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九歲


那年我十九歲

作者丨東方雨 攝影丨劉文明


記憶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部傑出的作品,而我的這部作品卻充滿了艱辛和苦澀……

—— 題記


黃河三角洲盛產大豆,上世紀七十年代,生產隊分得那點糧食已經很難維持溫飽。農閒時節,人們相約用小推車或是自行車載上大豆到濰縣、壽光、益都、昌樂等地,換取高粱、玉米、地瓜乾等。貴換賤、少換多,以此保障全家人的溫飽,我們管這叫作換糧食。當年大哥、二哥都幹過此事!

一九八二年,是我高中畢業的第二個年頭。聯產承包被分田單幹所替代,溫飽暫時解決了,但手頭沒有錢花。一斤地瓜才五分錢,玉米兩毛,大豆三毛六,聽說淄博那裡大豆四毛錢一斤,玉米是一毛七分五,我們幾個商量著到淄博倒換糧食去,仔細算算,拉一千斤大豆去,拉一千斤玉米回,刨去路上的費用,一趟能賺四五十塊呢,這在當時可是個大數字啊。

十一月初九,我們一行六人,每人趕一輛毛驢車上路了。車上除了大豆,還有被子、大衣、雨衣、水桶、牲口草料等。臨行前,母親又塞給我十元錢,叫著乳名囑咐:“窮家富路,該吃吃,該喝喝。”冬至已過,但天氣還不錯,我坐在車上,搖著鞭子,心裡頭充滿了希望。車到石油學院北門,太陽就落山了。第一次出遠門,走夜路的感覺很特別,想睡卻不敢睡,蜷在車上迷迷瞪瞪的,想得全是不著邊際的事。

順著西四路往南到南辛店,兩百里內幾乎沒有岔道。半夜時分,我們穿過淄脈溝大橋,到達廣饒縣陳官公社古黃村,已經走出一百多里地了。我們停下車喂牲口,二姐家就住在古黃村,往東三華里是我的老家燕兒村,那裡埋著我的爺爺、奶奶,還有我的先祖。現在我來了,不是住下來,而是去闖世界。

公路上汽車很少,後半夜了,人困驢乏,驢蹄踏在公路上的聲音格外清脆。月亮落下去了,除了天上的星星,到處一片漆黑。天亮的時候,我們越過小清河大橋,橋下泊著船,船上冒出炊煙,水上的人不容易,路上的人也不容易啊!太陽出來了,大家喂上牲口,有說有笑的跺著腳取暖。


那年我十九歲


白天的公路顯得狹窄了許多,老解放、50車、還有長途汽車不時從身邊疾駛而過。穿過廣饒縣城,路邊高大的楊樹多了起來,樹枝在高處打著哆嗦,兩側村莊裡用麥草囤積的屋頂顯現出古樸的顏色。遠處天邊出現了山巒,再往前走,一座座高大的土丘凸顯出來,那是戰國時期的齊國古墓。太陽落山前,我們終於趕到了臨淄城,找到一家大車店住下來。人說“出店的馬,進店的騾。”是最有精氣神的,此時,經過三十多個小時的奔波,毛驢已是筋疲力盡了。

大車店破敗不堪,低矮的圍牆上有好幾個豁口,幾乎是開放型的。住一宿五毛錢,一碗白菜湯要兩毛,而此時此地白菜的價格是五毛錢一麻袋。人很亂,我決定睡在車上,身下是裝有大豆的麻袋,身上蓋著被子,被子上面罩著塑料布。我不能脫衣服,夜裡還得給牲口添加草料呢。天真冷啊!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那種滋味的。這裡是戰國時期齊國的都城,齊桓公、管仲、晏子在這裡青史留名,仔細想想,還有孫臏以及《田忌賽馬》的故事。滿天的星斗,我沒有心思多想,兩天一夜的顛簸,我很快就睡著了。

打聽到臨淄這裡大豆三毛八一斤,第三天一大早,四個同伴決定賣掉大豆,買上玉米回家,我和寶柱決定繼續往淄博走。寶柱比我大四歲,還沒有成家,也是第一次出遠門。天矇矇亮,我倆趕著毛驢走出大車店。北風吹來涼颼颼的,忽然,我看到公路上好像躺著一個人,我走過去,原來是一床棉被,也不知道是哪位趕路人丟的。我如獲至寶,跳上車,脫掉棉鞋,用剛剛撿來的棉被把腳包起來,這樣相對還暖和一點。又是一天不知疲倦的奔波,天黑前我們到達目的地——淄博市張店區灃水鎮,計算里程離家也有三百多里了。

我倆找到一家大車店住下來,毛驢打了個滾,趴在地上,前蹄蹬地,好一會才爬起來。儘管人困馬乏,但心裡卻充滿希望。大車店是封閉的,很乾淨,院子中間有一口井,井水清澈地像一面鏡子。飯後我還想睡在車上,店主訓斥道:“店家,店家,進店就是家,到屋裡睡去!”屋裡沒有床,也沒有鋪,只有一領薄薄的席子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我鋪上撿來的棉被,蓋上自己的被子,身上竟然出汗呢!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啊!現在說來誰信呀?

第四天,我和寶柱趕著車在周圍村子轉悠了一天,一斤大豆也沒賣出去。心裡頭是那種無法描述的失落和憂愁。


那年我十九歲


聽說淄川那裡大豆都到四毛二了,我和寶柱決定繼續往南走,到淄川去。已經是第五天了,毛驢早就乏了,沒走多遠路況就變了,兩邊堆著高高的煤矸石,幾乎看不到村子,視野很差,隱約聽到左邊山坳裡有軍號聲。山路起起伏伏,上坡時要幫著拉車,下坡時得幫著拽車,一路走來,腿肚子漲得難受。

日近中午,我們到了一個叫寨裡的地方,前方五華里就是蒲家莊,那裡有我喜歡的小翠、連鎖、聶小倩,還有《畫皮》和《嶗山道士》。但此刻我已經顧不上他們了,因為寶柱去買飯的時候碰到幾個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我們的大豆在淄川被人哄搶了,你倆快回去吧!”咋辦?憂愁和無奈再次襲上心頭。天黑之前,我們終於平安返回灃水。店家寬慰我倆:“明天是灃水大集,豆子會賣出去的。”

第六天一大早,我倆直奔集市,選擇一個離交易員近的地方停下車子。大豆價格確實是四毛,但人們買的數量都不多,頂多百八十斤,也許是沒有多少本錢吧?我們手忙腳亂,顧得了東顧不了西。下午一點多,總算是把大豆賣出去了。我們開始往回走,車上空蕩蕩的,錢裝在貼身的套褲裡,母親在上面縫了個結實的口袋。毛驢的步子也輕鬆了。天陰沉沉的,太陽躲在雲層裡,我倚在車欄上,心裡踏實了許多,路在腳下,我多麼希望前面是一條光明的路啊!

天黑的時候,我們趕到了金嶺鎮。金嶺鎮不大,居民大部分是回族人。我們住進大車店裡,這是一家真正的大車店,一溜五間大通鋪,住滿了和我倆一樣的趕路人。拉炭的、換大缸的、倒騰木頭的,還有臨朐、沂水一帶拿乾果兌換糧食的,我還看到兩個推小車的呢。大家有說有笑,倒也輕鬆。那個穿著邋遢,長著絡腮鬍子的人,因為喝了酒,低聲唱著童年的歌謠。那個拉炭的、衣著打扮較為體面,卻說著低級無聊的笑話,我無心聽下去,很快就睡著了。

已經是第七天了,草料所剩無幾。我們一路疾行,經南辛店、穿臨淄城、過古城鎮,在一個叫白兔丘的地方停下來。天已晌午,我們在大街上打問:有賣玉米的嗎?很快就有人和我們搭訕,價格是一毛七分五。我們在六戶人家湊齊了兩千斤玉米,看貨、過秤、裝車、付錢,糧食裝在車上,心裡踏實多了,這車玉米拉回家還能掙二十多塊呢。天已經黑下來,我倆趕著車心滿意足的離開了白兔丘。

一絲冰涼的東西打在臉上,啊!下雪了,下雪是讓人興奮的,可我倆離家還有兩百多里地呢。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就白了,這個夜晚註定是不尋常的。我倆跟著車子走,這樣還暖和一些。雪停了,開始下雨,風也刮起來了,雨打在地上的聲音顯得特別刺耳,老天爺不放過趕路人啊。我趕緊在大衣外面套上雨衣,用棉帽子把耳朵也捂起來。沒法子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往前走吧,往前走離家就近一些。

半夜前後,我們到達廣饒縣城,縣城早就進入夢鄉了。我們在一個路口旁停下來,路口西北有幾間帶廈簷的房子,落著鎖,屋裡應該沒人,我們把毛驢牽到廈簷下面喂上,雨嘩嘩地下著,我倆沒著沒落的,心裡七上八下。棉鞋早就溼透了,跺腳是最好的取暖方式,走還是停?我倆猶豫著也糾結著。雨中出現兩個穿警察制服的人,問我們在此幹啥,哪裡人,車上拉的什麼,我們小心作答。我們沒敢說是墾利的,說的是老家廣饒陳官的地址。兩人嘀咕了一陣很快走了,寶柱說:“我們快走,這兩個人看著好像不地道。”


那年我十九歲


雨還在下,沒有絲毫要停的跡象,下半夜了,人困馬乏,毛驢極不情願的耷拉著頭往前挪動。走在路上,困的不行,坐在車上,凍得難受。前面是小清河,河水明晃晃的像一條玉帶向東流去。天上下雨地下流,雨啊!下到地上,也下進河裡,下給躺在熱被窩裡的人,也下給無可奈何的趕路人。

聽說小清河北岸常有打劫的出現,寶柱回頭提醒我:“把鞭子放好,拿出棍子準備著。”說實話,這個時候已經不怎麼害怕了,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啊!又走出幾里地,一顆提著的心才放下來。雨略微小了些,風卻颳得更厲害了,瞌睡蟲真得來了,我顧不得冷,坐在車轅上睡著了……。

隱約聽到有人叫我,車也停了,頭皮一炸一炸的,我一摸頭,帽子丟了,賊冷賊冷的。寶柱說:“你看這是哪呀?我剛才睡著了,好像走錯路了!”路東是一個加溫站,路西有三間低矮的房子,藉著加溫站的燈光,我看到房子上好像有花官兩個字,應該沒走錯路,這兒是花官附近,再有十幾裡就到老家了。

天亮的時候,我們趕到了古黃村,雨停了,風也停了。寶柱看著車,喂上毛驢,我向二姐家跑去。二姐剛剛起床,看到我落湯雞的樣子,幾乎要掉下淚來。二姐要給我做飯吃,我說不用做飯,給我找兩條棉褲就行,還得趕路呢。我換上棉褲,抱著另一條往回走。這時太陽出來了,早晨的太陽紅彤彤的,照在身上,雖沒有多少暖意,但相比一夜的風雨,已經足夠溫暖人心的了。

中午一點前後,我們到達油田基地,在如今濟南路上一個僻靜地方停下車喂牲口。太陽照在身上溫暖了許多,高大的樓房,寬闊的馬路,飛馳的汽車,我倆深處其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他們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倆。我在想住在高樓裡的人,看到路邊的毛驢車,看到狼狽不堪的趕路人會做何感想呢?“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諸葛亮真是高人啊!是的,我們是辱者,辱者定碌碌啊!

晚上八點前後,我終於把車停在自家院子裡。大哥、二哥已經在家候著了,父親卸下毛驢牽到草棚裡喂上,母親生火做飯,大哥、二哥忙著卸車。看著滿滿一車玉米,父親高興地合不攏嘴。二哥說:“一輩子不出馬,終是個小卒,三弟換來糧食,也算是長大了。”是的,我長大了。母親已經做好了麵條,我換下溼衣服在灶臺後面坐下,灶內的餘火烤在身上暖洋洋的。家裡真好!當我把麵條放到嘴邊時,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進碗裡。我把麵條和眼淚一塊嚥到肚子裡,那一刻,只有母親看到了。

那年我十九歲。

作者簡介:東方雨,男,55歲。燒過窯,種過地,出過伕,打過魚,販賣過糧食,當過民辦教師。喜歡文字,也喜歡塗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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