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世君,我最深爱的人

迟子建:世君,我最深爱的人

2002年5月,世君在哈尔滨开完省第九次党代会后正赶上五一长假,此时大兴安岭进入防火期,他惦记着塔河县的防火工作,不停地打电话向县里和山上各林场的领导询问,当他得知当地风比较大之后,就对我说:“我只能陪你过个五一节,2号我就回去。”他认真的工作态度,我早已习惯了。我说因为我很快要到南方参加一个会议,所以这次不能陪他回去了。

  5月1日,哈尔滨天气晴好,我们一同到儿童公园游玩。他开玩笑说:“我们是两个大儿童。”公园里桃花灿烂,他为我拍了一卷照片,在卸卷时,相机出现故障,无法再上第二卷,弄得我们很扫兴,想拍张合影的机会就没了。我对他说:“桃花易落,不在它跟前拍合影也好。”我还记得5月2日那个春日融融的上午,我们去铁路局客票代售处买票,被告知当晚的旅游T475快车的软、硬卧票已售完,没有买到票,我们就一同去新华书店,为他女儿买高考时事复习资料。从书店出来,已经中午12点了。他又一次提出要回塔河,说是在家的领导少,他放心不下。我只能怏怏不快地跟他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午后两点多的慢车票。车票订了下来,我们赶紧打车回家,我做了两个菜,他还兴致勃勃地跟我喝了一杯红酒,然后从房间提着他的旅行包走向门口。

  他每次离开哈尔滨的时候,总要拥抱我一下。他说:“真对不起,把你一个人扔在家了。”

  我跟他开玩笑说:“我在你的生活中总是位居第三,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女儿,第三才是我。”他笑着辩解说:“哪能呢?”我说:“怎么不是,你上了火车后仔细反省反省,是不是这样?”我看着他下了楼,关上门后,心里有种很空的感觉,便又跑到阳台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还想再看他一眼。当我看他走出了楼洞,便喊了一声:“小黄——”他听到了,站住,回头向我招了招手,笑着走了。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笑,那么的明媚和柔情;这是他对我最后的招手,那么的亲切,又那么的绝情!

  5月3日,是我经历的所有北方的春天中,最残酷、黑暗、绝情的一个日子。那天下午,我得知了爱人在奔赴塔河途中突遭车祸的噩耗!当天上午11点30分,我还打通了世君的手机,他对我说正行进在塔源到新林的途中,他嘱咐我中午做点好吃的,我则对他说你们就在新林吃午饭吧。这是我们最后的通话,我还能回忆起他略显疲惫的声音,谁料也就是10多分钟以后,他撒手人寰了。省作协的赵琳大姐和张振华书记闻讯后专程陪我登上由哈尔滨开往加格达奇的火车,我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打电话询问正护送世君由新林返加格达奇的弟弟,我说:“你仔细看着他,没准奇迹会发生,他会苏醒过来。”弟弟每次接到电话总哽咽着对我说:“二姐,他真的没气息了,面对现实吧。”

  5月4日到塔河一下火车,我直奔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看望世君。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他的面貌完好无损,甚至连擦伤的痕迹都没有,根本不像经历过惨烈车祸的人,他怎么就不能再召唤我一声了呢?我对他说:“世君,你后悔不后悔呀,你太认真了,你要是再多陪我一天,会有这样的事么?你把我抛下来,谁来管我呢?”我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但那一时刻我大放悲声!

  回到北山宾馆,我想起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就请求赵琳大姐午后再陪我去一次。第二次来到太平间时,世君的二哥对我说:“专业的整容师已经给揉过眼睛了,只能这样了。”我没有说什么,走到世君面前,用手轻轻抚摩他冰凉的额头和眼睛,跟他说了许多温暖亲切的话,就像哄一个孩子似的,他果然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在场的人无不为之震惊和动容!当我的手离开他的眼睛时,感觉他的睫毛在微微眨动,似乎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世君走了,由我做决定,把他的骨灰安葬在生他养他的故乡——泰来县平洋乡。他的坟离他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坟很近,我想那样他就不会孤单。他喜欢故乡的清风明月、牛羊庄稼、溪流河湾,他魂归故里,会获得永久的安宁和休息。大兴安岭是他热爱的土地,他把青春和事业都留给了这里,这里有他的幸福和快乐,也有他的辛酸和委屈,作为妻子,我深深地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总有一天,我会写出一部书来告慰他。

  我记得当我清理他办公室的遗物,发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有这样几段话令我对世君肃然起敬:“现在金钱无孔不入,宁肯得罪人也要拉下脸来。”他在任期间,没有任何亲属借助他搞过木材、做过生意……把他办公室的钥匙卸下来交还给县委办时,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对着他坐过的椅子深深鞠了一躬,我觉得他无愧于这把椅子。

  我是坚强的,同时又是脆弱的。尽量忍着少在众人前流泪的我,回到家乡我们的屋子时,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和他用过的每一个物件,嗅着被子里还残存着的他身体的气息,真的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每天泪眼婆娑地望着窗外的青山,更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世君走后,我回到故乡看望突发心脏病的母亲,看到那些普通的老百姓挖来婆婆丁(野菜)一袋袋地送到我母亲家,看到亲属们看我时的那种怜爱的目光,我觉得无限温暖。

  我推掉了所有笔会的邀请,在哈尔滨独自呆在家里。我不敢接电话(怕别人安慰我),不敢上街(几乎每一条街都留下了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更不敢上商场(我仍能清晰记得在哪家商场为他买过格子衬衫,在哪家商场为他买过鞋和裤子)。我终日流泪,沉浸在对往昔温馨生活的回忆中,以至于眼疼得无法看书。

  以前我很少做噩梦,可那一段时间噩梦连连,有好几次我惊叫着在深夜中醒来,抚摩着旁边空荡荡的枕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立无援。

  世君的离去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噩梦,我醒来时,世君会推开门回家,笑着对我说:“老婆,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会不由自主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里一遍遍传出的总是冷冰冰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然而我欲罢不能,直到终于有一天,听筒传出的声音变成“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我非常后悔把婚后的时间过多地用在了创作上,如果我能感悟到我们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四年光阴,我会把更多的时光留给他……

  我想我能挺过这一关的,我对世君女儿未来的学习和生活做了妥善安置,对他的兄弟姐妹也表达了我的一番心意,我想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有感知的。世君,你安息吧!你消失在你最为喜欢的春天,你给我留下的是温暖。世君,一路走好。我会永远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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