所以,不必依賴別人的愛和溫情也能堅強活下去,“雖離別亦能自安” ,不僅如此,她還樂於把自己的愛和溫暖分享給別人。
寶釵這個特點,後來甚至感動了對她曾懷敵意的黛玉,在金蘭契之後,黛玉與寶釵真是親如姐妹,還管寶琴叫妹妹,管薛姨媽叫媽。寶釵也難得地對黛玉傾訴說“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所以說是“互剖金蘭語”,彼此剖白、推心置腹,才是真友誼。寶釵的知己,唯黛玉一人而已。
彼此付出的愛,才是真愛。但是,這個特點,湘雲是學不來的。
寶琴來到賈府,上下都很喜歡她。
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
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
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
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
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
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
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會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
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
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這一段話信息量有點大。
賈母賞賜寶琴鳧靨裘,別人都看不出質地,只有湘雲看得出,可見,史侯家的小姐才是真正享過富貴、見過世面的人。
湘雲看到寶琴的衣服,馬上領悟到她成了賈母新寵——敏感的湘雲因為很少得到長輩的愛,所以,對於長輩寵愛誰,特別敏感。後文琥珀說寶玉黛玉會嫉妒寶琴得寵,湘雲就深以為然。因為這種嫉妒別人奪寵的心情,湘雲也經歷過,並且她認為,心眼兒比她小的黛玉一定會嫉妒寶琴。
寶琴是客人,又是寶釵的妹妹,湘雲自然要熱心關照一下,心直口快的她,立刻提醒寶琴,小心王夫人房裡的壞人。寶釵笑她與寶琴性格相似,叫她認寶琴作妹妹。
然而,湘雲沒接這個茬,只是“瞅了寶琴半日”。
寶琴這麼可愛,又是湘雲視如親姐姐般的寶釵的妹妹,湘云為何不就此認了妹妹呢?
因為湘雲對寶釵,沒到愛屋及烏的地步。
湘雲喜歡寶釵,是因為樂於做寶釵的妹妹,享受姐姐的關愛和溫情。要是做了人家姐姐,就要向人家奉獻自己的關愛和溫情,湘雲心裡沒那麼多愛可以給人。再說,史家嬸嬸那邊有的是弟弟妹妹,湘雲不缺這個姐姐當,所以,她才不要做別人的姐姐呢!
令她驚訝的是,黛玉趕著認了寶琴作妹妹!她一點兒也不嫉妒寶琴,跟寶琴和寶釵親如一家,寶琴和黛玉交流作詩,還送她水仙花,黛玉多了個妹妹,她愛這個妹妹,也被這個妹妹所愛,愛的付出,必有回報。
此時的黛玉,已經被寶釵感化,學會了向別人奉獻自己的愛與溫情,學會了怎樣做個好姐姐。所以,漸漸地,湘雲也跟黛玉親密起來了。
抄檢大觀園後,寶釵當即搬走,把湘雲閃了個冷不防,她在心裡是有抱怨的,她覺得一個人既然對她好,就該一直這樣好下去,她注意不到時移勢易,也不能主動關注到別人的難處。以湘雲這樣優秀的個人素質,在正冊中卻只能排到第五,曹公是有其深意的。
黛玉很包容理解寶釵的離開,她和湘雲一起作伴,賞月吟詩。黛玉是能帶著湘雲玩的,她“不肯負湘雲的豪興”,深夜陪她聯句。湘雲問韻,黛玉的主意是,數凹晶館欄杆的直棍,十三根,便是十三元——別緻又新鮮。這個中秋夜,湘雲從黛玉這裡,得到了姐姐的溫情。
湘雲心裡缺愛,但是心地善良,正義感也是有的,岫煙受氣,她要去打抱不平,黛玉抑鬱,她勸她不必心窄。但是這些都只是一時興起的表面言語,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岫煙真的需要人家幫她打抱不平嗎?湘雲這樣做是否會令迎春丟臉、令岫煙尷尬呢?湘雲真想不到那麼多,她只想宣洩一下自己的義憤和豪情。
湘雲並不具備深入人心的能力和愛心,她有的是熱心和豪氣,但缺乏天長日久、細緻入微的耐性和溫情。
她願意愛人,但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方式去愛, 不懂得認真考慮別人的需求和想法。
她更願意被人愛,但是希望別人按照她所期望的方式來愛她,如果做不到或者不長久,就會生出抱怨。
她有擇席的病,換了地方就睡不好,但她偏偏喜歡在史家賈家兩頭跑,只為了來賈家尋求更多愛和溫情,她心裡的缺口需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滿,卻又永遠填不滿。
後來她時來運轉,“廝配得才貌仙郎……准折得幼年坎坷形狀”。想來,湘雲終於找到了一個成熟、有愛心的溫柔丈夫,才貌雙全,令她感到特別滿意特別幸福,他所給予的愛,終於讓湘雲有了滿足感,覺得幼年的創傷可以治癒了。
然而命運的捉弄無所不在,湘雲的婚姻結果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對於她這樣一個生命力旺盛且內心渴望無限深愛的女人來說,這樣的結局格外殘忍。
湘雲夜宴時抽到的花籤是海棠,題詩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嘲笑湘雲醉臥石上,說應改為只恐石涼花睡去。
無論是夜深還是石涼,都是在說一種惡劣甚至不祥的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如花美人還在不顧危險,一味貪圖睡眠的舒適——這樣的情景,讓人不寒而慄。
湘雲崇尚“是真名士自風流”的生活方式,然而她看不到、也拒絕接受家族的衰敗現實。她並不真正懂得人情世故,她把所有的不幸都歸於缺愛,而她越是追求,老天就越是不給她得到。她遇到了寶釵,以為找到了可以一直依賴的姐姐,但是寶釵最後離開了;她嫁到了一個好丈夫,以為得到了長久的幸福,豈知最後還是水涸雲散。
高續說湘雲丈夫是染病而亡,也有人說湘雲丈夫捲入政治鬥爭而殞命,更有說法是湘雲丈夫因為金麒麟而懷疑湘雲與寶玉有私情,故此休棄了她……
這夫妻的離散,究竟是天不假年,還是政治風波,還是橫生嫌隙?……還真不好說,只怕各種原因都有。湘雲對兒女私情開竅較晚,而且,從前八十回的表現來看,湘雲並不善於處理情感關係。
與黛玉和寶釵相比,湘雲的身體是最健壯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放和醉後睡涼石的瀟灑,都無損她的健康。
但她的內心是脆弱空虛的,她永遠需要從別人的愛與溫情中獲得支持與安慰,卻不知怎樣奉獻自己的愛和情感。她永遠在找人幫她填補心裡的洞,卻永遠都無法填滿,她不能明白,一個人唯有能先愛人,才能被人所愛。單方面的予取予求的關係,並不正常,也無法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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