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清華差生的故事,
作者也是一個清華的「差生」。
因打遊戲瀕臨退學之後,
王浩然選擇了參軍入伍;
他沒有目標、沒有朋友、沒有愛好,
厭惡晝夜陪伴他的遊戲。
在迷宮般的敘事裡,我們接近他的生活,
看到一個疲勞的、疏離的集體。
故事中有些東西你一定不會錯過——
意志的頹喪、個體在環境中的不適,
但這並不重要,
重要而微妙的地方在於:
現實如此隆重,而我們留下的痕跡如此之少。
(1)
清華沒有什麼新鮮事。
聖誕節的下午,孟希瑤坐在老圖書館最西面的八人桌那兒,正趕一份約訪函。老圖的佈置——漆白的方柱子,兩層樓高的拱頂,還有莊嚴地陪讀的、窗間的黑漆立木雙開門書櫃——讓人想到教堂。身邊絳紅色的窗簾遮住兩人高的窗戶。她看了看時間,決定在晚飯之前寫完。
幾個小時前,她和同事 C 決定要調查王浩然。在她轉系的那個暑假,王浩然差點因為掛科太多退學,之後他決定入伍,兩年後降級插班重讀。
清華里實在沒有什麼新鮮事。為了應付高級採寫課的期末作業,她和她想象力匱乏的同學們關於抑鬱症、同性戀的調查早就已經氾濫成災。除了那些不能寫的事情,她只剩調查清華本身了。
同事 C 從微信上發過來一張圖片,是王浩然同期入伍的學生合照。他站在最後一排左數第五個,胸前佩著大紅花,穿著深綠迷彩服。他很壯實,圓臉、寬肩、方下巴。
(2)
2017 年 12 月 25 日
訪前筆記:12. 25
王浩然:機械 56
大二上期末之後已經有 18 學分不及格(20 分退學)
大二下開學的班會上班主任匿名公佈了他的成績單
大二下期末申請所有科目的緩考
暑假入伍,預備退伍後回到大一插班重讀
個人衛生問題被室友在微信朋友圈公開指責過
李睿:機械 56
高中就讀於北京四中
新生夢想秀——咖啡機改良方案——大學前暑假在 85℃打工
良好的工程素養和編程基礎——大學期間在科研方面有較大成就
印象:軍訓的時候穿涼鞋拉練-揹著一個很大的軍用水壺-身上味道很大。
(3)
3 點半,她佔下了咖啡店最裡面的桌子。這家咖啡店是她買三明治的時候偶然看到的,它就在西北門的門口,藏在一家賽百味的後身。這裡沒有窗戶,燈光雪亮,他們是唯二的顧客。同事 C 來晚了,他穿著黃色的風衣,身形瘦長,讓人懷疑他隨時會被風吹走。
她招呼了他一聲,挑了李睿斜側的座位,他注意到李睿的光頭上有褶。她拿回來咖啡和牛奶,坐在李睿對面,她的嗓音很甜,有些黏滯,「你最開始是怎麼認識浩然的?」
「我這個人愛開地圖炮,一看是蒙古糙漢子就覺得是這種爽朗的人。
「我沒怎麼見過他,沒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我對他能理解的就是當體委。然後就是期末。
「這個人敢跳出來競選,就感覺他對班裡有一定的熱心。包括馬杯的報名啊,到處串著讓大家報。當時也就報得差不多,就剩長跑了,我就去了。
「我覺得他沒有任何變化,真的。我甚至認為他大二的時候打球就是……自己球技進步了,班裡好像還更願意去打籃球了。」
李睿低著頭,咖啡的攪棒被他掰碎了。同事 C 不時瞟一眼他頭頂的肉褶,看到細膩的汗珠滲出來。
「期末的時候……因為我也是一個從來不去圖書館的人。平時 564 就我們倆在宿舍。第一個學期我不知道王浩然有問題,到第三個學期班主任說了……就把他拉到中廳學了兩天。那時我大概就是強制把他留在那裡,留三個小時……他大概十分鐘的時候就開始聽歌了。他當時就是翻一翻書,其實並沒什麼用。
「他晚上有時候泡個面,有時候下去點個(麻辣香)鍋。他平常就是躺著。反正他不賴床就是下來打遊戲。要不就是在床上看個電影,再不就是睡著了。
「打遊戲應該是和高中同學……一熄燈就完了。他一直都那樣,我覺得也不叫邋遢,就是那樣吧。他看的可能是韓劇,也可能是日劇。我不太看得出來是什麼,我看不懂這個。」
她想起來李睿長跑時候扭曲的表情……應該不是馬杯……是新生赤足運動會。
那是大一時候 10 月中旬的週末,一大早所有人擠在東大操場門外的至善路上。至善路是短窄的二車道,東西連著明德新民兩條主幹路。當時新民路畔的楊樹還是翠綠的,路上偶爾掠過一輛自行車。領隊姑娘們拿著班牌站在最前面,穿裙子和白色長襪,套著外套,不停跺著腳,互相抱怨太冷了。
入場式比院系通知得要遲,候場的學生堵死了路。當有什麼車經過就會響起喇叭聲、呼喝聲、抱怨聲。一陣騷動過後,輔導員和學生會會出來組織秩序。
她和室友參加了兩人三足跑。她還記得李睿的表情。這是僅剩的回憶了。她還清楚地記得李睿不開地圖炮。
「然後就是,你知道他有一門課沒去考試嗎?」
「不知道,能詳細說說嗎?」
「電工吧,考完以後我一回去發現他在宿舍……我說,『你剛才幹嗎去了?』他說沒考。我說,『那就得了。』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感情波動,我就覺得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他不急。我是一個特別急的人。
「這個遊戲可能把他的社交集中在了高中……我是高中時候和大家的關係突然變僵。高考那幾天,忘了我幹了什麼不該乾的事,突然變僵。是的,我完全摸不到他的脈,是這樣。」
天剛黑。出門就是中關村北大街,一輛掛車經過,路面在顫抖,空氣中瀰漫著滾滾的塵埃的味道。
向東穿過附中回清華的是條很窄的巷子,道一側是附中校牆,另一側是住宅區,燈光黯淡。校牆後是附中的籃球場,籠罩在薄薄的冬霧裡。他們來的時候還有幾個學生在打球,現在則只剩燈光下浮動的塵埃。
要拐幾個彎——周圍很黑——兩個人都覺得今天的採訪不太成功,又說不出來為什麼。他們在桃李園北面分手,同事 C 好像還想說點什麼。他看了她一眼:「需要送你回去嗎?」
「不用了,我就住在那邊。」她指向南邊,四號樓後身亮著一盞孤單的暖黃色的白熾燈。燈光穿過蒙蒙的冬霧變得柔和。
(4)
訪前筆記:12. 28
王浩然:機械 56
大二上的期末已經有 18 學分不及格(20 分退學)
大二下開學的班會上班主任將他的成績單匿名公佈
大二下期末申請所有科目的緩考
暑假入伍,預備退伍後回到大一插班重讀個人衛生問題被室友公開指責過
/新情況/
入學以來情況變化不大,打遊戲和看劇(什麼劇?)
為人熱情爽朗(即使退學前也如此?)
不太能學得進去習(為什麼?)
班主任積極地向每個人瞭解情況
張丞:機械 56
二線城市出身,來自一個管教嚴格的高中
喜歡使用嘲諷的語氣
和機械 56 的另外 12 個男生不住在一起,並且離他們的寢室非常遠
學習中等,不參與社工
(5)
同事 C 早早就到了,他還穿著那件黃色的風衣,快速地前後翻著手裡的筆記本。今天的採訪由他負責。
孟希瑤和張丞是很好的朋友。她給同事 C 發過一張在餐廳的照片,上面有她、楊伯遠、張丞,和另一個朋友。張丞瘦長臉,皮膚白皙,坐在斜對角,朝鏡頭擺著手。他身邊是一個綠單衫、彌勒臉的男生,扶著他的胸口,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她的男朋友楊伯遠眯著眼睛,顯得很輕鬆。
她和張丞前後腳進的門,咖啡店快坐滿了。
吧檯上粘著一張邊角翻爛了的菜單:卡布奇諾、羊角麵包、芝士蛋糕。店裡和昨天一樣坐著一些清華附中的學生,書散著堆滿了桌子:一個穿淺粉色毛線衣的女孩子邁著誇張的步子朝衛生間走過去。他們挑了個靠牆的位置,她面牆坐著;同事 C 和張丞面對面,兩個人都有些拘謹。
「你印象裡王浩然是個什麼樣的人?」
「感覺他自己的生活管得不是很好。他非常熱情地參加到各樣的事務裡面……體育委員這個事就,比較消磨時間,你要太熱心了群眾不答應,太不熱心了領導不答應。
「許若昀跟我反映過說,王浩然就經常到午飯的時候還在床上躺著。」
許若昀住在王浩然對門的寢室。
「然後楊伯遠跟我說,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不洗澡,住在他旁邊的人每天被燻得不行不行的了,受不了了,也不洗澡,東西也不收拾,床,床都黃黃的,然後也不洗,哎呦我當時覺得,唉呀怎麼能這樣。」
楊伯遠因為王浩然的衛生問題在朋友圈裡點名罵過他。
「已經讓人覺得不正常……長期這樣乾的話……前期我看到他還是有變好的意願,他要退出的時候,就感覺到他已經很喪失希望了。」
同事 C 記得李睿說王浩然沒有任何變化。
「你一個正常的人,不是很優秀,該有什麼樣的精神狀態,那他(起初)就是那樣的精神狀態。或許有低落的時候,但是我們能感覺到……他在努力地把它修正好。」
他換了人稱。她的同事 C 試圖搞清楚「正常」指的是什麼,張丞覺得沒法向他解釋。
「跟他交流也不是很多,很瑣碎的事情。我大一上的籃球課,跟不上,他跟我說:『我可以教你』。之後也沒有下文了,但是我印象還是比較深刻。
「後來班主任幹過一些,比如說把成績後 60% 的人拉到一個群裡面,直接就把全班的成績放出來。王浩然有的還不及格,有一個必修課壓根就沒有修。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王浩然不做班委之後就沒有和張丞交流的機會了。他的證據,前期的熱情和後期糟糕的成績,並沒有形成連貫的對比。
「你感覺機械 56 的氛圍怎麼樣?」
「吳崇安跟我描述過,他說他那個班級的凝聚力就很強。他到這當班長有光桿司令的感覺。」
吳崇安是大二轉到機械 56 的。
「我的話,體驗不是很深,我又跟他們不住在一起。也許是正常的吧,但如果他們班真的是那麼好那麼溫暖,那麼有凝聚力的話,那我也挺羨慕的。」
「你希望有一個很有凝聚力的集體。」
「嗯,對。」
「你為這個希望努力過嗎?」
「我……沒有。」
……
「你覺得清華牛人很多?給你壓力很大?」
「是,壓力非常大。同輩啊,長輩啊,晚輩啊,都很牛啊。牛得不行不行的了,受不了了。
「比如說路過學堂路的時候,旁邊那一堆一堆的各種各樣的比賽,這邊是什麼歌唱大賽一等獎,什麼什麼候選人,什麼特獎,這樣的推送,這樣的照片。就在你旁邊,也許這個人就是什麼什麼大牛,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們第一次見面,在 564,你那時候說會吹笛子,說:『清華笛協我是肯定要進的。』」 孟希瑤插了一句。
「是是是我記得這個事。剛開始我以為那是清華大學專業的民樂團,就充滿巨大熱情在裡面投入了半個學期,結果被騙了……這個笛協他是國樂團裡的。就一字之差……
「排練了一個學期……一個冷颼颼的 12 月的音樂會,冷颼颼的,排了那麼長時間,就在臺上吹拉彈唱,臺下面就十幾個觀眾,中間走的走、跑的跑,然後。那有什麼樂趣?一點都沒有。在建館報告廳。」
建館報告廳是建築學院後身的一間大階梯教室,常辦講座。那裡暖氣不太好,能坐五百多人。
「穿一件西服,裡面一個白襯衫,上臺的時候西服還要脫掉,就一個白襯衫。那傢伙冷的啊。」
後來他們聊到了李睿,張丞覺得他難以理解。
她想起來一個午後。他們在操場上練習運動會團體項目的時候,9 月份,路邊有一些校招的海報。
……金融,管理,軟件工程……
「我要找工作!」李睿喊了一句。「你去找藍翔吧!」不知道誰接了一句。
「挖雞雞挖蛋蛋哪家強……」李睿唱了起來。
採訪結束的時候已經快 4 點鐘了,窗間流進來橙色夕陽,叫人疲倦。同事 C 從張丞那兒知道,孟希瑤還在機械 56 的時候是女生裡成績第二好的。他之前完全沒想過。他自己排在材料系的最後面,沒有轉系的資格。
他們在桃李園的路口分手,12 月末的北京涼爽而清亮。同事 C 突然想到,現在王浩然在做什麼呢? 今天離開的是王浩然,明天也許就是他。
到時會有人談起他,就像談起公示板上釘著的一張停電通知或者通報批評那樣。室友們還會聊一樣的話題,女孩子,成績,體育新聞,黃色笑話,就像他在的時候一樣。
王浩然的室友是不是也如此呢?
他真的有資格講王浩然的故事嗎?只有天之驕子國之棟樑才敢在這自稱清華人。他什麼也不是。他好像把清華想得很壞似的,他想,也許只是自己盯著汙漬看得太久了,忘記了身邊偉岸的、光明的、雄壯的現實。當然也有可能,他就是汙漬的一部分。
他在寢室門口站了一會,讓耳機裡的歌放完。走廊裡很暗,他隱約能聽見室友開玩笑的聲音。他推開門,溫暖輕鬆的空氣撲面而來。
(6)
知乎上有個問題叫「在清華大學當學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孟希瑤把它放在了約訪函裡。
訪前筆記:12. 28
王浩然:機械 56
大二上的期末已經有 18 學分不及格(20 分退學)
大二下開學的班會上班主任將他的成績單匿名公佈
大二下期末申請所有科目的緩考
暑假入伍,預備退伍後回到大一插班重讀
個人衛生問題被室友公開指責過
/新情況/
入學以來情況變化不大,打遊戲和看劇(什麼劇?)
為人熱情爽朗,後期可能態度有所改變(?)
不太能學得進去習(為什麼?)
班主任積極地向每個人瞭解情況
張喻博:機械 56
大一團支書,帶機械 56 拿到了系甲級團支部
上海人,說話摻英文
成績中下,也玩英雄聯盟
團支書在任期間和同學多有矛盾
其他
機械 56 的班級矛盾?
(7)
她稍微來遲了幾分鐘,同事 C 說已經佔好了座。她進門看見張喻博在吃三明治,同事 C 坐在斜後方的大桌子上,兩個人彼此沒認出來。張喻博看到了她,伸手打招呼,她把兩人介紹給對方。
「一開始聽名字我還以為是個妹子。噢所以他是材料系的,你是新聞系的,這是你帶著他唄?」
「不是,他是……」
她解釋了一下同事 C 的情況,同事 C 起身去給兩人買飲料。
「你一開始認識浩然是什麼時候?」她打開筆記本。
「團隊訓練營中間……浩然一上來就提出他是復讀的,我就一下子記住了。後來軍訓對他印象不是特別好吧,他體味比較重,又站我旁邊。
「再後來印象又好了起來,因為一開始咱班體育非常弱,他帶著我們,趁著軍訓這股勁早上七點鐘去籃球場,跑圈啊,做俯臥撐啊。
「非常靦腆……他跟你打招呼,但是又以想結束對話的形式來,不好意思不打招呼那種感覺。我是大概串寢串得最多的了,這也是做社工的技巧之一……班長,副班長基本不流動。」
班長是王浩然的室友于成龍。
「微積分……一開始基本上是每個人都會上習題課嘛,都會做一下習題。浩然是一開始就沒做習題去上課,後來就不去上習題課了。
「經常會看到龍爺(于成龍)在那討論題目。有的時候他也會加入討論……你明顯能感覺到他是在尬聊……大家一聽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啊,就沒有理他。後來他就不參加討論了。
「後來我問說浩然你開始複習了沒啊。他說這個考試不佔太多分嗎,不復習也行。他第一學期掛的九分。我大一下有點震驚他真的掛了。我自己也……只要作業按時交上課聽一聽、期末學一學就不可能掛的吧。」
……
「他大二……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我覺得藏得挺好。他當時不是離家出走了一個星期嗎。」
孟希瑤頭一次聽說這件事。她打開王浩然的 qq 空間,讓張喻博找他當時發的說說。
「我 X !龍瞎?這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
他翻到了一張英雄聯盟的遊戲截圖,王浩然玩的英雄是盲僧,名稱欄寫著「龍的傳人-李青」。
「這是要靠抽獎才能抽到的,抽一次是 50,概率極小。我原來以為他只氪了 200 那些……」
「至少是千元級別?」
「嗯……我覺得是,但是要是人品好的話估計 100 塊錢就抽出來了呢,這個我也不知道。」
……
「都是暗示,有點不知道具體日期……應該是這裡。」他上下劃了劃屏幕,王浩然從 3 月到 6 月沒有動態。
「他是刪掉了?」
「要麼就是受影響太大了一直都沒發。我聽楊伯遠講的,就是失戀了,不開心,出去走走。
……
「浩然走的那段時間我對自己非常的害怕,就是這麼大的一個大活人消失不見了,你們平時該幹嘛幹嘛,該開心開心,該樂樂,要是我也這麼慘了……啊……」 張喻博說,「心涼啊,這個寢室裡面住的都是什麼人啊,就是太冷漠了。」
她突然想到一些畫面。
去年夏天。她蹲在第三教室樓某一間教室的門口等男朋友楊伯遠。
考試拖堂了。前面下課的人已經散盡,教室樓裡非常安靜,隱約有第三節課堂的聲音。三教的大理石地面,淡青色牆裙和白鋼柵燈管讓人想起醫院。陽光從長長的走廊盡頭透過來。
她身旁傳來「砰」的開門聲。是王浩然,他拖著一隻深色的手提箱。她站起來跟他打招呼:「加油啊!」她鼓勵他。以往他會報以熱情的、抱歉似的笑容。
但是他從鼻子裡擠出了一聲悶哼,拖著箱子走了過去。輪子的聲音嘩啦嘩啦地消失在拐角。
楊伯遠過一會才從教室裡出來,牽起她手去吃中飯。她記得他們那天心情應該是不錯的。從三樓的窗戶能看到兩排高大、安靜的楊樹。學堂路上冷冷清清的。
很久以後的這個晚上,當她再次回想,那天的王浩然身上一定有什麼頹唐的細節,有什麼東西讓她立刻站起來和他打了招呼,說:加油啊。
但是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李明和李想是機械 56 班先後兩個輔導員。
「大二下李明還是比較有良心地和他說過的,王浩然也是明確地拒絕了李明,說:『我自己能調整。』後來李明就沒管他。
「後來李想收的他電腦,一星期吧,具體多長我肯定不清楚。然後他就一直在床上看視頻,拿著手機。
「一個人可憐弱勢到了某種地步,你就不僅會同情他,也會想他可能自己有問題,覺得他都這樣了,沒有必要和會拖垮自己節奏的人相處。」
張喻博接著說。
「我當團支書憋了很多怨氣都沒有和別人說。我想讓大家畢業多年還能想起這個班級。但既然班長和團支書是有分工的,那我就寄希望於我們的班長,而且他又是北京人,有各種各樣的資源。但他沒有做什麼工作。」
她想起關於班長於成龍的一些事。第一件是室友告訴她的。
期末考結束以後機械 56 開了場轟趴,她的室友和于成龍都遲到了。兩人常一起吃飯,那天就託他的父親捎她一程。
于成龍的父親好像誤解了,從上車就開始問她成績、社工、家庭……她室友的成績並不理想。他最後總結說:「你們在清華,可得拿到最好的資源啊!」
第二件是她在於成龍的寢室裡看見的。
他的鞋架最上方擺著兩雙只有顏色不同的 yeezy,床頭掛著一把獎牌,有系羽毛球隊的,還有其他體育賽事的。桌面上胡亂堆著很多印著日語的零食盒子,正中是一塊疊好的印花方手帕。她室友的男朋友說,於雖然是羽毛球隊的隊長,但在隊裡幾乎不說話。
第三件是團支書告訴她的,他說于成龍下學期要去日本交換,但他還報了下學期的思源計劃。那是學校審查最嚴的本科科研人才培養計劃,但是他最後沒能通過。
還有一些零零散散聽說的事情。有人關注過於成龍,因為他是班裡學習最好的人。令人嫉妒而且不解的是,于成龍上任何課都在睡覺;有人凌晨兩點打完遊戲出門上廁所,會看見於成龍還在學習;她從沒見過於成龍主動和誰說過話。
于成龍 29 日下午才回復約訪函:
張喻博的咖啡一口沒動,他說話時頭前後輕微地顫動。他們談到了李睿。
「評甲團的時候我們班成績不好,所以我就想以科技創新為特色,對李睿說,能不能把一些你微信公眾號的東西當做我們展示的素材。他就不開心了,但沒有明確拒絕。
「後來我期末再去串寢的時候問他程設的期末,在後面磨他,因為他程設確實很強嘛。他突然一巴掌就過來了,打我臉上了。
「那時候沈彬斌把我拉住了,我手上還有一瓶花露水。我不知道為什麼拿了瓶,但肯定不是打人的。
「小學期的時候……因為那段時間大家都非常癲狂,基本上輪著三班倒,所以我有的時候就要定鬧鐘,可能(凌晨)三五點鐘回寢室八九點鐘就要走。
「李睿有一天早上就被吵醒了。我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就我在睡覺、鬧鐘在響,我也沒聽到。他拿了一個扳手在砸我門,他在我們門上砸了五下,留了三個坑,坑把門板打穿了。
「我當時想的就是,每天早上都把他吵醒,鬧鐘響之前先報警,然後等他來,然後把他抓走。
「我也沒和人說過吧,沒和班主任什麼的說過。
「李睿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雖然他可能是一個好隊友。」
又一次去 564 的時候,孟希瑤特意摸了一下張喻博寢室的門。門是兩層木板夾成的,第一層木板漏了三個大洞,很扎手。
「李睿非常討厭侯愛媛。」張喻博說。
侯愛媛的外號叫猴子。
「你可能不知道李睿說過,就是他的口述,就是討厭猴子。」
李睿在科創上卓有成效,但是侯愛媛似乎比他還要強一點。
「所以我才會覺得很驚訝,在想李睿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後來我發現他應該是自卑。是一個學霸的自卑。
……
「你對王浩然的家裡人有沒有什麼印象?」
「有一次我在萬人食堂看到的,他和不知道是父親還是叔叔,總之是一個長一輩的親人。
「聽他們聊的話也是……他在大二和家長聊清華生活的時候還跟軍訓進來(似的),向家長炫耀這裡的基礎設施、課程設置或者同學怎麼怎麼樣。
「所以我覺得他很苦啊,一直都在藏著。
「班主任有一段時間會問我,說你幫我看看王浩然在不在寢室裡,幫我把他趕出去。後來有那麼一星期吧,他還真的就是到了七點就出去自習了。再到後來我就沒有再做過這件事情了,因為有點尷尬,就跟他的爪牙一樣。」
孟希瑤想起來更早些時候的事情。
王浩然在 qq 空間裡發:「丫頭,對不起」,然後換了頭像。她當時也剛失戀,找他聊了幾句。
姑娘是他的老鄉,父母離異,在上海,沒考上本科。兩個人在一起總感覺聊不上天。那時候班主任建議王浩然的家人來陪讀,他母親要他倆分手。
孟希瑤對王浩然說,你們要是就不分呢?她又能把你怎麼樣呢?
他說,不分就沒完沒了天天嘮叨這個事情。他不想讓他媽媽上心,她特別不容易。
「他大二上的時候,理力、大物和電工和我選的都是一門課。他大物一次都沒有來,實驗他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要寫實驗報告,不知道在哪去做實驗。」張喻博說。
「這以後我就從同情他變得有些不想管他了。可能有我自己的原因,因為我大二上想重新做人了,然後就想你看我這麼傻逼的人都能考這樣,你為什麼還不努力,不是活該嗎?」
大二下學期開學的那次班會上,王浩然的成績被不記名貼出來,第一學年掛了 18 學分,大二上學期沒有完成任何一門課程。
「那時候浩然就坐在我旁邊,我就瞥他,他在看手機。那顯然就是在掩飾自己,那屏幕放在那裡那麼長時間,就『啪啪』(扇嘴巴),就和看自己裸照沒有區別。
「覺得很過分啊,雖然沒有名字但是大家都知道。
「又覺得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啊。因為確實匿名啊,可能這只是普通大二學生的課表,上面也沒有機械特色的課程。作為一個班主任,想辦法搞到他的成績,放出來激勵一下同學們(不也是做了很大的努力了嗎)。」
……
「我去年中國古典民樂鋼琴曲改編的專場以後,又受到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感情波折,成績也有點落下了,但是還是要拼命地練,就是上場之前一天都是五六個小時這樣練。
「我大概叫了三十幾個人說有演出啊,你來看啊,這個票不要錢啊。就來了一個,是我參加那種無聊的校園合約情侶那種活動,認識了一個航院的妹子,平時問她一些材料力學題。然後就她來了。
「這麼多同學,我還叫了輔導員,都沒有來。
「感覺還是狗好。」
孟希瑤笑著看他,「我還記得那次班會你就站在那裡說:『有的班評這個(系甲級團支部)有的不評,但是我告訴你們,我要選甲團。』這個是我人生中對你反感的一個頂點。」
「那段時間我們輔導員和我所有的室友都說:『張喻博最近不大正常,看著他點。』」張喻博說。
「以機械 56 的學習壓力,你覺得打遊戲的話能應付嗎?」同事 C 插了一句。
「我不是過來了嗎?想想啊,我覺得還是可以的吧……如果你有這個復讀並且再考上清華的能力,那麼你在清華甚至不需要付出同等的努力就能活下來。」
「你們班氣氛怎麼樣?」
「初狀態參數都非常糟糕……初始的輔導員,特獎級的牛逼人物。小輔導員也是思源大佬。所以似乎在他們看來,像他們一樣的這種程度的學習,變得優秀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班級評榮譽,「班委班長不上心、組織委員不上心,副班長也不上心。再加上還有一些大佬對於同學努力的解構,比如說李睿他明明非常的用功,他只是看上去是一個自由散漫的胖子,總讓人以為他平時就講講笑話,突然成績就這麼好了。」
「李睿一開始讓人感覺挺親近的,但是近到了一定程度就容易炸。
「但是他交心的時候也會說道理我都懂啊……那反正也可以理解他。
「後來我也找機會還了他一巴掌。
「不要解釋,男人的戰鬥。」
她發給同事 C 的張喻博的照片上,他正抓著吃薯條的楊伯遠的胸口。李睿站在他旁邊,那時候他頭髮還沒剃光,忍著笑似的,朝鏡頭傾過來。
(8)
張喻博走後他們談到過幾天的時間安排。又有五六個人回覆了約訪函,時間很緊,有的採訪不得不排在晚飯時間。還有一些要排到一月中旬,可能會和考試衝突。
她說:「你到時候要沒有時間,就我自己去採。我自己寫也沒問題的。」
同事 C 聽了心裡一緊。「有時間。咱們可以安排一下,別跟我考試時間重合就行。」
「我是覺得你不要太累……」
「我沒問題。」 他斬釘截鐵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就沒再說什麼。
他又在心裡斟酌了一遍,試圖揣度出她話裡的意思。
(9)
王浩然的同學裡有個軍迷,他很嚴肅地和他們談起了坦克和飛機。軍事是命門……他覺得王浩然不適合部隊;不應該讓被淘汰下來的人進入部隊;但正適合鍛鍊王浩然這種缺乏男子氣概的人。
楊伯遠是王浩然的室友,他有一次半夜悄悄爬下床拉斷了電閘。網斷了,王浩然爬上床睡覺。他再悄悄爬下去把電閘合上。
楊伯遠給了孟希瑤他們宿舍的鑰匙。王浩然的床下碼著兩箱羽毛球,床沿晾著兩件白 T 恤。床鋪上是空的。鍵盤格里夾著一張包裝袋的一角:「衛……」龍字被撕掉了一半。
盡是些碎片。現在唯一的通路斷了,連王浩然存在的痕跡都被徹底打掃乾淨,遺留下來的只有往日情緒的殘垣斷壁。入伍以後的王浩然再也沒發過空間,孟希瑤和她的同事 C 在那之後還曾在迷宮中徘徊,指望聽到昔日腳步的迴響。但一切都已經是徒勞。
(10)
孟希瑤的「同事 C」指的是我,或者你不如直接叫我初子靖。最後的部分是我一個人的故事。
2019 年的夏天,也就是一年半以後,我聽說王浩然又在網上活躍起來。聯繫上他的時候正是他假期的最後一天,他去探望生病的母親,在歸隊之前,還剩下半天的自由時間。他告訴我,他的火車凌晨到葫蘆島北站。我決定當晚過去。
(11)
葫蘆島北。
車站有一股森林和海洋的氣味;夏夜潮溼又悶熱,難以分清。天已經黑透了,橙色燈光照亮了行人的側臉,他們半個身子隱沒在夜裡。
王浩然明早 5 點會在這裡下車。夜裡很冷,薄霧敷在皮膚上;我開始發抖,一股令人心滿意足的恐懼爬上來。
最近的賓館也有十公里。我走進車站旅店,老闆已經睡了。前臺貼著一個電話號碼。
這裡床上沒有被。仍然很冷,我只能抱住枕頭。排風扇發出長長的呻吟聲;我想起死於肺癌的祖母,她像個小孩蜷縮在那兒,右胸有左胸五個高。我把排風扇關掉。
在初次尋找王浩然之後的一年半里,我再也沒和任何人談起他,也包括孟希瑤。因為明早要見到他,或者因為夜晚,我沒辦法止住發抖。
(12)
QQ 提示音:
我昨晚改簽了,到的是葫蘆島站。
出租車在山間奔馳。清亮的晨光讓我清醒了一些。
我們去大潤發吧
「位置
……葫蘆島市龍港區……」
這有個早餐店
車開到大潤發。街上空無一人,雪亮的陽光下大廈玻璃都凝固住。
我向西走,找一條不認識的路,王浩然就在那裡。時間漸漸轉動起來,一個男人爬上了挖掘機,街角冒出來穿著西裝的男人和女人。窗玻璃開始向我反光。一輛車開過去,然後是下一輛。
我向右拐……腦子裡像蒙了一層霧。街對面海鮮店的女人蹲在臺階上擰抹布,一臉狐疑地緊盯著我。我走到一家大紅色的店面前,推開門。
王浩然穿著黃色的 T 恤,背對我坐著,是店裡唯一的客人。
(13)
王浩然比我想象中的樣子下巴更寬、眉間更短,他和那張模糊的入伍照片上長得並不一樣。也許是他瘦了,或者是我用了太多想象。他盯住我,我不得不把目光移開,看到他的小臂有我三個粗。
「你讀研了嗎?」他問。
「我沒有。」
「不讀研啊……清華來說,本科畢業工作的少一點。」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很猶豫,說著話眼神又飄下去。來自他的壓迫感漸漸消失,我偷偷看著他,他的退縮讓我痛苦。
……最開始是大一的下學期,微積分他已經完全聽不懂。耗著解決不了問題,數學題看一個或者三個小時都一樣。毫無頭緒。只好抄。
只能棄考。比起成為最差的,他更難接受自己一無所知地考試。
不得不打遊戲。沒有愛好,沒有朋友,沒有可履行的責任。
無法控制地憤怒。
……有人舉報他半夜打遊戲。班主任下達最後通牒。只好夜裡去網吧,白天睡覺,但仍有眼睛盯在他背上。是誰?他重新回宿舍打遊戲,對方總有受不了的一天。室友們買來簾子遮住床,沒人跟他多說一句話。他故意買來機械鍵盤。「為什麼有意見不能當面說?」
這次卻完全沒有反應了。班主任似乎忘了口頭的威脅,就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一整個寢室壓在王浩然胸口上,他感到呼吸困難。
他必須要走。一刻也待不下去。
(14)
王浩然離開學校的晚上,他聽到開門聲。有人進寢室了,那個人說起了大物實驗,結果不合意,或者今天是第一個走的,大概這種事。
那一刻王浩然站了起來,他的手在抖。他拿起錢和身份證出去。他分了手,他學習差,他受不了這些人在他面前。他騎上車,從西門出去。
那是 2017 年的事……大概發生在春天。他沒有去上海,太遠了。他在西門口住了兩天,把一個月的生活費花光了。他去網吧包天,直到七天之後,吳崇安下樓來串寢的時候,才有第一個人發現他不見了。
我想起另一個學生。在 2016 年的冬天,他留下遺書,也從西門出去。監控拍到了他,所有人都出動了,到公安局報案——第三個人到的時候警察告訴他案子已經報過很多次了——問遍了他住過的每一家賓館,沿著清河的河岸走到太陽昇起。直到凌晨四點,失蹤的人在什剎海打來電話,說他放棄了,他想回來,但是他的電動車沒電了。
王浩然已經不記得當時那家網吧的名字……他在那度過了很多個夜晚,包天的、包夜的。但只記得是在西門附近。
向北
騎車十分鐘吧
黃色的牌子
從西門向北出發,十分鐘能到清河。那裡有三家網吧,但沒有黃色的牌子。
也許是從宿舍出發,十分鐘剛好趕到西門,網吧應該恰好在門口。
訊通網吧
網上的老照片。在四四方方的店面中間,綠色的、黑色的招牌,以及樹影的縫隙裡,有一家黃色牌子的網吧。
(15)
離校出走的那些日子裡,他不知道是第幾天。8 點的時候他去吧檯包天。50 塊錢。買一大杯可樂,他打開英雄聯盟。他玩得很爛,有的時候有人罵他……他就衝上去。送人頭。再開下一把。
我去尋找王浩然的那家網吧。
噴繪 雕刻
私人訂製純手工
參差的小平房現在已經不見了,從西門向北一路都是白牆棕色招牌。四下的門口停滿了外賣的電動車。
麵條米飯餃子——家常菜川菜烤翅——
燒烤店的女主人正在吆喝,她把髒水潑在外面。
網吧
這裡已經不再有名字。招牌上只寫著紅色的「網吧」。
我走進去,沒人注意我,網管也沒有抬頭。有幾個人窩在黃色的沙發椅裡——他們躺了幾天了?房間的盡頭是一排按摩椅,一條小走廊,裡面就是包間。就是在這裡。離校出走的最後一天,最先是吳崇安打了電話,王浩然沒接;然後是輔導員,沒接;最後是班主任。
他接起電話。然後走出了包間。
(16)
從網吧回來的四個月之後,王浩然要退學。父親拉著他的母親、舅舅、姐夫、弟弟來到學校,要想辦法保住他清華的名號。之後,王浩然看見了徵兵廣告。
在部隊,他從 8 點躺到 6 點。沒那麼多可睡的,他回憶舊日時光。
當初在對面寢室有個叫宋群的男生,他也整日躺在床上,整日地打遊戲,但他沒有掛科。沒人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他總能答 60 分。
在王浩然入伍的第二年,沒人知道為什麼,宋群突然退學了。再也沒人找得到他,從微信上,QQ 上,他乾淨地消失了。
在我們會面的最後,王浩然問我宋群的消息,我知道的並不比他多。事實上每個人知道的都一般無二。關於他的記憶不過是凌晨的霧氣。
(17)
我們在粥店門口道別。王浩然建議我去海邊看看,我拒絕了他兩次:想到巨大的、空曠的、灰白色陰鬱的天空,我的頭腦就麻痺起來。出門的時候,我特意選了和王浩然相反的方向,我盯著他的背影,似乎他下一秒就會被風吹散。
我要馬上回去。這個念頭敲打著我。
回清華的時候我被堵在西門外面。人們正在拍兩個穿學士服的人在校門合影。週末的白天,沒有預約的人不能參觀。他們有時整日待在這裡。
我繞了半圈,向北拐進中關村東路。畢業典禮結束了,穿著學士服的人們騎著車離開。我艱難地在人流中逆向擠著。
我騎過校名的碑石,去年它被車撞了,換了一塊。一切都不是王浩然在時候的樣子了。
王浩然告訴我,最後那天,他走過這裡,他感到自豪,有那麼一點點,他想到是不是自己配不上這裡。他看著清華的名字不肯走,然後哭了。
我把車停在門口,回頭看著那塊碑石。
年青的家長們給孩子指著那塊石頭,指著圍著石頭拍照的畢業生們。仲夏的午後,孩子們歡快地奔跑。他們張開雙臂,他們興高采烈地互相追逐。不一會,他們累了,搖搖晃晃地栽倒在母親的懷抱裡。我們存在的痕跡不也和這孩子的熱情一樣迅速地消磨殆盡嗎?
(文中人物為化名,機械 56 並非真實班號)
本文由樹木計劃合作作者時尚先生髮布
採訪:初子靖 權梓晴
插畫:姜疆
監製:新褲衩
視覺:Pomelo Zo
素材製作:Wendy
版式:Wendy、小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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