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蒲松齡一生雖然只是一介鄉村寒儒,但他卻有文化精英匡時救世的見解。《夢狼》針砭時弊,揭露吏治的腐敗及其原因,展示了蒲松齡作為儒家知識分子明道救世、用世有為的追求與情懷。

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夢狼》的故事從白翁的一個奇怪的夢開始。白翁,直隸人,長子白甲在南方做官,一去二年沒有消息。白翁有一個丁姓的遠房親戚“素走無常”,即平日常到陰間地府中當差。談話間,白翁輒問以陰間之事,丁“對語涉幻”,聽來不著邊際,因此,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別後數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遊。從之去,入一城闕…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看到堂屋前的高臺上,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準備飯菜,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

白翁在夢中隨著丁某來到兒子白甲的官衙,看到的是遍地皆狼的景象,狼之兇殘狡詐歷來是惡人的象徵。狼之食人如人之食谷。巨狼銜死人“聊充庖廚”正是惡吏吃人本質的形象描繪。《夢狼》以夢寫實,以狼比吏,通過對夢境的敘述展開故事,對惡吏滿堂的縣衙官府進行了無情的諷刺與深刻的揭露。

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清代官場之黑暗,吏治之腐敗,不管是處江湖之遠的平民蒲松齡還是居廟堂之高的士大夫紀曉嵐,都有深切的感受,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感嘆:“其最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親屬,一曰官之僕隸,是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官或自顧考成,彼則唯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勢作威,足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四大洲內,唯此四種,惡業至多。” 他們對惡吏本質的認識和痛恨的情感可謂一脈相承。

白翁看到兒子衙門裡惡狼當道的情形,大為惶恐,想要告辭回去,卻被一群狼擋住去路。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几底。白翁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白甲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虎大吼,聲震山嶽。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

這一段夢境可稱為預兆夢,在故事的開頭寫夢,就是要對未來的人事呈現某種預示和徵兆,而這種預示和徵兆在後來的現實中將得到應驗,這種夢在蒲松齡的小說最為常見,既是他的文化心態和審美趣味的體現,也是他結構作品的一種常用的藝術手法。所以,蒲松齡筆下的夢不外兩種,一種是影射現實,一種是預示結局。

白翁夢到兒子撲地化為虎,既是對白甲為官如虎的殘暴本質的形象描繪,也預示著其在升遷即“化虎”的同時,災難也伴隨而來:他在明年四月將有殺身之禍。

白翁覺得這個夢很奇異,就派人去請丁某,丁卻推辭不來。可見,有神異功能的丁某知道白翁為何事請他,丁某這個神秘的人物就是託夢者。丁“素走無常”,具有一種冥冥中超自然和超現實的神秘意志,他才能在夢中傳達信息,預告未來,對人事的發展起著預示作用。而作家之擅於寫夢正如丁某之“素走無常”,是溝通冥、凡、仙三界的一種捷徑,作者可以藉此發揮自己的藝術想象力,創造出一個寄寓豐富的夢幻世界。

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作了這樣一個兇夢,白翁更加掛念、擔心兒子白甲 。於是,他記下這個奇怪的夢,並讓次子去拜訪白甲,寫信勸誡白甲的言語沉痛悲切。次子到白甲處,見白甲門牙都掉了;原來正是白翁做夢的那天,他因為喝醉酒,從馬上摔下來磕掉了門牙。白甲讀完父親的來信,臉色都變白了,但他還強作鎮定地說:“這是虛幻的夢,是偶然的巧合,不值得因此就大驚小怪。”那時,白甲因為賄賂當權的長官,升遷在即,所以並不十分在意父親的這個奇怪的夢。弟弟在白甲的官府中住了幾天,見滿堂都是惡吏,行賄以通關節走後門的人,到深夜還不間斷。弟弟流著淚勸諫白甲為官不可這樣。白甲說:“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他覺得弟弟自小居住在鄉間的土牆茅屋中,並不瞭解官場的訣竅。決定官職升降的大權,是在上司的手裡而不是在老百姓手裡。上司喜歡你,你就是好官;你只是愛護百姓,怎能使上司喜歡你呢?白甲所謂的“仕途之關竅”說出了封建吏制所以總是與百姓對立 、官員總是賄賂當道而不愛百姓的癥結所在,它不僅畫出官虎而吏狼的現實 ,更揭示了官衙中產生官虎吏狼的根本原因,即封建吏治必然腐敗的根源。

白翁次子親見白甲在官衙的所作所為,印證了白翁“夢狼”之夢並非虛幻。《夢狼》之寫夢,是以虛寫實、在虛虛實實間再現官場汙濁黑暗的社會現實和反映清代宦途習氣的藝術手法。

次子告訴了父親白甲的行為,白翁悲痛大哭。第二年,聽到了白甲被推舉到吏部做官的消息,前來祝賀的人擠滿了門庭;白翁卻長噓短嘆,並限定日期為白甲營造墳墓。不久,果然就傳來了白甲在赴任的路上遇到強盜,連同僕從都已喪生的消息。

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可是白甲並沒有死。他在四月間離任調往京都,才離開縣境就遇到強盜。白甲把攜帶的行裝全部獻出來,眾強盜說:“我們到這裡來,是為全縣百姓申冤洩憤的,那裡是專為這些東西而來的!”接著就砍下了白甲的頭;又把專幫他幹壞事的心腹司大成處死。白甲赴任時還帶有四個貪婪的衙役,都是專為白甲搜刮百姓錢財的爪牙,強盜們也把他們殺了,帶走白甲的所有不義之財騎馬急馳而去。這個故事情節表達了與白甲的“仕途之關竅”截然不同的政治見解:生死之權在百姓不在上臺,百姓怨便是死期;媚上臺,無術能解百姓之必欲殺之而後快的憤怨 。

白甲的頭雖然被砍掉了,但魂魄並沒有走遠,而是伏在道旁,正巧有一位官員路過,知道了他是白翁的兒子,憐惜白翁年高,且捐家濟貧廣做善事,不忍他見到這樣兇慘的景象,就讓一個隨從掇頭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頷可也。”認為白甲這種邪惡之人,不應使他的頭放正,能用肩託著下巴就行了。白甲雖然活了過來,但他的兩隻眼睛只能顧看自己的脊背,人們見他這個樣子都不拿他當人看待。他為官時只顧上臺喜,不顧百姓憂;為人只顧眼前利害不顧身後善惡有報,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場,作者因此感嘆道:“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後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即官吏常常苦於不能看到自己的後背;而白甲甦醒以後卻以這種方式讓他看到自己的後背,鬼神的勸戒是多麼的精深奧妙啊!白甲遇寇被斬符合世人 “惡有惡報” 的願望,但更巧妙的是藉助 “宰官” 之手將其復活卻又讓其只能 “自顧其背”、 “不復齒人數矣”。蒲松齡總是以”善惡有報“的原則來安排其故事結局,藉以警世喻世,因為”善惡有報“本來就是深受佛家思想浸染的蒲松齡植根於內心深處的信念。

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直接表達了對於官場的感受:“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即天下當官的兇如老虎,為吏的惡似狼,這種情況到處都是,即使當官的不是虎,為吏的也常常是狼,何況還有比老虎更兇猛的官呢!

白翁的夢中,兒子白甲變成的是猛虎,他手下的大群衙役才是狡猾的惡狼。但蒲松齡以“夢狼”而不是“夢虎”為小說命名,表明其關注點是“狼”,而不是“虎”。比起官場中的“官之威”,蒲松齡作為一介平民,接觸更多、感受更深的是官場中的“吏之惡”。在自然界,虎比狼更加厲害;在官場,“官”比“吏”更加威嚴,故有蒲松齡的“官虎吏狼”之比喻。但蒲松齡以他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敏銳的洞察力,發現了官場黑幕裡的另一重秘密:“虎”固然厲害,但“狼”更狡猾奸詐。官衙門裡的虎官昏庸不清,狼吏更為殘暴狡詐。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表達自己的觀點,蒲松齡又在白甲的故事之後敘述了山東鄒平進士李匡九的事蹟。李居官頗廉明。曾經有一個富人,被人陷害而送官究治,開堂審問之前,門役嚇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人懼,答應給一半。門役搖手錶示不行,富人苦苦哀求,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他告訴富人,“我沒有不盡力幫忙的,只怕當官的不允許罷了”。等到聽審時,“汝目睹我為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即你可以親眼看到我為你說情,看看當官是不是允許,也可以讓你明白我沒有別的意思。

蒲松齡《夢狼》: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


過了一會,李匡九開始審理案件。門役知李在戒菸,近問:“飲煙否?”李搖其首。他便走到富人跟前悄悄說:“適言其數,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騙他說:我剛才稟報堂上大人說你出白銀一百兩,他搖頭不答應,這是你親眼見到的!富人相信了他的話,答應給二百兩銀子。門役知道李匡九愛喝茶,就近前問道:“喝點茶吧?”李匡九就點點頭。役託烹茶,走到富人面前輕輕地對他說:“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他告訴這個富人:“成了。老爺點頭同意了,你親眼看見了吧!”案子結了,富人果然無罪釋放。這個門役不但收到二百兩銀子,還得到額外的謝金。真是“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即使清官如李匡九,他的衙門依然是一片黑暗,其治下的百姓照樣逃不掉被“吃”的命運。之所以有這種官清而吏濁的情況發生,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吏之奸巧百出,令人防不勝防。他們玩弄犯罪人和官老爺於股掌之中,收受賄賂中飽私囊,這種吏役人數眾多,他們敗壞官府名譽,損害官員威信,對社會的危害極大。“嗚呼!官自以為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可為居官者備一鑑也。”蒲松齡基於李匡九的故事而感嘆道:做官者自以為為政清廉,而罵他們是貪官的仍大有人在。這就是自己放縱差役如同豺狼一樣去作惡,而自己還稀裡糊塗並不清楚啊。世上這種糊塗官很多,當官者欲為政廉潔,可把這件事當作鏡鑑。

李匡九的故事說明了衙門裡的小吏常常像惡狼一樣殘暴且詭計多端,他們狡猾可恨,對上欺騙,上官稍稍放鬆一點覺察之心,就會被他所利用。對下時時處處欺壓、坑害百姓。所以,蒲松齡在《夢狼》中表現出了一以貫之的對於官衙中的下級官吏深惡痛絕的態度。在小說《伍秋月》中,他曾以異史氏之口表達了這種深切的痛恨之情:“餘欲上言定律,凡殺公役者,罪減平人三等。蓋此輩無有不可殺者也。故能誅鋤蠹役者,即為循吏,即稍苛之,不可為虐。”作為一個在鄉間生活的平民,蒲松齡對為虎作倀的這些蠹役惡吏最為熟悉,也最為痛恨。《夢狼》以犀利的筆觸為清代官場傳神寫照,通過描繪吏之惡以揭露政治的腐敗與社會的黑暗,這種勇於批判社會現實的大無畏精神,表現了蒲松齡作為傳統知識分子最為寶貴的以道自任的聖者使命與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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