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自修室》第二季:超越「性愛」的野心續篇


《性愛自修室》第二季:超越「性愛」的野心續篇

「十年之後,我想住在有大窗戶的房子裡,希望房子的廚房大到能擺得下餐桌和四張椅子,但也別寬敞到讓我感受到自己的孤寂之深。因為我大概會是孤身一人。不過,我想這份孤寂或許也不會那麼難熬,畢竟窗戶雖保護我隔絕於世,卻仍然讓我看著外面的世界。」

《性愛自修室》第二季,這段梅芙刻寫在作文紙上的動人獨白,素樸清冷,卻也真摯熾熱,叫人在不經意間,即因幽微心底的深深共鳴,而滑下一行淚。

這段話,讓人遙想起第一季,梅芙轉著炯炯雙眸,圈起那關於「夢想」的作文題目的一瞬,也叫人憶起亞當在集會講臺上,磕磕絆絆讀出那篇由梅芙代筆的獲獎作文的時刻,梅芙在文中援引了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話:「我們獨自做著夢,活在這世上。」;更令人記起梅芙兄妹在房車前展望美好生活時,梅芙幽幽的心聲,她說,她不想十年之後還住在這兒。

對第一季的召喚,既是續集在人物描刻上的竭力承繼,與此同時,其實也再度揭示:這齣劇雖以「性愛」為糖衣,其野心卻遠不僅止於此。

《性愛自修室》第二季:超越「性愛」的野心續篇

「性」即青春

2019 年初,《性愛自修室》攜著大膽奔放、又極具噱頭的青少年性愛賣點登陸Netflix,即成為青春成長喜劇的絕佳典範。性愛大師母親與無法「達陣」的魯蛇兒子,怪胎男孩與浪蕩女孩共築的性愛診療室,種種衝突激盪的前提設定,讓本劇甫一開篇,即新意十足,引人入勝。

但在這些才華洋溢的創新設定之外,如同梅芙曾將夢想主題化作存在焦慮,將未來展望寫作自我揭露,《性愛自修室》華麗的奇觀性事場面背後,卻也是最赤裸的青春課題。

而事實上,又有什麼比「性」更適合用來刻寫青春呢?

褪去華美外衣,訴諸人類最本能的情感需求,捕捉青春期最顯著的身體特徵⋯⋯「坦誠相待」作為親密關係中的要件,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而這,也恰恰成了這齣劇最核心的主題。第一季歐帝斯和梅芙首度與彼此分享家庭秘密,正是在墮胎後一同漫步的田野上。

「坦誠」包括向內對自我的重新認識和深探,更包括向外在情感關係裡的誠實、信任和責任感。而延伸開來,這也關乎這些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恐懼和創傷、犯錯與補償,以及對「將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的困惑與渴望;更牽動他們與家庭父母之間的關係界線,在群體同儕關係中的落點──又什或是,最本質的存在詰問,比如梅芙的那句犀利妙語:「遊樂場只是讓人暫時遺忘死亡的不可避免性。」

而檢視《性愛自修室》第二季究竟成功與否,無疑,便是看它在主題的延伸上究竟還能走得多遠。


《性愛自修室》第二季:超越「性愛」的野心續篇

公式的延續複製

首先在敘事策略上,《性愛自修室》第二季很聰明地挪用了第一季的成功公式:一言以蔽之,倘若第一季說的是一個有性障礙的魯蛇男孩終於解鎖自我的故事,那麼第二季則巧作翻轉,從男孩的手淫成癮說起,短板一夕成了難以啟齒的長才,而男孩最終仍需直面自己的內心。

這種翻轉同樣反映在其他人物身上,比如昔日的性愛大師珍換位成了諮商者,到了第二季也碰上情感疑難;艾瑞克過去取笑歐帝斯為約會緊張治裝,如今則換作他自己惴惴不安;彼時梅芙偷用房東辛西亞的瓦斯罐,本季則換作新鄰居以撒偷用梅芙的瓦斯罐。

在細節上的細緻設計,也讓第二季成功與第一季構成親切而緊密的串聯。例如,第一季大夥還在戲稱椒鹽捲餅的口碑行銷,第二季梅芙真的賣起了餅;第一季艾瑞克在歐帝斯與梅芙「約會」前,即一針見血要他「隨興點」,這也成了歐帝斯第二季被歐拉分手後,大辦派對的動因;歐帝斯和歐拉的初相見,是歐拉目擊歐帝斯在研究蕾絲性愛影片,也微妙呼應歐拉在第二季的自我情感深掘;而亞當在第一季與母親愛犬瑪當的支線,更合理鋪墊了他在第二季的馴狗天賦;珍作為艾瑞克在第一季遇險時的呼救對象,在第二季,同樣是歐帝斯和艾瑞克狼狽露營的解救者;此外,歐拉在第一季一眼相中亞當的美術作品,兩人在第二季更發展出意料之外的奇特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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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種種,都讓前後季鋪展出值得反覆咀嚼的互文妙趣,然而某些時候,那些似曾相識的敘事橋段,卻也難說不是對重複套路的把玩。如第一季歐帝斯被動幫傑克森追梅芙,卻難掩對梅芙的暗戀情愫,第二季傑克森為學伴薇的戀情助攻,卻也與薇發展出義氣情誼;而第一季有眾人在集會相繼挺身「自首」,化解豔照風波,第二季也有眾人在話劇表演廳集體為珍護航。除此之外,更別提豔照事件的查案脈絡,其實與第二季的披衣菌風波異曲同工,學生老師的性愛疑難,說來說去也總不離自卑自棄。

而倘若分解本季的新角色配置,其實也相當直觀地指向一組組三角關係,以撒之於歐帝斯和梅芙,拉辛之於艾瑞克和亞當,薇和德克斯之於傑克森⋯⋯。支線人物的添加固然豐富了故事維度,卻在某種程度上也狹隘了對情節走向的想像空間。而繼派對、舞會、游泳賽之後,第二季再玩遊樂場、話劇、益智競賽和露營,也幾乎窮盡了校園劇的招式,甚至在最後,祭出讓觀眾深惡痛疾的「小三插手」。

整體而言,第二季不乏引人啼笑動容的高光時刻,比如歐帝斯和梅芙的情感關係,雖少了可比第一季摸眉毛、捲袖口的怦然小粉紅,但如偷一座獎盃相贈這類歐帝斯式情感表達,在第二季仍然可見。這回,歐帝斯準備了一個五年日記本,撕下每年梅芙的生日,送給向來嘴硬「不愛過生日」的她。只是總歸來說,本季的敘事筆法多少還是千篇一律,甚至珍遲至第二季才對歐帝斯私開診療室做出反應,反射弧也相當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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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對峙時刻

不過,對青少年家庭的關照,依舊是《性愛自修室》擅長揮灑的恆久主軸。而「坦然對峙」,幾乎可作為本季人物成長進程的核心關鍵詞。如此看來,第一季開篇,亞當對校長之子身份和自我身體性徵的正視,竟可成為本季故事的寓言。在第二季,不論是歐帝斯,又或梅芙,都不約而同迎來了家庭的直面時刻。

在第一季,對歐帝斯性障礙根源的追索,止於他對父親出軌的見證,但最終依舊迴歸到歐帝斯所面臨的來自母親的教養壓力。到了第二季,則直接藉由父親的歸來,重探歐帝斯的情感創傷。在接連辜負、背棄了友情、親情和愛情,更經歷對父愛的幻滅後,歐帝斯這才恍然,原來問題從不出在他總是歸咎的母親身上,他始終走不出的,終究是對父親遺棄的無法釋然。

至此,第二季對第一季的結論做出了翻轉,歐帝斯的人物拼圖也被補上父親這一塊。歐帝斯的最終成長來自於他的勇於直面,不再逃避,而當他與長期缺席的父親坐下來面對面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自我療傷的伊始。雖然這終究是又一個古老的命題——男孩害怕成為父親、恐懼再被拋棄,但無論如何,故事在循序推進的事件中建立起了人物厚度,也勾勒出一個完整的圓,並最終指向男孩的終極提問:怎麼樣才能不成為一個混蛋?「誠實」,是父親的唯一解答。

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人,是珍對歐帝斯的期許,也是早在第一季,父親即拋擲給艾瑞克的課題。認識真實世界的殘酷,不害怕犯錯,但勇於承擔責任。不論家庭殘破與否,在歐帝斯身上折射出的,其實是青少年共通的成長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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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歐帝斯,梅芙的處境更為孤絕,而她的成長相較第一季,也尤為強烈鮮明。倘若第一季說的是「壞女孩」梅芙對自我的肯認,以及對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的想望,那麼第二季,則是她對自己能否好好把握第二次機會的證明。無疑,家庭陰影便是她「向善」路上的最大阻礙。第一季以幽默散漫的兄長肖恩揭開梅芙的家庭破口,第二季則直接令遺棄梅芙的毒蟲母親現身。而事實上,梅芙對母親又愛又恨的情感態度,早在第一季就初露端倪。在墮胎診所,當聒噪女人莎拉真情吐露,不當媽總比當爛媽好多了的時候,梅芙脫口而出的卻是,她的小孩一定很愛她。

於是到了第二季,和母親的關係漸進、原諒接納與否,也成了推進梅芙行動的主要動力,母親本身的不穩定性,更是梅芙新生活的隱憂。只不過這回,當所有人都以為她無法再經受一次背棄時,梅芙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第一季的她為保護家人默默扛責,第二季的她則選擇勇敢舉報。雖疼痛猶在,傷口依然,但成長立現。

不僅是歐帝斯和梅芙,這般直面家庭的成長,同樣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比如傑克森。在第一季末,梅芙督促傑克森將心頭難以承受之重坦然告知雙親,而第二季的新朋友薇,則成了這一行動的真正實踐者。她更成為促使傑克森轉而發掘真正屬於自己的新興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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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尤值提及的,還有亞當和艾瑞克。這對「冤家」在第一季上演了石破天驚的大逆轉,也意外令人想起韓國女性話題作《82 年生的金智英》原書中的一個橋段:童年的金智英飽受隔壁男孩的惡作劇,大人卻以稀鬆玩笑的口吻,將男孩的行為歸結為青春期男孩理所當然的幼稚,甚至暗示男孩是因為喜歡她,才欺負她。沒有人覺得男孩的行為是不適當的,就像亞當對艾瑞克的霸凌,長久以來都被輕放縱容。

到了第二季,這段意外戀曲終於得以被重新梳理。亞當和艾瑞克小心翼翼、若即若離,直至最終話劇演出時,才迎來爆發時刻。這一系列情感互動,都完美詮釋了一個令人激賞的價值觀──親密關係的再展開,需先建立在對過往傷害的直視上。不是躲躲藏藏在暗夜的隱蔽廢墟,模稜兩可地尋求短暫刺激的慰藉,而是勇敢坦蕩地站在眾人矚目的明亮舞臺上,說出忠於內心的歉然與承諾。唯有先面對面地正視傷痛,感情方有揭開新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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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群體的生猛殿堂

《性愛自修室》會令人聯想到《82 年生的金智英》,或許並非意外。事實上,本季在女性觀點上的著力,相較上一季,明顯力道更深。第一季的女性書寫著重在墮胎診所橋段,在脆弱惶惶時刻,那一雙雙緊緊牽起的女性之手,讓清冷的診所一夕成了女性群像的縮影。堅強女性彼此間的相濡以沫,女性身體的自主、無助、傷痛,也在頃刻間滲過螢幕,敲擊觀眾心扉。

而來到本季,則重在對女性創傷的銘記。劇中,女孩們因一起意外風波齊聚一堂,被老師賦予找尋彼此共通點的任務。這並非易事,而那艱難迂迴的過程,也恰恰反映出每一位女性作為迥然不同的個體,從來不是能被簡約概括、代表的空洞複數。她們大可為了早點完成任務,佯裝彼此的共通點,卻沒有人這麼做。她們選擇誠實,終在談及作為女性的創傷記憶和性別權力關係的不公時,尋得了共鳴。艾咪在公車上遭遇的嚴重性騷擾事件,就是典型一例。

令人震驚的是,這個橋段同樣與《82 年生的金智英》的故事情節驚人相似

。也更加佐證,這樣的女性境遇早已跨越地理疆域,普遍存在於跨文化、國界的迥異語境中。小說裡,金智英遭補習班同學尾隨,好在同車上班族女子及時相助,才得以脫險。然而事後父親卻將問題歸咎在她身上,責問她裙子為什麼穿這麼短,為什麼到離家這麼遠的補習班上課?彷彿問題永遠出在不懂得避免的人身上。一如本季警察在做筆錄時,特意詢問艾咪,她是否有對那個男人笑。而那個始終糾纏艾咪的男子魅影,也因面上的良善無害,更凸顯出了隱然飄蕩於社會中的不安全感。

《性愛自修室》第二季:超越「性愛」的野心續篇


此後女孩們齊聚廢墟,以砸譭棄物宣洩心中情緒,更是對傳統女性溫婉陰柔形象的執意逆反,並賦予了女性真實表達情感的權利,而不再是獨自隱身暗處,後知後覺地哭泣。縱然這一系列的女力高揚橋段多少在敘事上有些鑿痕過深,女孩們在視覺上的並排而立,也總有超級英雄亂入的奇異既視感,但至少,依然可見本劇在「性愛」框架下竭力延伸的主題疆域。

而除了女力,對LGBTQ 群體的善意凝視,也早是本劇的重要標籤之一。正因它能如此自由大方地談論性,不帶濾鏡,不作粉飾,它也更能以同樣坦蕩寬廣的胸懷,對主流喧囂下的隱微支流投以目光。擁抱邊緣,挑戰正統,也讓這出乍看糜爛、荒誕又不正經的戲劇,幾乎成了次文化聚首的生猛殿堂。

與此同時,本季依然未放棄對性愛相關議題的普及,從披衣菌的集體歇斯底里、女性快感、戀物癖、無性戀到泛性戀等等,都可見創作者深下的田野功夫。唯略顯可惜的是,因本季人物支線發散,在議題開展上難免淪為字典式的羅列,而部分人物的情感轉折,也多少流於生硬,比如歐拉的綺麗轉變,雖多少為歐帝斯下了臺階,但那其中的過渡,也幾乎就如同那場突如其來的春夢一般,讓人迷惑恍惚。


《性愛自修室》第二季:超越「性愛」的野心續篇

在《性愛自修室》構築的狂放小世界裡,赤裸的遠不僅僅是軀體,更是人心。這也是本劇在第二季,除了延續對性愛的風格化追索之外,所亟欲到達的主題。這或也將是此後可能的續篇能否再獲成功的關鍵。倘若能將「赤裸」昇華為一種洞察事物根本的嚴謹態度,以及寬容開放的澄澈胸懷,那本劇就等同獲得了一把得以打開一切「禁忌」的萬能鑰匙,它所能觸及的成長議題,也將遠勝於傳統框架下的其他青春劇。

而摒棄了規戒枷鎖,當一切都復歸於身而為人的純粹基點,就如同凝視人最根本的情感渴求,那些在生命成長曆程中最重要的人事物也將逐一顯現。於是我們彷彿也隨著那劇中的高低起落,經歷了一場既恬淡綿長又轟轟烈烈的成長風暴。那暢快刺激又隱隱作痛的過程,不僅關乎創傷,關乎坦誠,關乎愛,更關乎在朗朗星空下,對希望的永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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