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調查“XY精子分離術”的科學性？
不少病人、朋友和同事從國內某些中介那裡打聽到一種叫“XY精子分離術”的性別篩選技術，也就是一種可以分離攜帶X染色體的精子和攜帶Y染色體的精子的技術。於是紛紛來問我，這種技術靠譜嗎？
我的回答是：
“如果病人打算只靠這種技術準確選擇嬰兒性別，截止到今天，即2018年4月4日，還沒有這種技術。”
實際上，這種技術是存在的，起源於畜牧業。這種方法可以提高單一性別幼畜的出生比例。注意，僅僅是“提高比例”而已。
考慮到人精子和牛精子有較大差異，使得這種簡單的“拿來主義”在人類輔助生殖上的實際應用顯得疑點重重。
作為一名輔助生殖及遺傳學領域的從業人員，我的直覺告訴我：
“這事兒得調查調查。”
既然要調查“XY精子分離術”，就必須找到真實的信息。幸好，我可以更容易獲得一些文獻資料，也能和國內外不少輔助生殖醫生及遺傳學家對話。
“XY精子分離術”研發者的低級錯誤和可疑行蹤
首先，據我所知，從實際應用角度來看，無論是在中國、美國、泰國、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家，那裡的輔助生殖機構和醫生幾乎無人使用。
經過多方打探，我找到一家研發和銷售“XY精子分離術”的機構。這家機構在全球四個國家設有“辦事處”，分別是墨西哥的Puerto Vallarta、北塞浦路斯的Kumsal-Nicosia、馬來西亞的必打靈查亞和瑞士的巴塞爾。
在這家機構的官網上，我找到2個“有趣”的地方：
第一個有趣的地方，低級錯誤（見下圖紅線部分）
這是該機構對如何實現“XY精子分離術”的解釋，原理是因為X和Y染色體所攜帶的遺傳物質不同。紅線部分的翻譯是：
“X染色體所攜帶的遺傳物質比Y染色體多2.8%。”
據我所知，X染色體所攜帶的遺傳物質大約是Y染色體的2.73倍，也就是多了整整173%。詳細數據如下（引用自National Center for Biotechnology Information，NCBI，美國國立生物技術信息中心）：
X染色體所攜帶的鹼基對數量是156040895bp（bp即鹼基對，它組成了DNA，也是衡量DNA長度的單位）。
Y染色體所攜帶的鹼基對數量是57227415bp。
就算我不引用數據，就憑下圖，不懂遺傳學的人都能理解，這是隻有2.8%的差距嗎？
（X染色體和Y染色體）
堂堂研發了“XY精子分離術”的機構怎麼會在遺傳學上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呢？
第二個有趣的地方，可疑行蹤（見下圖紅線部分）
紅線部分提到：
“該機構是Z的分支機構。“
（為避免廣告嫌疑，此處隱去其全名。）
Z是一家真實存在的，位於美國的輔助生殖機構，而且與上海某知名輔助生殖中心也有合作關係。
但Z為何不把“XY精子分離術”這門生意留在美國本土？或者在中國，日本，英國，澳大利亞等國家設立分支機構？
帶著這個疑問，我開始去Z的官網尋找線索。
FDA（美國食品與藥品管理局）在美國境內限制了“XY精子分離術”的使用
這應該是目前發生的第三件有趣的事。我在Z的英文官網上找不到任何有關“XY精子分離術”的任何信息。於是，我以中國病人的身份給Z發去一封諮詢函，並在24小時後收到中文答覆（見下圖）：
拋開郵件內容的真實性和科學性不談，上圖中標記紅圈的部分反倒引起我的注意：
紅圈中的“CN”代表Z的官網中有一箇中文板塊。打開鏈接後，我的確找到了有關“XY精子分離術”的介紹。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Z的英文版官網中沒有“XY精子分離術”，反倒是中文版官網中有呢？
此外，在英文版官網的“性別選擇”頁面，以及“常見問答”頁面中，都沒有提到“XY精子分離術”（見下圖）：
由此，我推測出一個可能性：
“美國禁止使用XY精子分離術。”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去找一位好朋友幫忙。在她的幫助下，我獲得若干位來自美國洛杉磯、舊金山和紐約等地區的輔助生殖醫生對於“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根據朋友的轉述，美方醫生認為這項技術目前是“不可靠的”，原因是：
1.“XY精子分離術”無法準確分離Y精子。
2.能夠分離XY精子的原理很多，但這些原理被證實不僅無效或低效（即分離準確度很低），而且可能會對精子，以及採用該精子受精後形成的胚胎產生不可預知的影響。
3.美國FDA沒有批准“XY精子分離術”在臨床上的使用。不批准的理由除了上述2點關於技術性和安全性的原因以外，還有市場和道德方面的理由，即在胚胎植入前遺傳學篩查技術（PGS）普及的今天，“XY精子分離術”已經沒有意義了。況且，濫用“XY精子分離術”還可能增加墮胎率。
隨後，我繼續以病人身份給Z機構發諮詢函，求證關於“未經批准”是否屬實，以及其“有效性”的問題。得到答覆總結如下：
1.FDA批准了“XY精子分離術”，但被限制僅可用於性連鎖疾病案例，但未批准其僅用於性別篩選。所以，對於僅用於性別篩選的病人，會將其精液樣本送至其他國家進行分離。
2.無法提供第三方數據以證明“XY精子分離術”的有效性，理由是“應用得不太多”。
3.“XY精子分離術”的實際意義是提高得到“男性胚胎”的機率，但最終還是要通過PGS技術確認。
4.“XY精子分離術”之所以不普及，是因為PGS技術可以準確篩選胚胎性別。
綜上所述，我得出一個結論：
“XY精子分離術”在美國確實存在，但由於法律和技術方面的侷限性，被美國政府限制了使用範圍，市場也並未接受。
蒐集證據，驗證“XY精子分離術”的科學性和有效性
在百度百科關於“XY精子分離術”的條目中，我又找到不少有趣的地方（見下圖）：
上圖紅線（1）
這句話可理解為“XY精子分離術”的醫學指徵。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性染色體連鎖遺傳的疾病，不應對病人實施該技術。
上圖紅線（2）
“分離XY精子”是一個“概率”事件，如果不與PGS技術結合使用，始終無法確保胎兒的性別。再次驗證“XY精子分離術”不能獨立使用。
上圖紅線（3）
如果這句話正確，這個地球上的男性比例會越來越多。實際上，對於XY精子因質量高低在遊動上誰快誰慢的理論，早就有闢謠了。（下文中，我們有國內三甲醫院胚胎實驗室的定論。）
上圖紅線（4）
為什麼要這麼寫？百思不得其解。
上圖紅線告訴我們：
“自然受孕中55%的幾率是男孩”。
按照這個邏輯，基於統計學原理，全球範圍內，男性數量應該無限接近於55%才對。
實際上，這個數據是完全錯誤的。
據統計，全球範圍內男性的出生比例大約是50.8%；而在重男輕女的中國，這個比例是51.27%。該數據引用自《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數據公報（第1號）》。
至於“XY精子分離術”可以使生育男孩的概率提高到66%，讀者們可以回到之前那封郵件的截圖，其中確實提到“生育男孩的比例是82%”。前後數據相差如此之大、自相矛盾。
由此我推測，該“百度百科詞條”的編輯者極有可能是中介，而非發明者。目的是為了誤導病人，誇大“XY精子分離術”的有效性。
證據2：上海某知名輔助生殖中心醫生對“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
由於該輔助生殖中心與Z有合作關係，為了取得更客觀的評價，我們安排工作人員假扮病人，直接與一線醫生對話。該醫生的看法可以總結為以下幾點：
1.“XY精子分離術”存在。
2.該輔助生殖中心沒有“XY精子分離術”。
3.不知道“XY精子分離術”的原理和實際應用效果。
4.如果因為遺傳病需要選性別，就採用PGS或PGD技術，不需要用“XY精子分離術”。
證據3：廣東省某三甲醫院輔助生殖科胚胎實驗室負責人對“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
這位負責人是我的好友，收到我的邀請後，通過微信表達了對“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原文及原圖是：
“現在沒有技術分離X和Y精子，所謂的利用遊動分離也是不靠譜的，之前做了一個實驗，按照現在流行的這種Y精子游得快的說法來操作，處理完的精子做FISH檢測，X和Y的含量是一樣的。”
證據4：新西蘭奧克蘭某輔助生殖機構首席醫生對“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
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們聯繫了一位遠離輔助生殖熱門地區市場的醫生，徵詢她對於“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她的答覆見下圖：
翻譯：
1.“XY精子分離術”確實存在，但新西蘭沒有。
2.新西蘭的“人類輔助生殖法案”（即HART）禁止此項技術。
隨即，我們查了HART法案，禁止條款如下：
“No person may, for reproductive purposes, perform any procedure, or provide, prescribe, or administer any thing in order to ensure, or in order to increase the probability, that a human embryo will be of a particular sex.”
翻譯大意是：
任何人不能以生育為目的，通過任何方式以確保或提高特定性別的胚胎。
證據5：泰國曼谷某輔助生殖機構的醫生對“XY精子分離術”的看法
根據同事的反饋，這位輔助生殖醫生對這項技術的看法是“不靠譜”。
所謂“不靠譜”，主要還是集中在前文中已經提到的兩點，即“無法準確分離XY精子”和“PGS可以準確篩選胚胎性別”。
綜上所述，所有證據都偏向“XY精子分離術”是一種效果不明顯，且受法律限制的技術。
寫在最後：
客觀來說，“XY精子分離術”是存在的，起源於畜牧業。
但以我手上現有的證據來看，這種技術應用於輔助生殖領域中時，始終無法解決“準確分離”的問題，即無法準確分離攜帶X染色體和攜帶Y染色體的精子。
同時，“XY精子分離術”無法自證“不會對精子、胚胎、嬰兒造成健康方面的影響”。
在我看來，“XY精子分離術”人為地干預一個生命的遺傳特徵，即在精子和卵子結合之前就已經決定了Ta的性別（注意，這一點有別於在胚胎中找出特定性別的胚胎。），可能存在社會、倫理、道德、宗教和法律方面的問題。
此前，美國紐約某醫生就因為“三親嬰兒”一事被FDA警告，因為他在生命形成前“干預”的胚胎的遺傳學特徵——胚胎中加入了第三位女性的遺傳物質。換句話說，孩子有2個“親媽”。
這篇科普文章的寫作目的只有一個，喚醒國內病人的理智，尤其是面對國內某些無良中介時，他們可能會扭曲或誇大“XY精子分離術”的效果。
最後，感謝為我本次調查提供幫助的朋友。
本文由潘藝舟(chasinghc-rico)原創，於知乎《試管嬰兒和遺傳》專欄首發，已獲DCI版權認證，版權所有，侵權必究。
閱讀更多 潘藝舟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