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村裡的電影


賈平凹:村裡的電影

一群烏鴉在天上旋轉,方向不固定的,末了,就落下來;黑夜也在翅膀上馱下來了。九溝十八岔的人,都到河灣的村裡來,村裡正演電影。三天前消息就傳開,人來得太多,場畔的每一棵苦楝子樹,枝枝椏椏上都坐滿了,從上面看,淨是頭,像冰糖葫蘆,從下面看,盡是腳,長的短的,布底的,膠底的。後生們都是二十出頭,永不安靜在一個地方,灰暗裡,用眼睛尋著眼睛說話。

早先地在一起,他們常被組織著,去修臺田,去狩獵,去護秋,男男女女在一起說話,嬉鬧,大聲笑。現在各在各家地裡,秋麥二料忙清了,袖著手總覺得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做什麼,肚子飽飽的,卻空空的飢餓。只看見推完磨碾後的驢,在塵土裡打滾,自己的精神洩不出去,力氣也恢復不來。

場畔不遠,就是河,河並不寬,卻深深的水。兩岸都密長了雜木,又一層兒相對向河面斜,兩邊的樹枝就復交糾纏了。河面常被這種糾纏覆蓋,時隱時現。一隻木排,被八個女子撐著,咿咿呀呀漂下來。樹分開的時候,河是銀銀的,鑽樹的防空洞了,看不見了樹身上的蛇一樣裹繞的葛條,也看不見葛條上生出茸茸的小葉的苔蘚。木排泊在場畔下,八個女子互相照看了頭髮,假裝抹臉,手心兒將香脂就又一次在臉上擦了,大聲說笑著跳上場畔。

後生們立即就發現了,但卻正經起來,兩隻眼兒都睜著,一隻看銀幕,一隻看著場畔。

八個女子,三個已經結了婚,勾肩搭背的,往人窩裡去了,她們不停地笑,笑是給同伴聽的,笑也是給前後的人聽的。前後有了後生,也大聲說話,說是說明電影上的事,話也是給他人說明自己的能耐的。都知道是為了什麼,都不說是為了什麼。

五個女人是沒有訂婚的,五個女子卻並不站在一起,又不到人窩去,全分散在場河邊上,離賣醪糟的小販攤,不遠不近,小販攤上的馬燈照在身上,不暗不明。有後生就匆匆走過去,又匆匆走過來,忙亂中瞅一眼,或者站在前邊,偏踩在一塊圓石頭上,身子老不得平衡,每一次從石頭上歪下來,後看一眼,不經意的。女子就哧哧地笑,後生一轉身笑聲便噤,身再一轉,嗤嗤又響。目光碰在一起了,目光就說了話,後生便勇敢了,要麼搭訕一句,要麼,挪過步來,女子倒忽地冷了臉,罵一聲“流氓!”熱熱的又冷冷了,後生無趣地走了。女子卻無限後悔,望著星星,星星濛濛的,像滴流著水兒。再換過地方,站在賣醪糟的那邊一隻手兒託著下巴,食指咬在牙裡。

一場電影完了,看了銀幕上的人,也看了銀幕下的人,也被人看了。八個女子集合在場畔,唱了一段花鼓,卻說:別唱了,那些沒皮臉的淨往這兒看呢!就爆一陣笑聲,上了木排,從水面上划走了。木排在河裡,一河的星星都在身下,她們數起來,都爭著說哪顆星星是她的,但星星老數不清。說:“這電影真好!”奮力划槳。

木排上行到五里外的灣裡,八個女子跳下去,各自問一句“幾時還演電影呢?”各自走進八個岸邊的山窪。已經聽見狗在家門口汪著了,一時間,腳腿卻沉重起來,沒了一絲兒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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