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5 賈平凹:在骯髒的地方乾淨地活著

賈平凹:在骯髒的地方乾淨地活著


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家讀《西遊記》,正想著唐僧和他的三個徒弟其實是一個人的四個側面,門就被咚咚敲響。

咚,咚,門還在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是哐的一下,用腳踢了。

我有些憤怒,一把將門拉開,門口站著的卻是劉書禎。

他說:哎呀,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哩!

我說:是你呀,幾時進城的?

他說:我已經在城市生活啦!

他的嘴裡永遠沒有正經話。

“書禎,你個嘴兒匠!”

“你不要叫我書禎,我現在改名高興了,你得叫我劉高興!”

這就是劉高興。

如果讀了《秦腔》,而且還記得的話,《秦腔》書中的書正就是以他為原型的。

我們是一塊長大的。

小的時候,我並不熱惦他,他頭髮有些卷,鼻孔里老流著黃涕。

“文革”中我和書禎又是一起從初中輟學回鄉務了農,後來他去當兵,我上了大學。

再後來我是逢年過節回老家看望父母,他已經在鄉政府做起飯,但人家嫌他不衛生,又常常將剩菜剩飯要送回家餵豬,就辭退了他。

再再後來,我寫我的書,他做過泥水匠,吊過掛麵,磨過豆腐,也在三六九日的集市上擺過油條攤子。

他幾乎什麼都幹過了,什麼都沒幹出個名堂,日子過得狼狽,村裡許多人都在笑話他。

我一回去,他逮住消息了,天晴下雨或黑漆半夜,肯定要跑來看我。

我們便嘻嘻哈哈談說幾個小時,不累不困,直到我母親做過飯一塊吃了,他嘴裡叼著紙菸,耳朵上再別上一根,才走了。

我喜歡和他說活,他說話有細節。

那天,我們談論就盡是有關拾破爛的事,而且,他的拾破爛的經歷似乎成了他考察瞭解城市和來城市打工的過程。

他見我驚訝的神色,越發得意揚揚,盤腳搭手坐在沙發上,一邊口水淋漓地吸紙菸,一邊慢條斯理地排說。

從他的口裡,我也才知道我們賈姓族裡其實有很多晚輩都在城裡打工,但他們從來沒有和我聯繫過。

或許是我長年不回去和他們隔遠了,或許是他們都混得不好,覺得羞愧不願見到我。

我也曾想,即使他們來找我,我雖有文名但無官無權無錢的又能幫他們做些什麼呢?

劉高興之所以來找我,他不想求我什麼,他也知道我的處境和性情,又因為年齡相近,他需要說話,我需要傾聽。

他的衣著和容貌明顯地和所有賓客不一樣,就像蘋果筐裡突然有了一個土豆。

但這個土豆是歡樂的,他的大嗓門和類似於周星馳式的笑使大家不習慣。

他就會說許多鄉下的和在城裡拾破爛中的奇聞逸事,他說得繪聲繪色,等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卻一臉嚴肅地說一句很雅的古句。

於是那些教授都感慨了,說:劉高興,你形象思維好啊,比老賈還好!

他說:我在學校的功課是比平凹好,可一樣是瓷磚,命運把他那塊瓷磚貼到了灶臺上,我這塊瓷磚貼到了廁所麼!然後又是嘎嘎大笑,擦了一下鼻涕,說:我是閏土!我趕緊制止他,說你胡比喻,我可不敢是魯迅。

他說:你是不是魯迅我不管,但我是閏土!

他不是閏土,他是現在的劉高興。

現在的劉高興使我萌生了寫作的慾望。

我想,劉高興和他那個拾破爛的群體,對於我和更多的人來說,是別樣的生活,別樣的人生。

這部小說寫劉高興,他是拾破爛人中的另類,而他也正是拾破爛人中的典型,他之所以是現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輕鬆,越是活得苦難,他才越要享受著快樂。

他是泥塘里長出來的一枝蓮!

在骯髒的地方乾淨地活著,這就是劉高興。

在所有的大都市裡,我們看多了動輒一個慶典幾千萬,一個晚會幾百萬,到處張揚著盛世的繁榮和豪華。

我掂量過我自己,我可能不是射日的后羿,不是舞干鏚的刑天,但我也絕不是為了迎合和消費去舞筆弄墨。

我要寫劉高興和與劉高興一樣的鄉下進城群體,他們有他們的命運,這個時代又賦予他們如何的命運感,能寫出來讓更多的人瞭解,我覺得我就滿足了。

幾個月後,我終於寫起拾破爛人的故事了。

原來的書稿名字是《城市生活》,現在改成了《高興》。

我總是想象著我和劉高興的年齡都差不多,如果我不是1972年以工農兵上大學那個偶然的機會進了城,我肯定也是農民,到了五十多歲了,也肯定來拾垃圾,那又會是怎麼個形狀呢?

這樣的情緒,使我為這些離開了土地的人在城市裡的貧困、卑微、寂寞和受到的種種歧視而痛心著哀嘆著,一種壓抑的東西始終在左右我的筆。

我常常是把一章寫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寫,寫了再撕,想為什麼中國會出現打工的這麼一個階層呢?

這是國家在改革過程中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是長遠的戰略政策?

這個階層誰來組織誰來管理,他們能為城市接納融合嗎?進城打工真的就能使農民富裕嗎?

沒有了勞動力的農村又如何建設呢?

城市與鄉村是逐漸一體化呢,還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貧富差距?

我繼續去那些拾破爛人租住的村巷,這差不多成了一種下意識,每每到城南了,就要拐過去看看,而在大街上碰上拾破爛的人了,也就停下來拉呱幾句,或者目視著很久。

差不多又過去了一年,我所接觸和認識的那些拾破爛人,還在拾破爛,狀況並無多大改變。

那個供養孩子上大學的,孩子畢業了,但他患上了嚴重的哮喘病,已不能再拾破爛,又回到老家去。

其中有一個攢了錢,與人合夥在縣城辦了個超市,還在老家新蓋了一院房。他幾乎是拾破爛人的先進榜樣,他的事蹟被他們普遍傳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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