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場,外交晚宴上。
幾番推杯換盞後,一位英國爵士噴著酒氣昂著頭對黃蕙蘭說:“我到手一件翡翠,會讓你嫉妒的臉色都綠了,你敢跟我賽個輸贏嗎?”
黃蕙蘭暗自發笑,心想這廝仗著自己是上海首富就在這兒大放厥詞,你愛珠寶不假,但絕沒有我這般好品味。
“賭1000塊大洋!”黃蕙蘭大聲應戰。
“鬥寶”那天,英國爵士急不可耐地秀出他的寶貝。是塊成色相當不錯的翡翠,只可惜頂端有一塊白斑。人說“瑕不掩瑜”,但黃蕙蘭的翡翠就是一塊十全十美的稀世珍寶——溥儀的翠椒。
翠椒剛一亮出,震驚四座。怪不得他們沒見過,這塊翡翠無論成色還是雕工都登峰造極,全天下再也淘不到第二塊。
沙遜一看也知道自己敗得一塌糊塗,連忙掏出1000塊大洋認輸。從此,黃蕙蘭鑑寶的慧眼就在圈子裡傳開了。
珠寶堆里長大的千金小姐
珠寶鑑賞除了眼緣之外也得要雄厚的財力支撐。黃蕙蘭是誰?祖籍福建廈門,父親黃仲涵在印度尼西亞靠開製糖廠一躍成為東南亞首富,人稱“亞洲糖王”。天之驕女黃蕙蘭就是在珠寶堆里長大的。
3歲那年,小蕙蘭就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珠寶,那是媽媽送給她的一條80克拉的金項鍊。當時甚至有人笑稱黃媽媽買鑽石論公斤而不是用克拉計算。父親對她也是極盡寵愛,當年溥儀從養心殿帶走的兩串翡翠朝珠輾轉落到了黃仲涵手上,他就把朝珠改成了項鍊送給了蕙蘭。
這樣的珠寶啟蒙讓蕙蘭一早就有了極佳的品位,她挑選的首飾、化妝盒無一不巧奪天工,彼時法國頂級珠寶商卡地亞也是蕙蘭的心頭好。
每天早上,小蕙蘭在2000平的臥室裡醒來,用完早膳後就在自家動物園裡逗逗熊、鹿和孔雀。天氣好的午後她會去馬場溜溜,下雨的話就待在家裡聽女傭們講故事。
這種小說裡的橋段卻實實在在的發生在蕙蘭身上。黃家在印尼最高檔的地段佔地200多畝,光園丁就有50多位,廚子分中式和歐式兩種,馬場、動物園、網球場也是一應俱全。
但蕙蘭絕不是那種養在深閨的矇昧少女。她從小跟著家教唸書,精通中、英、法、荷等6種語言,書法鋼琴舞蹈也是手到擒來。後來跟著母親遊歷美、英、法、意等國,見識更是非常人能比。
二十幾歲的蕙蘭每天只想著穿最講究的衣服搭配最璀璨的珠寶,在各國上流社會的聚會里聽歌跳舞,直到那年在巴黎遇上了一個男人,顧維鈞。
“顧太太”
顧維鈞,這個亂世中的傳奇外交官。
1919年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就山東的主權問題與列強據理力爭;先後出任駐法、駐英和駐美大使,締造了“弱國也有外交”的神話。
初見顧維鈞,蕙蘭不覺得他頭頂光環,只覺得他穿得土,車也不會開,但顧維鈞卻對這位珠光寶氣的大小姐一見傾心。
“他不談論自己或他從事的工作,而是讓他關心起我的生活天地。宴會還沒有結束,我就已覺得有些陶醉了。”
-- 黃蕙蘭
沒有甜言蜜語,這個男人用一種樸素而真摯的情感,一點點潤澤蕙蘭的心。黃家千金成為了顧太太,那一年,她27歲。
縱橫交際場的大使夫人
婚後的夫婦二人攜手走向人群,顧維鈞在談判場上縱橫,蕙蘭就在交際圈裡綻放光芒。
蕙蘭的談吐與見識讓她從太太團裡脫穎而出。在英國,她操著流利的英語談詩歌、文學、歷史,到了法國便用法語聊歌劇、繪畫、啟蒙思潮。
如此蕙質蘭心的她對歐洲的外交禮儀也是一點即通,可以在杜魯門總統的就職典禮上和美國大使談笑風生,也可以參加白金漢宮一戰後的首次宮廷舞會,和名媛淑女們打成一片。
“我認真學習權勢圈子裡的規矩,我變得如此擅長,以致我丈夫不再依靠使館的禮儀專家,反倒依仗我的指點。”
-- 黃蕙蘭
八面玲瓏的蕙蘭就這樣遊走於社交圈中,睿智、端莊的形象如一灣清泉流入歐洲上流社會。身披皮草的顧太太,早已習慣為裝點自己與家人一擲千金,但她目光所及之處比尋常名媛更為深遠:泱泱大國的顏面,絕不能丟。
“不能丟了大國顏面”
“我對中國的愛國心沒有因政治而變得更復雜化。我是中國人,所以我愛中國。”
-- 黃蕙蘭
這一年,蕙蘭在看過中國駐英國波特蘭廣場公使館後,做出了一個令身邊人無法理解的決定:她要自掏腰包將其翻修一新。
怕裝潢無法體現中華底蘊,她甚至派人考察古建林園,組建一支木工隊復刻古風實木傢俱。這一切,只是為求與友邦平起平坐。
顧維鈞回北京述職,她一擲20萬買下北京獅子衚衕的陳圓圓故居作為公館;她認為大使出門不能丟了體面,所以買了一輛勞斯萊斯給顧維鈞外出辦公。
對太太的做法,顧維鈞頗有微詞,但蕙蘭有自己的見解:“不能丟大國顏面,我們是中國的展覽櫥窗。”
一向能言善辯的顧維鈞這時也沒了話說,他承認,蕙蘭帶來的鉅額資助成就了一個談判場上更加遊刃有餘的他。一顆拳拳愛國心不改,但一身昂貴的行頭確實能讓外國人知道,中國人與中國都不可小覷。
當時的外交撥款不充裕,有些應酬需要無法滿足,到了蕙蘭這裡就不難辦了。她主動包攬宴會的大小事務,每次應酬都用盛饌美酒與得體的招待讓賓主盡歡。不僅如此,各類考究的中式傢俱、器物也被她搬到宴會上,常常讓外國來賓們歎為觀止。
蕙蘭為國揮金如土的形象就這樣深入人心,但她最為外國人所記住的,還是她那獨步天下的“中式時尚”。
“遠東最美的珍珠”
蕙蘭永遠是那樣的光彩照人,時而穿織錦旗袍外搭墊肩短外套,配雙層珍珠項鍊,時而著絲絨長衫套貂皮大衣,戴一對翡翠鐲子。
英國宮廷舞會上,蕙蘭頭戴卡地亞鑽石冠冕,斜挎一條水晶腰帶,鴕鳥羽摺扇掩映下露出一雙顧盼生姿的鳳眼。來往名流不禁驚歎:好一個雍容華貴的東方貴婦!
但她最愛的還是丈夫送的四隻飄花翡翠鐲子,兩隻透白,兩隻碧綠。別人一次只戴一隻,蕙蘭卻一隻手戴一對,開創“雙鐲疊戴”的潮流。
不同於當時其他中國上流社會的貴婦那樣崇洋媚外,蕙蘭對中國文化有著矢志不渝的熱愛。她堅持穿綢緞配傳統刺繡工藝,以一襲華美的旗袍豔絕外交場。
這件旗袍上紋飾是著名的“百子游龍圖”。撇開泛著瀲灩光澤的碧綠緞子不說,光是這條龍就像是要從衣服裡飛出來一樣活靈活現,可見中國刺繡的出神入化。
旗袍勾勒的窈窕身姿與珠寶襯出的華美之態讓蕙蘭驚為天人,甚至讓一位外國詩人由衷讚歎,她是“遠東最美的珍珠”。美國《Vogue》在盤點1920-1940年代的中國美人時,也毫不猶豫地賦予她“最佳著裝”的稱號。
這股來自東方的柔風,吹入西方的時尚圈。黃蕙蘭的美,美在氣度,美在驕矜,也美在從容。
沒有不散的宴席
民國時期另一位傳奇女子張愛玲曾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受用於那個時代所有出身煊赫但又情場失意的女性。
綽約多姿的黃蕙蘭,挺拔強勢的顧維鈞,這對夫婦攜手幾十載,在東西方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佳話,最終卻在眾人驚愕眼神中放開了緊握的手,這是他們婚姻的第36年。
36年,約莫是一個人的半載光陰罷,朝暉時同行,還未見夕陰,竟就這樣散了。
離婚的三年後,71歲的顧維鈞與他新的摯愛嚴幼韻結為連理。多年後,他提起黃蕙蘭卻只用了寥寥五字:“黃蕙蘭主富”。
蕙蘭三十餘年的青春與甜蜜,竟未能換得一個“愛”字。
“第一任妻子因父母之言,主命;唐寶玥(第二任妻子),政要之女,主貴;黃蕙蘭主富;而嚴幼韻主愛。”
-- 顧維鈞
黃蕙蘭是何等驕矜。她是首富之女,是與名流政客相談甚歡的顧夫人,又怎能將恨與悔流露於面上,換來他人同情嘲笑的目光?
她一如既往,笑得優雅從容,卻從此不再談論“顧維鈞”三字,只當是幾十年歲月無情,換來一顆金剛不壞的心。
那個遊刃有餘的黃蕙蘭,漸漸在社交場上沉寂了。只有最親近的人知道,她安居於紐約,不虛度光陰,也毫無怨氣,甚至著手開辦一家貿易公司做起了菸草和自行車生意。
兒女成家後,蕙蘭終日與兩隻小狗為伴。遣走了管家,賣掉了大半的珠寶,一輩子沒進過廚房的她在古稀之年學會了做飯並以此為樂。
天將黑了,蕙蘭預感自己大限將至,她提筆重憶自己的一生,最終為這本厚厚的回憶錄取名:《沒有不散的宴席》。
是啊,都是要散的,宴席是這樣,她和顧維鈞的婚姻也是這樣。但好在這歲月崢嶸坎坷,卻始終閃爍著璀璨珠光,黃蕙蘭之名,早已刻在那流光溢彩的十里洋場,留給歷史一個風華絕代的背影。
屋裡暗下來了,女傭們點亮了所有的燈。
恍惚間,蕙蘭好像回到了那個觥籌交錯的夜晚,
她在中國使館裡招待賓客。
幾位官員大讚顧維鈞
為國際承認中國的地位做出了卓越貢獻,
只有一個聲音說道:
“別忘了大使夫人也起了重要作用呀”。
蕙蘭有些驚訝,但也終於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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