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8 散文:我的祖母

散文:我的祖母


姑姑的話如風聲,從西環北路穿過溪坪路,抵達山灣的村莊,鑽進我的耳道。那股風,來自冬天,並自詡正義。

“娘養她最久,現在病了,竟沒去看一眼,還有沒有良心!”姑姑話中的她,便是我。而她的娘,正是我的祖母。

沒人知道我與祖母生活的那一年究竟如何,包括我自己。時隔二十多年,那365或者366天,就像村中一棵活過的樹。先是慢慢將葉子扔進土地,藉助一陣又一陣寒冬裡肅殺的風或一場接著一場沒完沒了的雨,再或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一長段大旱,樹真正的樣子沒人記住。樹倒下,成了灶裡的柴,它曾生長的痕跡,重又被土覆蓋。我與祖母生活的那一年,就像這樣一棵樹。

母親講,因為計劃生育,我不得不在“裡面”待了一年——我真正的故鄉,父親長大的村莊,我稱它為“裡面”。如同一個囚籠,將我圈養在那方窄窄的院裡。那一年,很長,很窄,我所知道的世界,就只有院子那麼大。


散文:我的祖母


五歲時,祖母成了我生活的主導者。她給我的全部形象只有一張鐵青的臉、一雙打我的手和一張罵我的嘴。

祖母喜愛姑姑,她嫁了個做生意的丈夫,風生水起。那年夏天,姑姑的孩子來“裡面”度假,他們享受著鄉間的田園生活。無論是菜園子裡的桃李,還是池塘的魚兒,田壟的秧苗,都歡迎著這幾張穿著體面的新面孔。祖母忙得不亦樂乎。唯獨我,像一個零餘者,在山間,在小溪,在草地,在叢林,卻難以在家落腳。

祖母將她喜愛的孫兒攬在懷裡。見背兔草的我提前從山裡回了,她的臉又恢復成了鐵青。她用那隻在無數個夜裡曾打過我的手,指了指院外那盆髒衣服,我放下草,知趣地將衣服以極其彆扭的姿勢抱到了溪邊。

溪水旁那一叢野薄荷,我無暇顧及,什麼時候洗完衣服,什麼時候才能吃飯,我乾得很賣力。“噗通”,一顆石子落進水中,水花像一場雨,打溼了我的臉。在我身後幾米遠的獨木橋上,“裡面”的劉傻子,像我發起進攻。他見我毫無反應,變本加厲,一顆又一顆石子,在我面前的水中起舞,下落,彈跳。劉傻子終於覺得累了,遠遠朝我吐了一口痰,揚長而去。

洗好衣服,是下午三點,“裡面”的太陽,趴在土牆上。廚房裡,祖母正在給她的外孫煮麵,我聽到了肚子的咕咕聲,壯膽向祖母討要一碗麵。祖母的罵聲,將我擊退了。“這是你吃的東西嗎,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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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祖母準備了豐盛的午飯,她給餐桌上的外孫夾菜,囑咐外孫女們多吃些。我踩著一張黑椅子,將頭伸得比灶臺高一點才能夠著我的飯碗。那一年,灶臺便是我的餐桌。

身側是他們的其樂融融,一個比我小一歲的男孩,集萬千寵愛,一個大我四歲的女孩肆無忌憚。我的飯碗裡,幾根青菜熠熠生輝。曾經有人提議讓我上餐桌吃飯,我忘記那個好心人是誰了,祖母笑吟吟地告訴他:“她一直都在那吃飯,桌子太高,她上不來。”飯吃罷,我去了屋後的茅廁,祖母的罵聲穿牆而過,“一到要洗碗,就假拉屎假撒尿,給我滾回來。”

那個夏天的美妙,讓姑姑的孩子們,在這之後又來過幾次。他們一來,我的負擔就更重了。洗的衣服多了,碗也多了。祖母的罵聲像劉傻子扔的石子,使我分不清臉上流淌的是水花還是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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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後,我得了一個綽號:南瓜。跟飯桶一個意思。我在祖母的罵聲中,急急穿好褲子,從茅廁跑回廚房洗碗。到了夢裡,我仍在上茅廁,我想,此時祖母不會再叫我了。我做著終於能好好上茅廁的美夢。不一會兒,祖母便將我的夢打碎了。她臉上的鐵青成了赤色,狠狠將我拖拽出被窩,丟到房間的角落。我的褲子早已尿溼,周遭的一切都冷眼相向,我蜷縮著,像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

祖母將我尿溼的床單扔到腳邊,抱起墊被下樓晾曬。我一刻也不敢耽擱,換掉尿褲,抱起床單朝溪邊跑去。我走在田埂時,無數雙眼睛盯著我,祖母跟他們講:她就是個南瓜。他們的笑聲,像一顆顆炮仗,落在一茬茬草中,在我身上炸響……

我終於離開“裡面”了,難以置信。我的父親和母親,在另一個家等著我。剛離開的那段時間,每每閉眼,我的夢總做得戰戰兢兢。我與母親睡,不敢發出大聲響,怕母親同祖母似的,將她的巴掌落在我的身上。甚至有時,恍惚覺得這一切還在夢裡。我不認識那些路燈,未見過大卡車,更沒吃過琳琅滿目的零食瓜果,這個全新的世界,像個假象,我害怕祖母冷不丁就來了,將我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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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年又一年過去,我才認清我與“裡面”的關係。我在遺忘或是原諒的分叉口,選擇了善待我的祖母,這得益於我那善良的父親和母親。

祖母的孩子早夭,為了往後好生養,按照當地說法,需抱養一個孩子來“沖喜”,我的父親,便被祖母買去了。此後,祖母果真生了好幾個,並養育成人。祖母待父親不好,待母親更差,但因養育之恩,父親從未有過別的話,他從“裡面”接我回家時,心裡窩著一團火,無處發洩。只能靠拼命賺錢,將我和母親留在身邊,而不用藉助“裡面”。

終究,父親與我,都與“裡面”脫不了干係。祖父去世時,祖母的那些親生孩子,各個把戲做足了,演出了父慈子孝的名場面。垂死的祖父,沒有指望那些孩子,他躺在父親懷裡,祈求他的原諒,原諒過去對父親做的種種惡。他希望父親能看在好歹養了他的份上,幫他穿上壽衣。

父親答應了,祖父才將眼睛閉上。我懂父親,長大後,自然不與祖母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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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我考上了大學,祖母將我上大學這事,傳遍了“裡面”,並歸功於是她每日求神拜佛所得,沒有她,我就考不上。那時,弟弟考上美院,唸了一學期,不願意繼續唸了。祖母又擺出了她那套問佛,“我問過佛了,佛說他不行,肯定不行啊!”

我們家蓋了新房後,祖母的態度,有了轉變,她常到我們家來,父親每個月給祖母生活費,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祖母來家裡吃飯,也常塞錢給她。後來,祖母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特意與我靠近,或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或講一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她是在提醒或是給我製造給錢的時機。祖母來了,最氣的是母親。過去,她沒將母親當“人”看,哪怕現在,仍是一副唯我獨大的模樣,正眼不瞧母親。

祖母六十歲那年,家族老少在城關吃年夜飯,她那張臉較二十年前相比,除了褶皺越發突顯,並未有其他改變。那晚,祖母拉住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有事交代。她講:你上大學了,認識的人多,幫你堂姐找個人家,她這麼大,沒個人不行,你找不找沒關係,就是找不到,也就那樣,你看到好人家,就先給她介紹。”我甩開祖母的手,未曾留一句話給她。祖母又一次喚起了我對“裡面”那些不好的回憶,


散文:我的祖母


我們都覺得,以祖母那硬朗的身子,能活到一百歲。她沒有忌口,什麼都能吃。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凡一點病痛,她都要將其誇大,甚至不惜在一個孩子面前,詆譭另一個孩子。

祖母病了,住了幾天院。去看望她的孩子,各個義憤填膺,罵那些不來看一眼的人都是沒良心的,他們又一次戴上了假仁假義的面具。父親默默地去看望祖母,什麼話也沒說。就在姑姑——祖母最愛的女兒,直接拋出那句與我有關的話後,終是將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娘養她最久,現在病了,竟沒去看一眼,還有沒有良心!”

在我即將出遠門的那個夜晚,父親與我坐在月光如水的門外,他講:“你小時候的事,我都知道,做人總沒有那麼容易的。你爸最大,有責任將家牢牢拴住。”我知道父親的意思,也做出了我的允諾。

“我不是個沒良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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