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建在一個農村小鎮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人物。今天寫第三個，是我們的物理老師李平厚。
李平厚，人如其名，平實忠厚，40歲左右年紀，背微駝，走路時右肩高左肩低，雙手划著標準的鐘擺，鐘擺的幅度很大，但速度很慢，而且前後擺的最高點基本都會定點，這可能與他教物理不無關係——一切都經過各種定理測算出來的。
他平素喜愛穿一件舊西裝。走在路上從來目不斜視，低著頭，與世無爭。
之所以說他是隱世高人，是因為他看起來病懨懨的，隔段時間脖子上還扯著發黑的痧，鬍子拉雜，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郎，但只要他一走上講臺張口說話，你就會知道什麼叫氣沉丹田聲若洪鐘，如果他在上課期間邊講著課，邊走到你身邊，你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耳膜和書頁的顫動。因此，我一直懷疑他是否身懷絕技，大隱隱於市。
平厚上課最有特色，他有一半的時間用在唸書本，另一半的時間用在將他念的東西板書到黑板上，雖然他板書極其認真，一絲不苟、一筆一劃，但他寫的字歪歪斜斜，就像無數條蚯蚓爬錯了地方，有時看得心急，我都恨不得跑上去幫他板書。加上他這人為人非常死板，因此他講的課最不受歡迎。
舉個例子，他給我們講解物理基礎訓練，他可以從書本封面開始念起，唸到題目的時候已經花去好幾分鐘，比如物理課一開始，他用右手高舉起基礎訓練，右肩高聳，左肩下沉，然後用非常虔誠的目光盯著基礎訓練的封面開始一板一眼地念：物理基礎訓練、高中一年級、第一冊、第一章光學、第一節光的反射、第一大題填空題、第一小題XXXX……
每當他念叨這些的時候，我們就在下面笑，開始是偷偷地笑，然後是放肆地笑，但他從來都如同入定的高僧一般不為所動，即使是有其他老師來聽課在後面忍不住笑的時候，他也是雷打不動地這樣照本宣科。
這樣好不容易唸完一大段無關緊要的東西后，終於進入正式的講解題目環節，他卻把不該省的全部省去了。比如唸完每個題目之後，他直接報答案：第一題XXXX選A，第二題XXXX選C，在報答案的時候照樣有標誌性動作，他習慣兩眼看著天花板，或者看著後面的黑板報，右手再在空氣中抓一下，同時聲若洪鐘“選A”答案便出來了。
當然，總有些同學對答案有點不同意，就連忙舉手：“老師，第一題為什麼選A？能再講下嗎？”平厚愣了下，似乎是練功過程中突然被人打斷了，於是重新把第一題的題目又念一遍，再在空氣中抓一下：“選A！”“為什麼選A呢？”“選A！”如此反覆幾遍，大家終於摸透了他的脾氣，服了，再也不跟他較真。
曾經有無數的同學想過要換掉這位老師，但每次提到這個事的時候，有很多其他同學都考慮到他年事漸高，而且忠厚老實，雖然講的課無趣，但終究一板一眼，從來沒出過差錯。這樣一個學期下來之後，考試成績終於出來了，讓大家大吃一驚的是，我們班物理成績居然名列全年級前茅。
於是，大家都不敢小看這小老頭了，提問請教的數不勝數，每次物理晚自習，他都是環繞全班一圈還沒到，就下課了，因為問問題的實在太多了。
平厚雖然講課很差，但講題卻是所有老師當中的頂一流。每次有學生拿問題問他時，他基本只要一掃題目，一秒鐘不到就可以右手在空氣中一抓：“這個題目——選A。”
模仿平厚的諸多習慣成為我們高中枯燥生活的甜味劑，所有的男生沒事就會在宿舍裡一板一眼地模仿：聳著右肩，看著天花板，兩眼無神，然後右手在空中抓一下，“選A”，只是沒一人能學到他的氣沉丹田聲若洪鐘。
本來按照每個老師的個人業務水平，平厚完全能躋身學校一流，然而由於他為人忠厚老實，不會巴結奉承，很少與人交往，加上講課實在平淡無奇，最終在到高三的時候，學校領導不但沒有讓他繼續教重點班，甚至直接把他降到高一，這讓平日少言寡語的他非常氣憤，衝到學校領導辦公室質問：這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但學校沒有給他一個完美的答覆，他找不到發洩的地方，身邊也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於是每天下午吃完飯後，我們就會在操場上發現平厚佝僂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散步，每每遇到他之前的學生，他就會衝上前去，問：我教書不好嗎？要成績有成績，要好學生有好學生。他XXX（學校校長）憑什麼不讓我教高三？
我們只好報以同情的應諾，後來每次再遇到他，便會遠遠地躲著。
我是穀子，出身農村，曾謀職帝都，做過媒體，現居南方某城市，經常寫點鄉村文字，如果你對鄉村故事感興趣，歡迎關注。
我寫的高中老師系列：
閱讀更多 穀子的鄉村筆記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