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來致力於人口增長的日本，開始反思幾十年裡出奇地「精確」控制人口規模的後果。
文｜聶凡
1944年9月，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上，首相小磯國昭回答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要不要放棄日本本土，來交換「滿洲」（中國東北）？
當時日本社會傳言，如果戰敗，政府準備把日本列島作為戰爭賠償賠給中國，但保留「滿洲」，作為未來的「新日本」。
據外相重光葵的記錄，小磯國昭否定「搬遷計劃」，強調已做好準備，進行本土決戰。
十一個月後，日本本土遭遇原子彈襲擊，準備投降。
· 原子彈轟炸前廣島街上的人潮
但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緊急上書軍部，主張寧可「玉碎」，也絕不能放棄中國東北，原因是：
如果日本領土縮小到明治維新開始時的範圍，是不可能養活7000萬日本國民的，絕不能以這樣的條件投降！
日本人如此執著於中國東北，是因為其普遍相信，日本本土無法養活當時7000萬的人口。
事實上，日本的「國運」，一直圍繞著人口問題，起起伏伏。
歷史上有多少日本人？
歷史上有多少日本人？日本的資源究竟能養活多少人？
日本上智大學教授、人口史學者鬼頭宏認為，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過去八千年，日本人口存在四次下降週期。
二千多年前，以採集和狩獵為生的日本原住民繩文人，達到人口頂峰26萬人後，因氣候轉向寒冷，果實絕收，獵物減少，人口減少到8萬人。
從考古遺蹟看，繩文人是日本對資源精細化利用的始祖，用極其有限的資源，創造了狩獵採集社會中世界最高水平的人口密度。
三十八萬平方公里的日本列島，要靠山貨過上李子柒式的小日子，那隻能養活26萬人，抵不上秦朝一個郡的人口。
· 圖源：日本國家地理頻道
田園牧歌終究敵不過東風浩蕩，二千多年前，東亞大陸的稻作文明進入日本，以高一個維度的生產力，對日本原住民進行了無情碾壓。
當時代拋棄你時，不說再見也就算了，還會對你冷嘲熱諷。
日本原住民繩文人，一路被趕到北海道，還被蔑稱為「毛人」、「蝦夷」，是日本幕府「徵夷大將軍」名號針對的對象。
從基因角度看，大陸移民確實改變了日本民族的血統。
闊面多毛，五官立體的繩文人，逐漸被具有大陸特徵，狹面稀發，五官扁平的彌生人取代。
· 相貌與繩文人相似的演員阿部寬，和有彌生人典型特徵的花滑運動員羽生結弦。圖源：大和民族のDNAから考察
據基因檢測結果，目前95%左右的日本人，均為大陸移民後代或混血後代。
· 圖源：大和民族のDNAから考察
憑藉水稻提供的卡路里，日本人口翻了近百倍，達到700萬。
日本國運隨之崛起，開始作為東亞重要國家出現於歷史。
但平安時代末期，日本環境承載力沒有達到極限的情況下，人口卻詭異地再次減少。
後世研究者認為，這就是所謂的生產關係反作用於生產力的典型結果。
日本土地高度集中於京都貴族，貴族在日本各地瘋狂拿地，收租為生，醉生夢死，農民們在高地租下紛紛破產，自行節育，最終導致土地空置，人口減少。
· 戀愛好甜好甜，不管洪水滔天。圖源：wiki
權力，總會流向更渴望它的人。
戀愛和權鬥，都不會產生物質價值。時間長了，在各地幫貴族代理政務的武士們，紛紛從清談論道的貴族手中奪取權力，他們強烈信奉實用主義，認為多一個農民，多一斗大米，戰爭就多一分勝算。
日本各路諸侯開始物盡其用的改革，發展家庭式經營的土地制度（家庭承包責任制），興修水利，引進糞肥等技術，獎勵開荒「新田」，鼓勵人口生育。
· 以來自中國的永樂通寶為家紋，寄託著武士們發家致富的樸素願望
日本人口隨之突破，國運因之轉折。
豐臣秀吉時代，日本人口達千萬級，日本隨即進行史上首次征服中國的嘗試。這次侵略雖鎩羽而歸，但百年之後，日本人口進一步增長到3000萬，比起同時期人口只有505萬的英格蘭，1600萬的法國，妥妥地算一個世界大國。
但3000萬，似乎成了日本人口的天花板。
不管日本當局怎樣刺激，總人口死死地釘在3000萬，一直保持了125年。
原因很簡單，人有多大膽，地不一定就有多高產嘛！
· 日本電影《楢山節考》，講述因糧食不足而將老人扔進山裡自生自滅的日本民俗
日本很多地方的農村，流傳著「二男一女」的生育傳統，女兒嫁人，兒子繼承家產，多生一個兒子當做備份。
養不起的老人，可能失去生存權。
那個備份的兒子，可能會失去生育權。
他們很多人只能去幕府所在地江戶討生活，導致江戶的男女比例，達到懸殊的二比一。多出來的男人沒產業，找不到對象，只能去給色情業撒錢。
· 江戶時期最大的紅燈區吉原。樓上失足女的血淚，樓下單身狗的悲歌
但明治維新時期，日本人口的爆炸式增長，又帶出了一波殺氣騰騰的囂張國運。
1868年，明治維新第一年，就頒佈了一道禁令：嚴禁墮胎，嚴禁殺嬰。
1880年，日本《刑法》規定，墮胎者判處一年以下徒刑，醫生、產婆幫助他人墮胎，也要判刑。
出生率要增長，死亡率則要下降。
其重要一步，就是明治政府引進了日本百姓所恐懼的西醫。
1877年，千葉縣民眾發起暴亂，懷疑西醫沼野玄昌隔離霍亂患者，是為了偷取人肝，便將之活活打死。1879年，美國總統格蘭特訪問日本，日本民間傳說，他的訪日任務是大規模採購人膽。同年，日本各地頻發農民暴動，醫院紛紛遇襲。
· 有博士、軍醫加持的資生堂「神藥」。圖源：wiki
但日本當局默默地把行醫資格考試的科目，全部替換為西醫內容，久而久之，日本具有合法行醫執照的醫生，就都是西醫了。
別無選擇的日本人，慢慢接受了現代醫學，民眾死亡率隨之降低，人口快速增加。
· 日本的一千元上便印著醫學家野口英世的畫像。圖源：wiki
正是增加到了5000萬左右的人口，成了日俄戰爭中日本賭贏國運的基礎。
問題來了，日本人口增加速度，超過了糧食增產速度，人口過剩問題怎麼解決？
日本一本書裡這樣寫道：「我國過半農民從事農業，可以說是個農業國，但我們的耕地，卻遠遠不如人家工業國，同樣的耕地面積，對應要養活的人口，我國是法國的五倍半，美國的十二倍半，加拿大的三十倍半。」
這太讓人焦慮了，怎麼辦呢？
人口壓力與日本國策
答案在這本書的標題裡：《我國人口問題和「滿蒙」》。
·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
圍繞人口過剩問題，日本內部分為兩派，一派要求計劃生育，和平發展，另一派認為自我節育「沒出息」，要求對外殖民。
思想換方向，世界變模樣。
要對外侵略擴張，人口就不是過剩了，而是還遠遠不夠。
戰時的1941年，日本厚生省出版了《國民優生圖解》。這裡的優生，可不是「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全書鼓吹的是「多生優生，奉獻一生」。
書中說：
我們要在世界舞臺上稱霸，需要注意的不是法國，英國，德國，實際上是同樣處於亞洲的支那、印度、蘇聯……我國出生一人，支那出生七人，印度五人，蘇聯三人，我國要與此等多產國家為伍，伸張國運，絕對需要國民的自覺。
伸張國運，國民自覺是啥？生孩子唄！
這幅插圖急切地表示，德國、意大利拼命要提升低迷的出生率，英國、法國則坐吃等死，死亡率大於出生率，走向了人口減少的不歸路，日本就在懸崖的邊邊上，再不想辦法就滑下去了。
·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
插圖旁邊有一句預言式的判斷：「出生率一旦顯示出降低的傾向，要再回復，就很困難了」。
· 日本戰敗後東京黑市的人潮。圖源：朝日新聞
日本戰敗後，世道變了。
當時日本的糧食自給率，在1939年86%的基礎上進一步下降，大饑荒隨之出現，各地居民只得散盡家財，到黑市上搶購美國補給品。情況最嚴峻的時候，據說光東京每天就有三百人餓死。
就算後來經濟恢復了，人口過剩的恐懼仍然影響著日本的政策。
1954年，日本厚生省制訂《抑制人口增長的施策要綱》，宣佈抑制人口正式成為國家方針。
· 日本garbagenews
日本政府聯合各大企業，發起人口的「新生活運動」，主張「只生二個好，快樂沒煩惱」，戰後嬰兒潮退潮，日本出生人口迅速下降。
· 日本糧食自給率推移。圖源：日本厚生勞動省網站
1960年代後，日本經濟起飛，糧食消耗增加，糧食自給率下降趨勢加劇。
國運騰飛與人口增長此時再次保持同步，四十年代的嬰兒潮中出生的人，開始繁育下一代，日本人口再次增加。
沉浸於憂患意識的日本政府，並未意識到這是日本人口的迴光返照，1974年，日本厚生省推出《厚生白皮書》提出：「考慮日本人口問題，不得不同時考慮地球規模的糧食資源、環境惡化等問題，對人口增長進行抑制」。
· 厚生勞動省《厚生白書》（1974年版）
《厚生白皮書》推算，如果以「平均二個孩子」的標準限制人口，日本人口將在2010年達到頂峰，為1億2940萬人，在此後逐年減少。
不得不說，日本政府的推算比鄰國計生委準確多了。
2010年的人口，確實達到了歷史最高峰，為1億2750萬人。（一般認為日本在2006——2008年人口停止增長，但人口統計五年一次，2010年是統計數據中的最高峰）
· 日本厚生勞動省官網
但日本政府沒有想到的是，人口降下來後，就很難再提升上去了。
2004年，日本政府出臺《少子化社會對策大綱》，承認「少子化對個人、地區、企業、乃至國家帶來巨大影響，是動搖了社會經濟根本基礎的危機」。
日本甚至出現極端的觀點認為，「日本的少子化是人災」，「是戰後美國為了遏制日本國運的又一次日美戰爭」。
為了提升生育率，日本政府最新的政策是，幼兒園免費，但實際效果仍待觀察。
· 日本內閣府官網
當然，人口下降也不是沒有人歡欣鼓舞。
日本環保團體認為，根據全球人均擁有資源量，日本人口5500萬人，人與自然才能和諧。
但到了那個時候，日本人自己的生活還會和諧嗎？
· 日本生態系協會會報
參考文獻：
[1]厚生省予防局編《國民優生図解》，國民優生聯盟，1941年。
[2]南満洲鉄道株式會社庶務部調査課編《我國人口問題と満蒙》，南満洲鉄道株式會社，1928年。
[3]厚生白書（昭和49年版），日本厚生勞動省官網。
[4]少子化社會対策大綱（平成16年閣議決定），日本內閣府官網。
[5]日本の人口関係等資料，日本厚生勞動省官網。
[6]鄭亞楠《近代日本人口政策的歷史考察》，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7]鬼頭宏《日本が乗り越えてきた４つの人口の波》，國家地理雜誌（日本）官網。
[8]日本生態系協會會報
http://blog.canpan.info/seitaikeikyokai/archive/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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