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2 元順帝是宋室之後?—元末明初的“庚申君”故事與其時的文人心態

在元末明初的士大夫中間,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謠言,謠言的內容很簡單:元順帝實際上不是元明宗和世㻋之子,而是元順帝的兒子。


這個謠言的來源還得從元文宗和元明宗的爭位說起。當時,元朝權臣燕帖木兒在泰定帝死後,謀立尚在察合臺汗國的周王和世㻋為帝,但又由於“道遠”而改立其弟圖帖睦爾,是為元文宗。開始時,圖帖睦爾聲稱自己的被立是“穩定人心”的權宜之計,並詔稱:“謹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讓之心”,打算等和世㻋抵達大都後,就把皇位讓給他。


元順帝是宋室之後?—元末明初的“庚申君”故事與其時的文人心態

在位僅184天的元明宗,原周王和世㻋


周王和世㻋當時受到漠北諸臣的擁戴,又得到弟弟“固讓”的表態,以為諸事已定,就興高采烈地啟程趕往大都,並在路途上稱帝,史稱明宗。然而,在明宗抵達大都西北,受到文宗“熱烈歡迎”幾天之後,他就突然“暴斃”了。於是乎,文宗成功坐穩了皇位。


既然已經登上帝位,元文宗當然想“更進一步”,把自己的兒子立為皇太子。於是他就讓當時的大學士虞集草了一道“詔書”,宣稱妥歡帖睦爾不是元明宗的兒子,以剝奪其即位的合法性。


於是乎,謠言就從這裡開始了,元朝末年隱士權衡在他寫的《庚申外史》,演繹出了一出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 宋朝歸附後,降帝趙㬎被封為瀛國公,自願在大都白塔寺出家為僧,後又奉旨到甘州山寺修行。元朝的趙王到甘州山寺遊玩,看到瀛國公年老孤獨,便留下一個回回女子服侍他。到延祐七年( 1320 年) 的一個夜裡,回回女子為趙生了一個男孩。恰逢明宗來到甘州山寺,只見寺上方有龍紋五彩之氣,便找瀛國公詢問此處藏有何種寶物。瀛國公答道沒有寶物,只是剛誕下一個男孩。

明宗想到孩子出生時的異像,便索求為子,偕母子回到北方大漠。


葉盛在《水東日記》中則說:“(明初)福建政和縣儒學訓導餘應悲宋室以仁義亡,因覽虞文靖公為文宗皇帝所草順皇帝非周王己子之詔,撰詩以述其事。”


這首詩是這樣的:“‘皇宋第十六飛龍,元朝降封瀛國公。元君詔公尚公主,時蒙賜宴明光宮。酒酣舒指爬金柱,化為龍爪驚天容。元君含笑語群臣,鳳雛寧與凡禽同。侍臣獻謀將見除,公主夜泣沾酥胸。瀛公晨馳見帝師,大雄門下參禪宗。幸脫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是時明宗在沙漠,締交合尊情頗濃。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帳聞笙鏞。乞歸行宮養為嗣,皇考崩時年甫童。文宗降詔移南海,五年仍歸居九重。壬癸枯乾丙丁發,西江月下生涯終。至今兒孫主沙漠,吁嗟趙氏何其隆。維昔祖宗受周禪,仁厚綽有三王風。雖因浪子失中國,世為君長傳無窮。


元順帝是宋室之後?—元末明初的“庚申君”故事與其時的文人心態

南宋宋恭帝像,左邊的題辭是“傳聞遺後君沙漠,福祚悠長尚未終”


也就是說,宋恭帝趙㬎為了躲避誅殺當了和尚,然後他和元明宗交情很好,元明宗就把他的兒子認作了子嗣了。這個子嗣就是元順帝。


這個謠言傳播範圍還相當的廣,明初葉盛《水東日記》就對此事專門用了極大的篇幅進行“考證”,並言之鑿鑿地提供了一個“旁證”:

永樂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我太宗文皇帝御武英門,命內官李謙、王吉於古今通集庫取宋列帝遺像,命臣忠徹及畫士百戶徐英觀之。上笑謂忠徹曰:‘宋太祖以下,雖是胡羊鼻,其氣象清癯,若太醫然。’十九日,上覆御武英門,命臣忠徹同內官王吉看元列帝像,俱魁偉雄邁。上笑曰:‘都吃綿羊肉者。’及觀順帝像,顧謂臣忠徹曰:‘唯此何為類太醫也。’忠徹斯時承命未實,俯首莫對。今蒙賜老田裡,得以歷考宋、元史傳,暨元學士虞集所作第十六飛龍之詩,果符太宗文皇帝之言。感念聖鑑之明,愧當時不能對此為恨,庸書以俟秉筆者補之。

也就是說,有一天永樂皇帝閒的無聊,就去看了看宋代皇帝的畫像,說這些人怎麼這麼瘦啊,就像太醫似的,然後呢又看了元朝皇帝畫像,說這些人都挺肥壯,一看就是吃羊肉長大的。最後,永樂皇帝看到了元順帝畫像,竟突然感嘆說:咦?怎麼只有這人這麼像太醫啊?葉盛把這當做證據,說元順帝確實是宋恭帝的種。


元順帝是宋室之後?—元末明初的“庚申君”故事與其時的文人心態

元順帝畫像,和其他元帝比起來,他似乎更有“文人氣”一些


不僅葉盛以“言之鑿鑿”的口吻敘述了這一個離奇的故事,就連清代學者全祖望,也把這一個“小道消息”當做了事實,並寫有《庚申君遺事》一書:“全謝山並詳考《元史》中,帝之生於塞外,及文宗徙於高麗,再徙廣西,謂非明宗之子,帝即位,追封其聖母邁來迪後及以皮繩召虞集之事,佐證實多,非漢人思宋而託為此言以自慰也。”


更可怪者,孟森在《明史講義》中的第一章第二節,竟然以敘述歷史事實的口吻,肯定了元順帝宋恭帝之子的身份,並引用了一個神乎其神的“庚申君”故事:


元主為宋少帝入元后所生之子,生於仁宗延祐七年庚申,距宋太祖開國之年為第六庚申(60年一個天干地支循環,從960年到1320年,即360年,六個“庚申”)。先是相傳宋太祖因陳摶有“怕聽五更頭”之言,故全宮中四更未即轉六更,終宋室皆然。六更者,更鼓將盡,作繁聲以結之,謂之蝦蟆更。宋祖未悟更之為庚,後於第五庚申而元世祖即位(元世祖1260年即位,正好離宋朝開國過了300年,即過了五個庚申),越十七年而滅宋,第六庚申(1320年)而順帝生,遂以亡元,仍為漢人所得。帝北遁之次年,太行隱士葛溪權衡作《庚申外史》著其事。明祖詔書中亦稱順帝為庚申君;又詔寧王權編《通鑑博論》,直書瀛國外婦之子,綿延宋末六更之讖。


這樣一看,似乎好像真的有板有眼,成為“鐵案”了。元順帝面對明朝大軍進攻時,沒有做絲毫抵抗,反而“順應天意”逃出大都的行為,似乎也可以用這個傳說來解釋。不過,據說蒙古研究會已經查驗了宋代和元代皇室的DNA,指出元順帝和宋恭帝毫無關係,元順帝確係元明宗之子。


謠傳歸謠傳,但謠傳本身的廣為傳播,卻也會反映一些歷史真實。這個傳說之所以在元末明初影響如此之大,當和其時士大夫既“忠元”又“思宋”的矛盾心理有著密切關係。在元末明初時期,士大夫們一方面宥於“忠”的觀念和對農民起義軍的鄙視心理,紛紛組織民壯協助元朝鎮壓起義軍,並在明朝建立後對朱元璋的“果於殺戮”頗有不滿,另一方面,根深蒂固的“夷夏”的觀念和元朝統治畢竟殘暴野蠻的事實又促使他們依舊在懷念已經逝去了多年的“皇宋”。


元順帝是宋室之後?—元末明初的“庚申君”故事與其時的文人心態

宋遺民周密所著《武林舊事》


而元順帝是“庚申君”,是“宋恭帝子”的“事實”就讓他們這兩種矛盾心理都奇妙地得到了滿足——既然元順帝本來就是宋室之後,那麼效忠元順帝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我們依舊可以一邊“思宋”,一邊當大元朝的忠臣,畢竟現在的“元”也是“宋”嗎。至於元朝的殘暴統治,那自然是燕帖木兒、伯顏等“奸臣”的原因啦。


如此一來,問題圓滿解決。但是,事實就是事實,自我安慰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華夏的重光,殘暴統治的解除絕不是靠的什麼“狸貓換太子”,而靠的是勇敢地打出了“大宋”旗號的翰林兒、劉福通、靠的是血戰數千裡焚燬上都,威震朔漠的關先生、靠的是宣告“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宋天”的朱元璋,至於文人們的怪論奇談,則僅堪一笑而已。


1、葉盛:《水東日記》

2、孟森:《明史講義》

3、安鑫:《南宋廢帝,吐蕃高僧———宋恭帝趙㬎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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