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賭風熾盛歷來就是世風衰敗的一個重要標誌,蒲松齡就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據王士禎《分甘餘話》記載,當時的賭博風氣之烈,範圍之廣,門類之多,堪稱曠古未見之奇觀,“雖士大夫不能免。…吾裡縉紳子弟,多廢學競為之,不數年而貲產蕩完,至有父母之殯在堂,而第宅已鬻他姓者,終不悔也。”“上自公卿大夫,下至編氓徒隸,以及繡房閨閣之人,莫不好賭者。”

蒲松齡雖然只是一介鄉村寒儒,但他有傳統知識分子追求用世而有為的情懷與抱負,有文化精英匡時救世的見解,有士大夫明道救世、以道自任的聖者使命與擔當。賭風熾盛、世風衰敗的社會現狀,激起了他以針砭時弊、勸善懲惡、移風易俗、醒時救世為目的文學創作激情,小說《賭符》就是這樣的一篇志在醒世、救世的勸世文。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賭符》的故事與韓道士有關。

韓道士住在城裡的天齊廟裡,會多種幻術,被稱作仙人。“我”父親在世時與他最要好,每次進城都要去廟裡拜訪他。

有一天,父親與叔父一起去城裡,正打算去看望韓道士,恰巧在路上遇到了他,道士把鑰匙交給他們,讓他們先到廟裡等他,說自己一會兒就回。當父親打開鎖推開房門一看,道士已在屋裡等候他們,發生在他身上諸如此類的神奇的事情有很多,可見道士確實是一個有異能的奇人。選擇“奇人”,描繪“奇事”,使故事一開頭就擁有了鮮明的傳奇色彩。

韓道士因“多幻術”被稱作“仙人”,即道教中所謂得道而有神通的人。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賭,因先子亦識韓。”我家族中有一個人嗜好賭博,因我父親的緣故,也認識了韓道士。“值大佛寺來一僧,專事樗蒲,賭甚豪。族人見而悅之,罄資往賭,大虧;心益熱,典質田產,復往,終夜盡喪。”大佛寺來了一個不良僧人,專門擲色子賭博,賭注下得很大,我那個族人知道了以後很高興,就把家裡所有的錢都帶上去大佛寺賭了一場,結果大輸。賭徒都是越輸越要賭,他急於把本撈回來,於是,典賣了田產又拿去賭,一夜之間,又輸得淨盡。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銅骰子

佛寺叢林本是清淨之地。唐代禪宗大師百丈懷海曾作《百丈清規》,對和尚有不偷盜、不蓄錢財珠寶的戒律,並且“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要求僧人親自參加勞動,百丈在94歲時還和門人一起耕作。柳宗元在《百丈碑銘》中寫道:“儒以禮立仁義,無之則壞;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當持戒的和尚成為急紅眼的賭徒,清淨的叢林變成烏煙瘴氣的賭場,可見世風淪喪、禮崩樂壞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賭博之風,莫甚於今日。閶巷小人無論已;衣冠之族,以之破產失業,其甚於喪身者,指不勝屈。”賭博不僅“能令士失其行,農失其時,工商失其藝”,甚至有數不勝數的衣冠之族因此而丟了性命。所以,嗜賭的“族人”就不只屬於我“蒲氏”,而是百家姓中都會有的大家的族人。

這個族人由於輸光了家產,“邑邑不得志”,憂鬱苦悶,在外邊遊蕩。“便道詣韓,精神慘淡,言語失次。”他順路去廟裡拜望韓道士,只見他精神萎靡不振,說話語無倫次,因為這時的他已經陷入了日暮途窮的絕境。“輸錢既多,內畏祖父之知,外迫債主之辱”,投河自縊也不過一念之間的事。既使隱忍偷生,而“妻子不我諒,朋友不我信,縱指天誓日,以求安身之地,而人猶為狡詐復萌焉。”淚灑窮途,悲深無日,只能或為乞,或為盜。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蒲松齡在《日用俗字.賭博章》寫道“只見博徒成乞丐,那見相識成富豪?”看到參賭者“借衣當過錢三次,討飯難求棍一條…讓你家中出銀礦,下在注頭指日銷”,因此,對和尚這樣設局賭博之人恨之入骨:“窩賭放頭如斷路,恨不一棍把頭敲!”蒲松齡曾寫《為人要則》十二題以教子弟,包括正心、立身、勸善、重信、輕利等,其中有“遠損”一則,損即指“貪財獵色,損人之德性;奇技淫巧,損人之精神;博賭遊蕩,損人之資產”,教導子弟對“此等事,當避之如垢膩;此等人,當畏之如蛇蠍。”…“若與此為徒,則其為傾家敗德之子無疑矣”。其明確的戒賭思想與《賭符》可謂異曲同工。

雖然“ 天下不肖之事多端,而弊莫甚於賭博”,但也並非無藥可治,因為韓道士有道亦有術。

韓道士問他何以如此,“俱以實告”。韓笑雲:“常賭無不輸之理。倘能戒賭,我為汝覆之。”道士說,“經常去賭博,沒有不輸的”;但如果“你能戒賭,我能替你翻本。”族人曰:“倘得珠還合浦,花骨頭當鐵杵碎之!”族人說:“如果你能幫我把本翻回來,我用鐵槌把那個花骨頭色子搗碎砸爛,再也不賭。”當他面臨著為乞、為盜或投河自縊的處境時,他不再有貪婪之心非分之念,只想要回頭過正常人的日子,守著自己的門戶,保全自己的性命。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韓乃以紙書符,授佩衣帶間。囑曰:“但得故物而已,勿得隴復望蜀也。”又付千錢,約贏而償之。

道士就用紙畫了一個符,交給他藏在衣帶裡,並叮囑他說:“只要撈回本你就馬收手,不可得隴望蜀,貪心別人的財產。”又給了他一千文賭資,約定贏了就還。

道士對族人“勿得隴復望蜀”的叮囑,包含著對人性弱點的洞察,因為“貪”也是人之常情。貪慾不除,在賭場上只能如燈蛾撲火,死而後止。故道教中有“道誡”,即道君對人所降的勸誡、警告,以在教團規範其人心、制約其行為,有“貪財色災及胞中誡”“不孝不可久生誡”等,但它對世俗中人也有同樣的警示、勸誡作用。《雲笈七鑑》中說:“道無形,因術以濟人…道之要者,深簡而易知也。術之秘者,唯符與氣、藥也。”道教中有“道無術不行”之說,認為無形的“道”寓於具體的“術”中,所以,行術即是演道。道家之術,雜而多端,如占卜、符籙等,故道士常以占卜決吉凶,以符籙驅鬼辟邪、祛災求福。道教中的符籙派認為,天神有符,或為圖,或為篆文。天神給了方士神符,便有了代天神役使三界官屬的權威。韓道士的“賭符”就是這樣的神符。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族人得到“神符”的護佑,又有道士借給他用來翻本的一千錢,於是,“大喜而往”。沒想到,“僧驗其資,易之,不屑與賭。”在“賭甚豪”的和尚眼中,這一千錢的賭資太少了,他看不上這點小錢,不屑與他賭。族人強求和尚:“請以一擲為期。”即一擲決勝負,僧笑而從之。“乃以千錢為孤注。僧擲之無所勝負,族人接色,一擲成採;僧復以兩千注,又敗;漸增至十餘千,明明梟色,呵之,皆成盧雉;計前所輸,頃刻盡覆。”族人拿這一千文錢作孤注押上,和尚先擲,沒有輸贏;族人投色子,一下就贏了;和尚以兩千為注,又輸;賭注慢慢加到十餘千,明明可望得上採梟色,轉手成了盧、雉這些中下采,族人此前輸給和尚的錢頃刻間又都贏回來了。

藏在腰帶裡的“賭符”護佑著他翻回了本錢。但道士早就預料到他一入賭場便會生起“得隴望蜀”之貪念,果然,“陰念再贏數千亦更佳,乃復博,則色漸劣;心怪之,起視帶上,則符已亡矣,大驚而罷。”他心中暗想,手氣這麼好,何不趁熱打鐵,再贏上他幾千文豈不更好!再賭。手中的色子越來越不好,感覺有點奇怪,立起身來看看腰帶上,那張符已經不見了。他大吃一驚,立即罷手不賭了。帶上他的錢回到廟裡,還了道士那一千,手裡剩下的加上他後來賭輸的錢,正好是原數。他因為弄丟了紙符對道士道歉,韓笑曰:“已在此矣。固囑勿貪,而君不聽,故取之。”道士說:“符就在這裡。我反覆叮囑你不可貪婪,你卻不聽,所以,我就取回了它。”這裡的賭符也是一個象徵,即禮教與道德對人內心的約束與行為的規範。族人正是想起了這個“符”,“大驚而罷”,才沒有重走敗家的老路,堪稱絕路逢生。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故事至此,皆大歡喜。但作者意猶未盡,還要就這個故事議論一番,於是有了長長的一段異史氏曰:“天下傾家者,莫速於博;天下敗德者,亦莫甚於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夫商農之人,具有本業;詩書之士,尤惜分陰。負耒橫經,固成家之正路…”他認為,天下敗家最快捷的就是賭博,敗德最嚴重的還是賭博。人一朝進了賭場,就像沉入了迷海,深不可底。不管是作為生意人還是莊稼人,各有自己的事業;讀書之人,更加珍惜分分秒秒的時光。背上鋤頭或書箱,這才是成家之正路…這是從正面勸誡;接著描述嗜賭者的醜態和危害以警世:“親近邪友,長夜聚賭。把家裡的錢傾囊翻箱拿得罄盡,放在賭場裡就好像把它們掛在懸崖絕壁之頂。賭徒看色子在賭盤中旋轉如圓珠走盤一樣迷人可愛,手握彩繪紙牌,像宮中美人手擎團扇一樣沉醉得意…家門口賓客久久等待,還在賭場裡戀戀不捨;房屋著火濃煙直冒而全然不顧,只對著骰盆虎視眈眈。…在賭場裡廢寢忘食,日子一久好像中了邪;唇焦舌燥,乍一看彷彿成了鬼。…等到自己輸得一分不剩,半夜才敢偷偷溜回家,因為埋怨數落自己的妻子已經入睡;肚子飢餓難熬,顧不得飯冷羹殘。後來終於押田賣兒,還幻想著有朝一日合浦珠還把本翻;想不到鬻子質田之錢拿到賭場上如火燒毛盡片刻輸光,翻本的希望就像水中撈月一場空。等到如此慘敗方思悔恨,已成為眾人眼中下流的東西…

賭徒何以成為眾惡所歸的下流之人?“下流”主要指人品低劣。賭徒為了贏錢便“好行小慧”,即時常耍小聰明。即使賭博僥倖贏了錢發了家,在世人眼裡與做賊發家同類並稱。況且,賭博得來的錢財太容易,用之必奢。所以,賭博興家並能傳之子孫的,世間罕有。官府歷來對賭博的懲處都極為嚴厲,《大清律例》規定:“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所攤在場之財物入官”;後來又宣佈:“凡賭博不分兵民,俱枷號兩個月,杖一百”;最後竟至“窩賭之家,屋入官,身充法,餘亦枷責不貸”。可謂一入賭門,即身在枷鎖之中。成家猶如針挑土,賭徒之“敗家猶如水推沙”最為令人切齒痛恨。祖父斬荊棘、披霜露,錙銖累積的家產,一夜之間“全軍盡沒”,化為烏有,此時妻孥諮嗟,子女痛恨;而賭徒則“生不能而死不忍”,“甚而枵腹難堪,遂棲身於暴客”。飢寒難忍時,或為乞,或為盜,別無他途。試看今之鶉衣百結者,非昔之裘馬翩翩者乎?今之藜藿不充者,非昔之膏粱自奉者乎?賭徒就是這樣成為“祖父門風掃盡,鄉鄰知己稱羞”的下流之物。“嗚呼!敗德喪行,傾產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感嘆賭博導致人的道德淪喪、行止墮落甚至家破人亡,可見“天下不肖之事多端,其弊莫甚於賭博”。這段議論不同於空洞的說教,它是依據其故事而生的。就事說理,把賭博視為“小”節者,警醒使之“大”;把痴迷賭博心“塞”者,警醒使之“達”,從而使“如沉迷海”者振衣高岡,棄舊圖新。

賭場必備“錦囊妙計”:蒲松齡《賭符》


蒲松齡之精心結構《賭符》,以求矯正世風,革除時弊,正如韓道士之行術以演道,表達了導愚適俗、濟世利人的良苦用心。韓道士的這張神符使嗜賭之人“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小說雖然還在勸懲教化的模式牢籠之中,但寄寓其中的勸世之語振聾發聵,令人有茅塞頓開之感,對現代人的立身處世有重要的指導和借鑑價值。對於賭博,有則改之,無則加慎,則身名俱泰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賭符》堪稱是勸懲教化之佳作,濟世利人之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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