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 楊照:《百年孤獨》中的幻想與現實

作者丨楊照

整合丨宮子

杨照:《百年孤独》中的幻想与现实

《馬爾克斯與他的百年孤獨》,作者:楊照,版本: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12月

為馬爾克斯講述魔幻故事的外祖母

我們一般認為死亡就是生命的結束,也就是生命故事的結束。然而對於受到外祖母強烈影響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來說,死亡往往是另一個生命故事的開始。這樣一個由外祖母帶大的小孩,他生命裡面還有另一種特殊的東西——那就是外祖母眾多迷信組構成的世界觀。

外祖母相信,在空間裡面有各式各樣的陰魂。小孩子躺著的時候,如果門前有出殯的隊伍經過,要趕快叫小孩坐起來,以免小孩跟著門口的死人一起去了。要特別注意,不能讓黑色的蝴蝶飛進家裡,那樣的話家裡將會死人。如果飛來了金龜子,表示有客人來。不要讓鹽撒在地上,那樣會帶來厄運。如果聽到“kingkingkongkong”的怪聲,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響,那就是巫婆進到家裡了。如果聞到像溫泉般的硫磺味,就是附近有妖怪。

杨照:《百年孤独》中的幻想与现实

這些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生活教育的重要內容。他受的是加勒比海沿岸區而不是波哥大都會的教育,而且是那個地區一個沒有經過西化理性衝擊的老太太所給予的教育。她教的,是典型、傳統的拉丁美洲世界觀。這套世界觀中,眾多事物尚未經過理性處理分類,尤其是還沒有分別出什麼是合理的,什麼是不合理的。那裡殘留著世界還沒有被分化開來的一種概念、一種氣氛,活人與死人沒有絕對的界劃,活人隨時會變死人,死人會變成幽靈,而幽靈一直處在活人之中。這中間沒有絕對的界線,那是一個連續而非斷裂區隔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必然不會存在的東西。

理性帶來最大的影響是:訓練我們相信什麼東西一定不會發生。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之後,西方的理性為什麼逐步席捲了全世界?可能有人會回答:因為理性是對的,由理性產生的科學,比其他傳統社會原本所相信的——例如巫術、宗教、神啟等——都要來得靈驗。

我們當然可以接受這樣的解釋。不過人類學家斯坦利·坦比亞

(Stanley Tambiah)

在他的名著《魔術、科學、宗教與理性的範圍》中,提過另一種不同的解釋。簡單說,理性最大的誘惑,在於它能夠提供其他知識形式、其他宗教信仰都無法提供的、最穩固的安全感——理性將許多事情清楚地排除出去,清楚主張那些事是不合理的,一定不會發生,所以人們連想都不必去想。

理性是什麼?理性有著強烈的、近乎絕對的排除法則。有一天你按照理性瞭解了為什麼二加二等於四,那麼從那一天起,你就不必擔心在什麼狀況下,二加二會突然等於五。那是不可能的。有一天你按照理性規則懂得了地心引力,從那一天起你就不必擔心身邊的東西,會突然飛到天空中消失,沒有東西會往上飛,所有的東西都只能往下掉。

理性及其衍生的科學知識,幫我們排除了很多再也不需要去考慮的事。理性愈發達,我們的世界也就愈來愈小,面對這個世界需要做的準備也就愈來愈簡單。我們活得愈來愈方便,愈來愈安全。不過當然相對地,這世界也變得愈來愈無聊。很多事情在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們就已經排除了它們發生的可能性。這也就是韋伯所說的現代社會“除魅化”的意義。沒有什麼現象、什麼觀念可以再魅惑我們了。

拉丁美洲的小說如此好看,恐怕很大程度上必須感謝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母。她給童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提供瞭如此廣大的、未曾經歷現代“除魅化”的、豐富且混亂的世界圖像。

加西亞·馬爾克斯從外祖母那裡承襲下來的世界,裡面有很多很多規則,但這些規則都不是鐵律,不是顛撲不破的。非理性或者該說前理性的世界中,最有趣的現象正是——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怎麼可能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因為當現實沒有依照預言發生時,人們總能夠找到或發明另外一套規則來解釋為什麼該發生的沒有發生。

例如說走在路上,我看到一片葉子以奇特的方式旋轉落下。啊,這意味著明天有錢會進來,剛好有一個傢伙欠我錢,於是我有充分理由預知明天他會還錢。到了第二天,他沒有還。所以預言失靈、預兆錯誤了吧?不見得,因為我會想起來,還有一條規則,是關於日出時間的。如果那天日出時間早於五點半,那麼原來會有的財運都要打折扣。

查查日出時間,唉,果然早於五點半。

那個世界有各式各樣的規則,管轄應該要發生的事。這些規則是平行並列的,東一條西一條,沒有整合,也無法整合。因而全部規則加在一起,仍然無法告訴你什麼事一定發生,什麼事絕對不會。童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就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所有被拿來解釋因果的規則,彼此都是平等的。

杨照:《百年孤独》中的幻想与现实

理性發達之後,科學就取得了高度的權威先行性,科學有比其他信念更高的地位,幫我們解釋各種現象。科學以外的解釋,就只能運用於科學無法充分解釋的範圍。

然而在一個還未形成科學權威的世界,有著五花八門的道理,競相提供著對事物現象的解釋。每種解釋聽起來都蠻有道理的,都和現實經驗有一定的對應,但也都有點怪怪的,無法和現實經驗完全密合。因而在那個世界裡,一旦有新鮮的現象冒出來,就會刺激高度的騷動。那樣的新鮮事物,是真正的新鮮,那樣的興奮是真正的興奮,不只是這項事物我們沒看過,而且它背後的道理我們也沒想過。更重要的是,任何新鮮事物加進這個世界裡,這個世界都要因此改變其解釋架構。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回憶和小說中,都出現過這樣的情景—— 一場巨大的蝗災過去了,村民們為了讓自己從巨大的災難中甦醒過來,就辦了一場狂歡節。附近村鎮的人都來參加,狂歡節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吉卜賽人。不曉得從哪裡得知消息的吉卜賽人帶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出現了。

吉卜賽人賣一種“馬古阿鳥粉”,那是專門對付不順從的女人的,如果家裡的女人不聽話,很兇很壞,就把這個“馬古阿鳥粉”帶回家去。吉卜賽人賣一種看上去像果子般的東西,賣的人說那是“野鹿眼”,抓到野生的鹿,把它的眼睛摘下來可以用來止血。吉卜賽人賣四瓣幹切檸檬,說是可以用來逃避妖術。吉卜賽人賣“聖波洛尼亞大牙”,那是一種看起來像牙齒的東西,其特殊的、明確的用途,是幫助人擲骰子時擲出較好的點數。吉卜賽人賣風乾的狐狸骸骨,記得種田時要帶著,可以幫助農作物成長。如果你要去跟人家打架,或者是去參加摔角,吉卜賽人會賣你另外一種東西——貼在十字架上的死嬰。晚上走路時,想要避免碰到不認識的幽靈,那你就應該跟吉卜賽人買蝙蝠血。

吉卜賽人帶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總體來說,他們在狂歡節上真正賣的是藏在所有這些平常看不到碰不到的物件背後的、一種對世界的解釋。解釋世界當中的特殊因果,什麼樣的東西會製造什麼,什麼樣的因會產生什麼樣的果。真正吸引人的,是那些不尋常的因果環節。我們今天聽到這樣的事,很容易以“迷信”一筆帶過,或者對這些江湖郎中、江湖術士嗤之以鼻。然而江湖郎中、江湖術士在那樣的社會里絕對是重要的,他們在不斷提供、發明關於世界的種種解釋。

當然有些人在解釋世界方面,擁有比郎中、術士高一點的權威。例如神父,神父說這個世界是由天主造的,是天主管轄的。然而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成長的環境裡,在拉丁美洲的天主教傳統中,甚至連神父、傳教士用來說服人們相信其解釋時的手法,都沾染了濃厚的江湖郎中、江湖術士的色彩。他們用來說服一般人相信天主的手段,不是讀《聖經》,不是做彌撒,更不可能是教義問答。要讓所有人相信天主,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展示奇蹟。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會極度強調奇蹟的重要性,教會中的神父因而也就具備了許多創造奇蹟的本事。

拉丁美洲的狂歡節中,走在最前面的通常是十字架。跟在十字架後面的,是可以當場表演奇蹟的神父。他們可以在眾人面前讓自己騰空飛起。“來,告訴我有誰敢不相信天主嗎?不相信天主的,請看這裡,眼睛不要轉啊,小朋友,你敢不相信天主?那就看著啊,我飛給你看!”這簡直就和路邊的魔術師沒有兩樣。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就曾被這樣表演奇蹟的神父嚇到過。

外祖母認為小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夠篤信天主,就帶他去找一個神父。那個神父對小男孩說:“眼睛瞪著我,看著我,不要動,看著我的腳。”然後他的腳就離地,人飛起來。目睹這一幕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從此害怕天主,怕得不得了。每一個神父都有自己的把戲,有各種不同的玩法。例如要人先盯著十字架看,然後呢,閉上眼睛,再馬上將眼睛張開,就看到原本乾乾淨淨的十字架上,突然有一道血流淌下來。

在某種程度上,神父和吉卜賽人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是用“壯觀的表演”

(spectacular performance)

說服大家接受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解釋,接受他們解釋世界的權力。這樣的做法,過去曾經普遍存在於人類社會,然而奇異的是,到了二十世紀,當理性已經如此巨大,已經戰勝、征服了那麼多地方,竟然還有如此素樸的現象存留著,管轄著眾多人口的生活樣態。

杨照:《百年孤独》中的幻想与现实

《百年孤獨》,作者:(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譯者:范曄,版本:新經典|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8月

試論《百年孤獨》的起點

瞭解這個背景,我們就能充分理解,為什麼《百年孤獨》會如此開頭: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裡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接下來,最重要的這段話說:

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裡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每年三月前後,一家衣衫襤褸的吉卜賽人都會來到村邊紮下帳篷,擊鼓鳴笛,在喧鬧歡騰中介紹新近的發明。

吉卜賽人帶來的兩大塊磁鐵好玩得不得了,老布恩迪亞看到那大磁鐵,冒出了念頭,想要用它們把地裡的黃金吸上來。結果沒能吸出黃金,他又拿磁鐵去換了別的東西。

《百年孤獨》要寫的,是迴歸到理性橫掃全球之前的一種狀態,一種還沒有完全被理性整理解釋的狀態。加西亞·馬爾克斯要去逼視並描述那樣的狀態。這是一項英勇的嘗試,因為難度極高。比較容易的當然是接受已有的解釋,別人給我們且已經有很多人相信、接受的解釋。加西亞·馬爾克斯不走這樣容易的路,他要用文字帶讀者回到沒有明確答案,依然充滿不安全感,感覺上幾乎所有事情都還有可能發生的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個氣氛,告訴讀者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氣氛中,發生了什麼。

杨照:《百年孤独》中的幻想与现实

這是《百年孤獨》的起點,也是“魔幻寫實”的起點,更是使得“魔幻寫實”與《百年孤獨》能夠橫掃西方文壇的起點。什麼是“魔幻寫實”?“看起來真實的魔幻景象”。沒錯,但這樣說只是把四個字拆開來講而已。應該要強調的重點是:“魔幻寫實”必須建立在感受或信念的基礎上,也就是人要願意或被誘惑回到那個狀態中,接受《百年孤獨》的這個開端——“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這是最關鍵的。

“魔幻寫實”由拉丁美洲開始,藉著像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等小說家的優秀作品,流傳到拉美以外的地區,引來了眾多的模仿者與模仿作品。當全世界都在寫“魔幻寫實”小說時,我們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拉丁美洲的“原汁原味”畢竟是不一樣的。其他地方的模仿者,始終沒有辦法讓自己進入那個魔幻世界裡,真正感覺到“經過屋內轉角,很有可能就會碰到死去了的姨婆”。其他地方的作者沒辦法讓自己“返祖”到接受那些非理性、違背理性的事真的會發生且真的發生了,而不只是存在於人的自主或不自主的幻想幻覺裡。其他地方的作者寫不出那樣一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缺乏理性保護的、極度不安全的世界。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成長背景當然很重要。那個背景環境有許多和我們很不一樣的條件,把他拉進那不安全的存在中,又幫助他度過不安,不至於發瘋。例如理性化的社會中,文學不太會和妓院扯上關係,但是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寫作裡,妓院作為一個社會機構,也作為一個生命主題,卻不斷反覆出現。年輕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真的曾經長期住在妓院裡。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裡,他寫過一個令人難忘的老鴇,她引誘了一群年輕人到她的妓院去。她看待這些年輕人,一方面是顧客,一方面又是孩子。讓年輕人在妓院裡胡搞了一陣子後,她會關心地問他們:“功課做了沒?飯吃了沒?這兩顆維他命給我吃下去。”這是很奇怪的關係,難以理解,卻又那麼具有說服力。

混淆的結構正是閱讀《百年孤獨》的樂趣

讀《百年孤獨》,必須自己試著去分別段落。加西亞·馬爾克斯刻意混淆了結構,他依循的是小說內部特殊的魔術時間,跳躍、循環,循環中有跳躍,跳一跳又繞回原點,這樣的時間同線性的物理時間純然是兩回事。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這個魔術時間中來回進出,他自己清清楚楚,但讀者讀著一不小心就會迷路。

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作過程中,最早手上有一份小說情節的組織表,同時也就是這個家族百年中發生過的事情的總表。這本書在原先的構想裡,是要叫作《家》的——讓人想起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要寫他的家,寫他的家族。後來《家》變成了《百年孤獨》,這中間經過了十多二十年。寫完之後,最了不起的成就是:我們從小說中完全找不到這個組織表了,我們無法一眼看穿這一百年究竟發生了哪些事,又是以什麼樣的順序、什麼樣的因果連結髮生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不讓我們一眼看穿。他要我們自己去整理、自己去體會,那是小說內在的功能,文本本身就召喚讀者用更仔細、來回尋索的方式閱讀。它要求我們用自己的時間概念去整理,或者說,用我們的時間去和小說中的時間頡頏辯證。我們都知道《百年孤獨》的敘述時間是跳躍的,但到底是怎麼跳的?光是第一句話,就值得探究。這句話引起了許多討論爭議,就如同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最有名的第一句話一樣。

《追憶似水年華》一開頭,普魯斯特刻意用了不符合法文文法、帶有衝突時態的動詞,產生了晃盪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遊移。《百年孤獨》的第一句話,也同樣帶著衝突的時態。“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裡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看起來像是一個簡單的倒敘句。依照時態較模糊的中文來讀,這本書敘述的時間起點,應該是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的那個時間。他在面對行刑隊這刻,回想起爸爸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下午。這裡有兩個時間,一是早一點的去找冰塊的下午,另一是面對行刑隊而產生回憶的那個時間。

但若讀西班牙原文,或讀忠實翻譯的英文譯文,那就不一樣了。“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這句話用的是過去式。1[i]換句話說,故事敘述的開端,不是面對行刑隊那一刻,而是那一刻都已經成為過去了,才回頭記錄他面對行刑隊時,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下午。這裡不是兩層,而是三層時間的疊合。

第一句話就確立了小說多重倒敘的原則,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在這個時間點回想在另一個時間點上對於更早的、又一個時間點的記憶。那百年的時間長流被反覆穿越飛渡,又頻頻在特定的點上停留鑽鑿。如果有時間有精力的話,你可以試著仔細將所有的穿越飛渡,像畫一張地圖般全部畫出來,那會是陪伴你走出《百年孤獨》敘述迷宮的指引圖。若有那樣一張圖,你會更驚訝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成就,他不是亂寫的,不是隨便在時間上高興怎麼跳就怎麼跳的。

杨照:《百年孤独》中的幻想与现实

一種方法是將魔術時間轉化回物理時間的順序,如果你做得到的話,那可以畫一張表。另一種方法是透過角色來整理。不是書前面通常會有的“人物表”,而是整理各個角色在不同章節如何出現,什麼時候在什麼狀況下,前面的角色又在後面出現,這樣畫出一張表。還可以用事件發生的不同地點,再整理出一張表來。如此做完,加上一個前言,差不多就完成了一篇文學研究所的碩士論文,而且還是很紮實又很精彩的一篇論文。

不過做這種功課,或許可以寫論文、拿學位,卻顯然不是閱讀《百年孤獨》最好的方式,更不會是享受加西亞·馬爾克斯豐厚心靈質地的最佳途徑。

在我們一般讀者眼中,《百年孤獨》是一本西方式小說,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卻只承認一個西方小說的淵源——美國小說家福克納。福克納之所以吸引他,正因為其寫的是不太像西方小說形式的小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帶點詩意地主張:《百年孤獨》其實是一首歌,一首敘事曲,一首具備特殊拉丁美洲形式的敘事曲。拉丁美洲敘事曲的特別形式決定了他要怎麼樣述說,由什麼講到什麼,什麼東西會讓人家覺得有趣,什麼東西會混淆別人的時間感受。他說,他寫的是一首很長很長的歌,所以並不遵循西方式小說的架構與段落邏輯,所以這本小說的原始面貌看來極為素樸,沒有章名,甚至沒有分章號碼,因而也不會有目錄。

《百年孤獨》很像中國農村裡帶著一把胡琴遊走的瞎子講出來的故事。你們有沒有讀過琦君散文裡的回憶?瞎子到家裡來說故事,一天說不完,第二個晚上繼續說,第三個晚上繼續說,第四個晚上繼續說……這和讀小說有什麼根本差別?講過的就講過了,不能倒回去,不能把講過了的拿回來和後來講的、正在講的比對。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聽講過程中留下的鬆散印象。

讓人家這樣聽的故事,也就會有不一樣的講法。說故事的人會假設,前面講的故事中,聽者會留下什麼印象,會記得什麼,又會記錯什麼。講故事的人在這樣的假設印象上繼續講下去。上次這個人不是死了嗎?你有印象這個人死了,他就是死了。說故事的人今天又講到他,他又做了一件事,如果是讀小說,我們會翻回第三章,確定他前面真的死了,所以就認定現在他是鬼了。但說長篇故事不一樣,說故事的人要你處於不確定的懷疑裡。好像他死了,不是嗎?那他怎麼又回來了?是我記錯了,還是他變成了鬼或者其他什麼呢?故事一直在這種不確定的懷疑中進行下去,於是產生了前面提過的那種世界有許多可能的危險感。沒辦法查查看就找到答案,太多事無法安定確認下來。

長篇故事不提供清楚的結構,只是不斷地敘述,從這個時點連到那個時點。加西亞·馬爾克斯滔滔不絕的敘述,就是要阻止讀者動用平常讀小說的習慣—— 一看到布恩迪亞上校又面對行刑隊了,趕緊找前一次是在哪裡出現這個鏡頭,比對兩次的異同。不,他要我們就那樣入迷地聽下去,聽得迷迷糊糊的也沒關係,迷離恍惚才是魔術時光應該帶來的氣氛。

巨大的敘事河流一路流下去,不會回頭的,一直奔流入海。只有敘述終止了,我們才回頭。你可以回頭重來一次,重來兩次,重來多少次都可以,但總是要讓那歌唱下去,不然就失去這作品形式的特殊意義了。沉浸在敘事之流裡,答案都在你的腦中,腦中對前面的故事留下什麼印象,那就是什麼了,因為這是一首敘事曲,是在時間流蕩中不斷變化的東西,而不是小說。

希望大家能夠體會,這是對我們閱讀經驗的挑戰。你可以試試每天睡前讀《百年孤獨》,讀到睡著。其間會有一段意識模糊的階段,不知道讀到什麼,不知道自己到底讀進去沒有,讀了又似乎沒讀到。真的很像以前小孩聽故事,或是躲在戲臺腳看歌仔戲,聽聽看看就不支昏睡過去了。明天戲照樣連著演下去,你不能說前面那段我沒看到,可不可以倒帶一下?樊梨花和薛丁山第一次決鬥到底是什麼結果你不知道,沒辦法,你睡著了,睡著了就是睡著了,那個敘述時間不會回來了。你就只能從他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接下去,邊看邊猜測那第一次發生了什麼事。我覺得這是閱讀《百年孤獨》最好的方法。

每天給自己一點時間,然後一直讀到睡著,就睡了,不要回頭,你認為你睡著前讀到哪裡,第二天繼續讀下去,再讀到睡著,第三天再繼續讀下去。這樣的話,說不定三五天你就可以把《百年孤獨》讀完。那樣的話,五個星期的時間內,你或許可以讀個十次。於是這部小說就進入了你的生命,成為你隨身帶著用以觀察、理解世界的一面透鏡,因而你的生命也就變得不一樣了。

注:本文經“新民說·廣西師大出版社”授權整合自《馬爾克斯與他的百年孤獨》。文中插圖來自《百年孤獨》50週年限量本插圖(由智利藝術家Luisa Rivera繪製)、西班牙藝術家Xulio Formoso繪製作品及Netflix改編《百年孤獨》電影宣傳圖等。

整合 | 宮子

校對 | 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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