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賈平凹大作《秦腔》,請欣賞

賈平凹大作《秦腔》,請欣賞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別,風俗區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 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 問:歷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者,是非最洶洶者?曰:秦腔也。正如長 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秦腔,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誇於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 撼;評論說得婉轉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於是,便 有柔弱女子,常在戲臺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麼怎 麼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 各省走動,唯秦腔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土觀念,也使其離 不了窩:可能還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的有些市場,卻絕對沖不出往東 南而去的潼關呢。

但是,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 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陝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 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來竟是:一 扶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牆的土 屋,粗笨而莊重;沖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幹粗壯如桶,葉卻小 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裡的地理構造竟與秦腔 的旋律維妙維肖的一統!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的一群秦始皇兵馬 俑的復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 見長於下身。當他們揹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 式的秦川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磙子碌碡上 吃著牛肉泡饃,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麼空曠而實在 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挖爬滾打的人群是多麼“二愣”的民眾!那晚霞燒起 的黃昏裡,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鎮, 高音喇叭裡傳播的秦腔互相交織,衝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 籟,人籟的共鳴啊!於此,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 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麼形成和存在而佔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為界,咸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 岐山,寶雞,兩個專區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 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十幾個縣為東府。秦腔,就源於西府。在 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 又一呼三嘆。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的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 內容。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 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面的 事,任何一下鄉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 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臺,起碼不能吼一陣亂彈呢!

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 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犁疙瘩繩, 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裡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 關關節節的睏乏便一盡兒滌盪淨了。秦腔與他們,要和“西鳳”白酒, 長線辣子,大葉捲菸,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 的農民聊起來,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 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缺的是高超的藝術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 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 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 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鬍子的嘴裡吐出來十分 彆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像被烈 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 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麼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 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穫時節的土場上,在月在中天的莊 院裡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 獻身於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 麼偉大的永恆的愛情是多麼渺小、有限和虛弱啊!

我曾經在西府走動了兩個秋冬,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 清唱。在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分,一個人獨獨地到田野裡去,遠遠看著天幕 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細細辨認著田埂土, 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漢唐時期石碑上的殘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裡就飄出 一陣冗長的二胡聲,幾聲雄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猛然發現了自己 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生了。

每到農閒的夜裡,村裡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演員們 都集合起來,到那古寺廟裡去。吹,拉,彈,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鬍瞪眼,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梨園。導演是老一輩演 員,享有絕對權威,演員是一定幾口,夫妻同臺,父子同臺,公公兒媳也 同臺。按秦川的風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爺和孫卻可以無道,弟與哥 嫂可以嬉鬧無常,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臺上,秦腔面 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寺廟裡有 窗無扇,屋樑上蛛絲結網,夏天蚊蟲飛來,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薰蚊草 就牆角燃起,一聲唱腔一聲咳嗽。冬天裡四面透風,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 一出場一臉正經,一下場湊近火堆,熱了前懷,涼了後背。排演到什麼 時候,什麼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菸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 高趴滿窗臺的孩子。廟裡一個跟頭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好,演員 出來罵一聲:誰說不好的滾蛋!他們抓住窗臺死不滾去,倒要連聲討好: 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來偷拿了紅薯、土豆、在火堆裡煨熟給 演員作夜餐,賺得進屋裡有一個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雞叫,月兒偏西, 演員們散了,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腿,學那一招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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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齣戲排成了,一人傳出,全村振奮,扳著指頭盼那上演日期。一年 十二個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龍抬頭,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過端午, 六月六日曬絲綢,七月過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 臘月五豆,臘八,二十三……月月有節,三月一會,那戲必是上演的。戲 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集款,買上好的木石, 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築。村子富不富,就比這戲臺闊不闊。一演出,半下午 人就找凳子去佔地位了,未等戲開,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臺兩邊階 上立的臥的是一群頑童。那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鬧臺,似乎整個世界要天翻 地覆了。各類小吃趁機擺開,一個食攤上一盞馬燈,花生,瓜子,糖果, 菸捲,油茶,麻花,燒雞,煎餅,長一聲短一聲叫賣不絕。鑼鼓還在一聲 兒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員偶爾從幕邊往下望望,下邊就喊:開演呀, 場子都滿了!幕布放下,只說就要出場了,卻又叮叮咣咣不停。臺下就亂 了,後邊的喊前邊的坐下,前邊的喊後邊的為什麼不說最前邊的立著;場 外的大聲叫著親朋子女名字,問有坐處沒有,場內的銳聲回應快進來;有 要吃煎餅的喊熟人去買一個,熟人買了站在場外一揚手,“日”地一聲隔 人頭甩去,不偏不倚目標正好;左邊的喊右邊的踩了他的腳,右邊的叫左 邊的擠了他的腰,一個說:狗年快完了,你還叫啥哩?一個說:豬年還沒 到,你便拱開了!言語傷人,動了手腳;外邊的趁機而入,一時四邊向裡 擠,裡邊向外扛,人的旋渦湧起,如四月的麥田起風,根兒不動,頭身一 會兒倒西,一會兒倒東,喊聲,罵聲,哭聲一片;有拼命擠將出來的,一 出來方覺世界偌大,身體胖腫,但差不多卻光了腳,亂了頭髮。大幕又一 挑,站出戲班頭兒,大聲叫喊要維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個兩個所謂“二 乾子”人物來。這類人物多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卻十二分忠誠於秦腔, 此時便拿了枝條兒,哪裡人擠,哪裡打去,如凶神惡煞一般。人人恨罵 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這些人,叫他們是秦腔憲兵,憲兵者越發忠於職責, 雖然徹夜不得看戲,但大家一夜滿足了,他們也就滿足了一夜。

終於臺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但不管男的女的,出來偏 不面對觀眾,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後移,水上漂一樣,臺下就叫: 瞧那腰身,那肩頭,一身的戲喲是男的就搖那帽翎,一會雙搖,一會單搖, 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臺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 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 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髮梢兒都麻酥酥的了。 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臺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 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 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他們不喜歡看生戲,最 歡迎看熟戲,那一腔一調都曉得,哪個演員唱得好,就搖頭晃腦跟著唱, 哪個演員走了調,臺下就有人要糾正。說穿了,看秦腔不為求新鮮,他們 只圖過過癮。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面對著這樣 的觀眾,秦腔 是最逞能的,它的藝術的享受,是和擁擠而存在,是有力氣而獲得的。如 果是冬天,那風在颳著,像刀子一樣,如果是夏天,人窩裡熱得如蒸籠一 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臺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最可貴的是 那些老一輩的秦腔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 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兩側的牆根,吸著草煙,慢慢將唱腔品賞。一聲叫 板,便可以使他們墜入藝術之宮,“聽了秦腔,肉酒不香”,他們是體會 得最深。那些大一點的,脾性野一點的孩子,卻佔領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 空,楊樹上,柳樹上,槐樹上,一個枝杈一個人。他們常常樂而忘了險境, 雙手鼓掌時竟從樹杈上掉下來,掉下來自不會損傷,因為樹下是無數的 人頭,只是招致一頓臭罵罷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場邊的麥秸積上,夏天四面來風,好不涼快,冬日就趴個草洞,將身子縮進去,露一個腦袋,也正 是有閒階級享受不了秦腔吧,他們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月在西在,戲 畢人散,只好苦笑一聲悄然沒聲兒地溜下來回家敲門去了。

當然,一 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員亮相,也是一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 考場。每每角色一出場,臺下就一片嘁嘁喳喳: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子, 誰家的媳婦,孃家何處?於是乎,誰有出息,誰沒能耐,一下子就有了 定論。有好多外村的人來提親說媒,總是就在這個時候進行。據說有一媒 人將一女子引到臺下,相親臺上一個男演員,事先誇口這男的如何俊樣, 如何能幹,但戲演了過半,那男的還未出場,後來終於出來,是個國民黨 的偽兵,還持槍未走到中臺,扮游擊隊長的演員揮槍一指,“叭”地一聲, 那偽兵就倒地而死,爬著鑽進了後幕。那女子當下哼一聲,閉了嘴,一 場親事自然了了。這是喜中之悲一例。據說還有一例,一個老頭在脖子上 架了孫孫去看戲,孫孫吵著要回家,老頭好說好勸只是不忍半場而去,便 破費買了半斤花生,他眼盯著臺上,手在下邊剝花生,然後一顆一顆揚手 喂到孫孫嘴裡,但喂著喂著,竟將一顆塞進孫孫鼻孔,吐不出,咽不下, 口鼻出血,連夜送到醫院動手術,花去了七十元錢。但是,以秦腔引喜的 事卻不計其數。每個村裡,總會有那麼個老漢,夜裡看戲,第二天必是頭 一個起床往戲臺下跑。戲臺下一片石頭、磚頭,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紙, 菸屁股,他掀掀這塊石頭,踢踢那堆塵土,少不了要撿到一角兩角甚至三 元四元錢幣來,或者一隻鞋,或者一條手帕。這是村裡鑽刁人乾的營生, 而饞嘴的孩子們有的則夜裡趁各家鎖門之機,去地裡摘那香瓜來吃,去誰 家院裡將桃杏裝在背心兜裡回來分紅。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齡的少男 少女,則往往在臺下混亂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 黑的渠畔樹林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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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聖的不可動搖的基礎。凡是到這些村莊去 下鄉,到這些人家去做客,他們最高級的接待是陪著看一場秦腔,實在不 逢年過節,他們就會要閤家唱一會亂彈,你只能點頭稱好,不能恥笑,甚 至不能有一點不入神的表示。他們一生最崇敬的只有兩種人:一是國家領 導人,一是當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這些名角沒有在場,只要 發現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 就是在半路上擋車,只要喊一聲:我是某某的什麼,司機也便要嘎地停 車。但是,誰要侮辱一下秦腔,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以至大打出 手,永遠使你記住教訓。每每村裡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臺秦腔 的,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 舞臺,人只要在舞臺上,生,旦,淨,醜,才各顯了真性,惡的誇張其醜, 善的凸現其美,善的使他們獲得美的教育,惡的也使醜裡化作了美的藝術。

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秦腔,也只能有這秦腔,八百里秦川 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 民眾,他們的家鄉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1983年5月2日草於五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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