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乌龙山的第一次相识

让我们一起倾听亲历者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

十七岁的那一年。

欧阳修笔下的乌龙山并不算高。丘陵起伏的皖东大地上,四十里范围内,南面的琅琊山雄姿峻秀,西面的白米山孤峰突起,东北方向的八公山壁立挺拔,唯有这静卧怀中的乌龙山呈馒头形状逶迤低矮、延绵数里之遥。

站在乌龙主峰山顶远眺,从南面的琅琊山到西面的白米山,北上的京沪铁路在这儿正好转了一个由东向北的大圆角。望着二十里外东来北往的列车,像一条条墨绿色的毛毛虫,吐着线状的白烟,爬行在大圆弧的铁轨上。

横卧在滁东和三官两个公社交界处的乌龙山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名字,即使当地居住的老农也没说出这一年四季不见神龙之气的山为何叫乌龙山?荒山秃岭,茅草遍地,连一棵象样点能烧把柴火的树都没有,显得苍凉荒芜。

向南的山脚下,一条从县城通往三官乡的黄土夹着石块的公路,像一条苍天遗落的黄布带一样盘山而上,然后翻过山头,颠颠簸簸的一路下山,穿过一个叫新集的小镇,盘旋弯曲的一直延伸到三官公社所在地的山头。

晨曦初露。这是69年12月13日的清晨。

为送知青上山下乡而临时加班的专列火车摇晃了一夜,从上海站出发到滁州,仅仅300多公里的路程,整整爬行了十二个小时,终于在黎明时分停靠在了滁州车站。

站台很陈旧,朝南方向的候车室平房,屋檐的墙面上大块大块漏水的印痕像一幅幅奇形怪状的地图,斑驳而又杂乱的挂在南墙面上。平房外粗糙的地面坑坑洼洼。南门外,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板车碾压的深凹痕迹从外面的大道一直碾压到站台上。古老的青石板路面,深凹的车轱辘痕迹,镌刻着历史沧桑,醒目的提示人们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列车安静地停靠在没有旅客的货运站台上。满脑子车厢的轰隆声响没有了,有点安静下来的头脑,站在寒冷的空气里,被北风一吹,寒颤之中倒显得特别的清醒。

走出火车车厢的青年学生,木纳的停留在货运广场上,既是十分活跃激情的几个学生,也为下一步该去哪里而失去了方向。青年人在等待命运的安排。

有关人员正在按各人所去的公社,各自汇聚在前来接应自己要去插队的地方干部的周围,广场上一时嘈杂纷纭,互相喊叫着归类自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县城搬运公司的工人们,跟在货运人员的后面,把青年学生们随车托运的行李从车厢里卸了下来,货运广场顿时堆满了箱子,澡盆,小柜。然后搬运工人有条不紊的从车站货场又搬运上了等待着的敞篷汽车。

听到上车的指令,知青们拖着随身携带的大包小袋,也各自开始上车。男知青手脚快,一窝蜂地首先爬上了敞篷的汽车,然后伸出臂膀,把围着汽车站立的女知青一个一个的拉上了货车。

在行李的间隙处,青年们互相拥挤着牵拉着手塞满了车厢。接送知青去各个公社的汽车是地方搬运公司带拖挂的老式解放牌的敞篷货车。前车厢是人员和随身带的包裹混装,后面的拖挂车则用绳子捆绑着堆如小山般的箱柜。

知青们陌生的情绪和冬日的阳光一样无力而昏蒙,经过一夜摇晃的疲劳,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离终点还有多远?揣测不安而渐渐的随着道别而默默无声了。

一阵发动机的轰鸣,汽车缓缓地驶离了车站的货运广场。

出了东门,汽车向东北方向的八公山方向进发,穿过一座军营和几片冬闲的农田,汽车便离开了平坦的沥青公路,向左一拐就拐上了一条颠簸的只有一辆汽车宽度的土石路,一条不成路的土石路,是南营房部队的坦克在训练时碾压出来的土石路。

行进在土路上的汽车车轮仿佛忘记了圆周运转,跳跃着向前奔跑,车后扬起的沙尘,蔽天遮日,拖着滚滚“黄龙”的汽车,犹如硝烟尘埃里冲出来的战车。

风尘滚滚,延绵数里。汽车所进之处,草沫灰土齐飞,苍天黄土一色。满车厢在摇晃中扬起的尘土,人群被掩盖得没鼻子没眼,犹如装了一车“泥佛”。上下跳跃左右摇晃的车厢里发出了阵阵女知青们惊呼的尖叫声,原先在火车上还激情高唱革命歌曲的几名男青年此时也被眼前的抛上去摔下来而颠簸惊讶的没有了声音。

汽车的发动机怒吼着喘着粗气爬上了山坡,艰难的越过乌龙山,沿路颠簸着掀起一条数里长的滚滚黄尘,在冬天昏黄的阳光下,弥漫成大团的灰雾,久久没有散去。

经受农村革命考验的第一个夜晚,竟是这样的漆黑、漫长、难熬。

乌龙山的第一次相识,灰蒙秃岭,贫瘠荒凉,给知青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响。

古老的地名叫“关帝”。寒风中的七栋小平房呈北斗七星状座落在三处丘陵的高坡地上。这儿是三官公社总部的所在地,是全公社的经济文化中心。

左前方的坡地上有两排草屋是公社医院和员工的住房。住房前的空地上,一只羽毛闪着光亮的紫冠金羽的大公鸡,昂着悠闲、骄傲的头颈,领着一群肥肥腴腴的母鸡,在两排草屋中间的空地上转悠觅食。还有一只半大散养的猪,傍若无人的在院中间撅着屁股拱起一圈地的泥巴。

右边坡地上的两栋平房,一米高的大片石围起的墙基,砌着灰砖,盖着灰瓦,是公社总部的房子。大片石的围墙和两栋平房形成了一个四方大院,院中间竖着一杆光秃秃的旗杆,灰砖灰瓦的大院,是全乡独一无二的最好的砖房。

除了公社的两排砖房,其它满目尽收眼底的全是黄泥垒起来的草屋。

冬天昏黄的阳光下,黄泥黄墙黄屋顶,一片昏黄的世界。

带拖挂的畅蓬汽车停在被雨水淘浆过的篮球场上,坑凹干裂的地面,凹凸不平。

一夜之间,从柏油马路的上海一下子来到这黄色的泥巴世界,青年们心中蓦然升起了一种失落,一种记忆还留恋在城市的失落,眼前突然切换的布景是贫瘠的田野上一片灰蒙,房前屋后连一棵拳头粗壮的树都没有看到。理想中的绿油油的麦地,金色的阳光,蓝天上飘着白云的农村景象,荡然无存。迎接被汽车颠得灰头土脸没鼻子没眼的一车“泥佛”到来的是冬天灰黄萧条的田野。

仅仅24小时的间隔,繁华的大上海高楼林立的环境变成了黄泥世界的穷乡僻壤。断崖式的环境转换一下子冷却了青年人的心情。

拍去身上覆盖的黄土灰,捋去头发上和眉毛上的黄尘,稚嫩的小脸早已被压抑、惊愕、巨大反差的心理笼罩。

乡村里没有树木,冬闲的土地在沉睡,萧条寒冷,迎接青年们的是一片生机黯然、贫穷落后的景象。

从机房加工间和附近村落赶来看热闹和欢迎的农民稀稀拉拉的站立在场地的四周,黑裤黑袄,连农妇牵手拖拉着的孩子也是清一色的黑,找不到第二种色彩。

稀稀拉拉的人群互相指指点点的不知好奇地在说什么?鼻涕水粘着黄土尘的孩子瞪大了眼睛,伸缩着两条黄脓鼻涕在鼻孔里一抽一缩。

黄土地黑袄裤,灰蒙贫瘠的田野,冬天的农村,生机寂静。

社员们穿着的也是清一色的黑棉袄黑棉裤,连头上的发型也是高推的双鬓和剃高的后脑勺,清一色的三七开,像似两片黑“锅盖”般的顶在头顶上。他们穿的棉袄有右襟搭在左襟上,也有左襟搭在右襟上,棉袄里面都没有一件衬衫,空壳的棉袄紧紧的裹在赤裸的肌体上,外面揽腰箍着的是一把稻草绕起来的绳子。

寒冷的冬天,看着这一身空壳棉袄装束迎着寒风的农民,知青们不寒而栗。

丘陵地带,一丘一陵往往就是一个生产队。去往生产队的大路,是公社自有的主干道,是沙石土的路面,被雨水冲刷的斑驳嶙峋,露出面目狰狞的片石,走在上面脚腕子有不断被崴的感觉。

土路的两边,有几棵寒风中颤抖着的拐杖般细的小树,上面还顽固的残留着几片生命的小绿叶没有凋零。

夕阳已慢慢西沉,落日的余辉像一层金幔铺盖在一田一沟,一丘一壑上。

这里是“地无三尺平”的丘陵地貌,沿着下坡的大道,大道两边是一层层的水梯田,冬闲灌满了水的梯田闪耀着薄薄的冰层,枯草覆盖着弯弯曲曲的田埂。

然后再上一个转弯的上坡,坡上面就是散落的住房。

散散落落低矮的草房,土地、墙面、屋顶,泥土黄的浑然一色,连门板都是木黄的本色,呈现的只是深浅不同,一切都是大自然自有的本色,没有任何人为添加的色彩。

远处的乌龙山渐渐地罩上了朦胧的暗纱。炊烟在四周散落的茅草屋上空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散着柴草的淡淡清香。村庄里闻到了陌生人气息的狗吠声不绝。几个社员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好奇的向路上张望了一下,很快又转身进了屋里。

夜幕初启,昏黄暗淡的煤油灯的光亮从家家户户门板的破缝里开始倾洒了出来。

人生千里之行的序幕开启的有点苍白,没有热情,没有激情,没有豪情,全然都是陌生和麻木的感觉,第一个黑夜伴随着茫然和陌生的心情落到了广阔农村的田野上。

居住的仓库里到处堆满着稻种、豆种、芝麻、花生等各类种子。有屯子围着的,有稻萝和笆斗码堆的,也有用麻袋装着的。墙上挂的是生产队农耕用的耙、犁、以及筐和麻绳等杂物。就在堆满种子的仓库里,用四根树桩支腿,用麻绳编结着细小竹杆围起来,这就是床,非常简易的床。

床和床之间放着一张生产队的简易破损的大桌子,在仓库大门口也留下了一块比桌子大点的空地,床的边沿留下一条两尺来宽的过道,过道的右边堆着屯子围着的粮种,左边拴着两头毛驴。

拴着两头毛驴的仓库南墙角的墙面上掏了一个二十公分的小洞,驴铺就在敞开的洞眼下面。看到生人的来临,老驴刨着蹄子发出了强烈刺耳的嘶叫声,抗议生人对它领地的侵犯。驴铺里呛鼻子的臊味令人窒息的不能喘气。

第一次离家的孩子,第一次住进半米宽厚的原始土墙里,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牲畜,并且要和它相邻为伴同居一室,顿时转化成一种没见过老驴的惊恐,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变得默默无言了。

黄豆大的煤油灯,从小洞透进来的寒风给灯芯带来了摇摇晃晃、躲躲闪闪的光亮,四面墙上投射着闪动的奇形怪状的黑影,陌生阴冷。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桌面上的一盏煤油灯照亮着脸庞。

无奈的接受着眼前的事实,心里十分沮丧和不满意,裹着满身旅途中的尘土和浑身的疲惫,和衣倒在稻草铺就的“床”上。

柔弱的、散发淡淡竹香味的小竹杆床顿时压成了一个圆弧形的窝底。

借着四周的一片漆黑,游移在懦弱与勇敢,柔弱与刚毅、不满而不敢倾诉的边缘,六尺男儿倾情的泪水溢满眼窝,豪情满怀的上山下乡的革命热情在简陋而又艰苦陌生的环境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了。

没离开过父母,不知道家庭的温暖。没走上过社会,不知道人间的艰辛。没历经过自然,不知道风雨的飘摇。

年轻人,在现实的农村面前心中茫然一片。

弥弥昏昏的梦游,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啊呜、啊呜”的驴鸣,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

灌耳的驴鸣,惊出了一身的冷虚汗。看着墙角那两头畜生的黑影,一个比一个拉长了脖子拼命的嘶鸣,不知何意,只吓的人不知所措,躲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紧接着就听见一阵“咕嘟、咕嘟”的水尿声,一滩大尿,满仓库顿时弥漫着越加浓重的臊味,扑鼻而来,窒息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骚臭、寒冷、锅底般的漆黑,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经受农村革命考验的第一个夜晚,竟是这样的漆黑、漫长、难熬。

2019.12.12日

作者介绍:管崇光,笔名,憬悟。1952年出生于上海。“老三届”68年初中毕业生。1969年随同上山下乡的洪流到安徽滁县三官公社插队落户。

知青往事:乌龙山的第一次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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